林家院里、院外的声音如同在雾霾升腾的弥河扔下一枚炸弹,波澜滚滚,惊醒了沉睡的黑夜;屋檐上的几只喜鹊“朴腾腾”“吱吱吱”叫着飞过墙头,仓惶逃命;张牙舞爪的、带刺的石榴树枝扯下麻雀身上几支羽毛,在手电筒的光线里飖飖掉落;躲在巷子角落里的几只流浪狗,瞪着惊慌的大眼睛四处乱窜,扔下一路凄厉的叫声。顾庆坤不忍心撇下林家老老小小安然离去,他和林宇的身体躲在窄窄的夹道里,旁边有户人家,高高的门檐,高高的院墙,深深的门洞子,厚厚的两扇大门紧紧闭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依附在坚固的墙上,枯竭的树枝交错缠绕,遮挡着黑沉沉的天空;院里没有任何声音,没有灯光,只有几片落在墙头和门檐上的树叶随风飘荡。鬼子咆哮的声音跃过了林家院墙,那么刺耳,那么穷凶极恶,顾庆坤一双大手攥成了拳头。林宇心里牵挂着年迈的父母,他们哥俩对不起两个老人,三年前不告而别撇下妻儿离开家……想到这一切,林宇眼泪汪汪,一个男人,一个二十多岁刚强的男人,他哭过两次,第一次看着巴爷为了掩护他们、为了引开鬼子,他老人家一边向鬼子开枪,一边往黄河边跑,一边潇洒地笑着嘱咐他和海仔:“你们好好活着,你们还年轻,俺一个土埋半截的无牵无挂……”躲在不远处的林宇和海仔哭了,他们亲眼目睹巴爷跳下了波涛汹涌的黄河,鬼子站在岸边狂笑,他们真想跳出去与鬼子拼个你死我活,可,枪里没有一颗子弹……想到那一幕,林宇痛心疾首。让他万万没想到巴爷有孩子,小九儿已经五个多月了,就躺在他林家的炕上,巴爷啊,您不是无牵无挂,您有儿子啊,他还那么小。听着林宇偷偷啜泣,顾庆坤用大手抚摸着林宇清瘦的脊背,想安慰一下他,吧嗒吧嗒嘴唇,没说一句话。林宇猛地转回身握住了顾庆坤像蒲扇似的、青筋暴起的大手,厚厚的老茧,摸上去不仅粗糙,更力大无比。眼前的顾庆坤上衣大敞着怀没系扣子,露出肋骨嶙峋的胸脯,犹如一条条钢筋铸就的铁塔;瑟瑟秋风吹着他单薄的衣衫,他毅然昂首挺胸;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那么深邃,像黎明的两束曙光,照亮了黑暗。林宇刚刚认识顾庆坤,两个人还没说上一句完整的话,甚至还没有看清对方的面貌,但顾庆坤这个名字他早听说过了,只身一人与日寇斗智斗勇,炸掉一口煤井,多次保护煤矿工人和地下党组织,顾庆坤是他心里敬佩的英雄,今儿能和心里的英雄战斗在一起,即使死了也没什么遗憾。突然,躲在梧桐树上的几只鸟儿惊叫着飞起,震落几条干枯的树枝擦过眼前。顾庆坤竖起了耳朵,头顶上传来几声狗叫,狗能上墙?何况墙有三米多高,什么狗能蹿那么高?借着从林家院子里射出来的手电筒的光,一个孩子的小脑袋出现在树枝之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像映在夜色里的星星。顾庆坤认出了宝儿,“小宝?!”
小宝儿也看到了顾庆坤和林宇,他细瘦脖子扭向墙里面,小声呼唤:“吕叔,他们在这儿。”
来人正是吕安和小宝儿。吕安帮崔耀宏处理完张喜篷和那四个打手的尸体,匆匆赶回了青峰镇。吕安本想把小宝儿送到林家就回妓院,刚靠近林家铺子,林家前院门传来了鬼子的吼声,吕安一惊,他拉着小宝儿一闪身钻进了后巷子,把身体躲在一户人家的门洞子里。身后的大门这个时候开了,从两扇门里面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他向吕安和小宝儿招招手说:“快进来。”
吕安哆嗦着嘴唇问:“您,您姓庞?!”
离开石河村时,崔耀宏说住在林家旁边的庞家是自己人,有事可以联系他。听崔耀宏这么说,吕安猛然想起,昨天夜里瓢爷也说起,他来到青峰镇后,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悄悄盯着他,他留意观察,好像是庞家裁缝铺子的掌柜庞新云,不知是敌是友?瓢爷还了解到庞掌柜的侄子是鬼子的翻译官。看着吕安脸上的疑问,崔耀宏叹恨了一声:“庞景琦被日本人控制了,沾上了大烟,庞新云正在给他戒烟。”
顾庆坤和林宇踏进了庞家院子,两人跟着吕安往前走了几步,庞新云从屋门里迎了出来,他直奔顾庆坤,抱拳行礼,开门见山:“顾兄弟,咱们今天没时间多介绍,在这儿,俺岁数年长您几岁,希望您听俺说几句话,陈掌柜的和代当家的已经去了鬼子炮楼,青峰镇事情您不必担心。三丫头,不,林家所有的人我们都会保护周祥,您肩上任务很重要,第一把林宇安全送到石河村,第二,您安全回到坊子碳矿区,那儿有好多进步矿工等着您,如果您发生意外,他们就是一盘散沙,四分五裂……希望您相信俺庞新云的话。”
咱们再说林家院子里:听到孙香香不阴不阳的话音,瓢爷心里咯噔一下,看样子这个女人真的投靠了日本人做了汉奸,不知她今夜是跟着日本人到林家来看光景呢?还是她给日本人带路?难道是她发现了他的行踪?还是今天林老头在街上说了什么话引起了她的怀疑?“少奶奶,您也在呀,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这么晚了,您把苗少爷一个人留在屋里,他一个人多孤单呀……天冷了,还是热炕头舒服。”
瓢爷讪笑着:“俺一个糟老头子,让少奶奶牵肠挂肚,真是俺的幸运,俺先谢谢您啦,晌午俺喝醉了,醉二马三的无法拿刮脸刀,所以休息了一天,这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能为了钱累死,更不能为了钱乱下刀子,如果不小心把主顾的脸割坏了,俺赔不起呀。”
站在瓢爷身后的林伯暗暗翘大拇指,他忘记了今儿傍晚见到孙香香的事情,没时间嘱咐瓢爷怎么应付眼前的女人,没想到瓢爷对答如流,更滴水不漏。孙香香一时语塞,半天也没有回答瓢爷的话。瓢爷往后退了一步,用大手呼啦一下脸,眯眯眼角,像是没睡醒,或者刚刚睡了一觉被吵醒了的样子,然后把敞着的衣襟往前拢了拢,再次向两个日本兵弓弓腰,“太君,您辛苦了,您到林家有什么事儿吗?有什么事需要俺帮忙吗?”
两个鬼子兵表情冰冷、严肃,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他们一只手里抓着手电筒,几束青黄黄的光在林家院子上空交错,像是探照灯,刺破了夜幕;他们另一只手里抓着三八式步枪,枪口插着明晃晃的刺刀,寒光闪闪。“太君,这是林家,林家本是卖绸缎的,生意不景气,把铺子租给了剃头师傅,这师傅手艺不错……”蒋警官一脚门槛内,一脚门槛外,后背贴着一侧门框让出一条路,不经意地往院里瞟了一眼,瓢爷敞着衣襟,睡眼朦胧,嘴里打着哈欠;林伯赤着脚趿拉着鞋子,看样子还没来得及穿上。蒋警官怎么这么凑巧来到了林家呢?今儿晚上他带领几个小警察在街上巡逻,被朴大郎带着一队鬼子兵拦住,让他跟着走,他觉得奇怪,这半夜三更,鬼子发现了什么?正在他狐疑的时候,孙香香从朴大郎身后钻了出来,她的脸终于贴在了日本人的屁股上,走路挺着胸,脖子从胸腔里窜出了半截,两根筋挑着一个圆球,又像串在两根竹筷子上的糖葫芦,脸是红的,嘴巴也是红的。她娇滴滴向蒋广全打招呼:“吆,这不是蒋警官吗?您值夜班呀?辛苦了。”
蒋广全明白了,这个女人一定想借日本人的手对付谁,对付谁呢?当他跟着几十个鬼子和孙香香来到了林家门口,他愣了,林家是好人,青峰镇家喻户晓,在那个丫头走投无路时、在小白瓜变成孤儿时,林家老两口收留了他们,看着眼前如狼似虎的鬼子兵,看着眉飞色舞的孙香香,蒋广全恨不得用手里的警棍敲碎她那张得意忘形的脸。听到蒋警官的声音,瓢爷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安慰,他把一双锐利的眸子投在蒋警官的脸上,这张脸上挂着一抹局促不安与气愤,还有小心翼翼。就在此时,一个脚上穿着大皮鞋的、小个子的鬼子大模大样走近了院门口。他上身一套黄色军服,衣服有点长,包裹着他的屁股,如果没有腰上那根皮带束缚着他的肚子,还以为他没长腿,只有一双穿着高筒马靴的大脚丫;一双粗黑的眉毛拧在一起,一双小眼睛闪着冷嗖嗖的光;他的左腰上挂着一把套着刀鞘的长刀,刀尖扫着地面,他的脚步和身体迈过门槛,刀留在了高高的门槛之外。一个青年男人不知从哪儿蹦出来,弯下腰伸出双手,把刀捧起来,轻轻放在门槛里面。他就是朴大郎的翻译官,一个中国男人,曾留学日本的富家子弟庞景琦。庞景琦身上穿着一套日本士兵的军服,外面披着一件紫色绸缎坎肩,没系扣子;清瘦的身子骨,脸上没有一点肉,只有高高的鹳骨,被一层黄皮包裹着,尖嘴猴腮这四个字很适合他;弓着大虾般的腰,如果他站直了身体比站在他旁边的蒋警官都高。庞景琦怎么当上了日本人的翻译官呢?三年之前的庞景琦精神状态很好,穿衣打扮也很前卫,又是从日本留学归来的学子,走到哪儿仰慕者很多,不认识与认识的都要驻足痴望,由此吸引了好多女孩子。他父亲在青岛替他找了一份外贸局的工作,在工作之前他到青峰镇探望他的小叔庞新云。庞新云年轻时候留学法国学习服装设计专业,学成回国后,青岛好多服装厂争抢着聘用他,他却舍弃高薪厚禄来到青峰镇开了一家裁缝铺子,为什么呢?庞家没人知道为什么。庞景琦也问他小叔为什么跑这么偏僻的小镇来?庞新云笑笑没有回答。庞景琦请他小叔去日本料理店吃饭,在店门口与绣舞子打了一个照面。绣舞子被眼前英俊潇洒的庞景琦吸引,这个青年多像她丈夫年轻时候的模样啊?当她与庞景琦擦肩而过时,她竟然用日语与他搭讪,他也用日语应答她。庞景琦一口流利的日语与高大伟岸的体型吸引了绣舞子,让她暗生情愫;庞景琦被绣舞子温柔气质迷惑,为了绣舞子,他没想着再回青岛。庞新云劝他不要上日本女人的当,快回青岛,庞景琦听不进去,他已经爱上了绣舞子,无法自拔。谷田不在青峰镇时,绣舞子就与庞景琦在一起;谷田回来了,她就冷落庞景琦;绣舞子每天在两个男人之间周旋,不仅累,更有怕,她知道谷田心狠手辣,事情如果有一天败露,后果不堪设想,她就劝诱庞景琦吸大烟,这样不会引起谷田的怀疑……一个健壮的青年慢慢被大烟膏侵蚀了躯体。庞景琦想回青岛,又怕家人不接受他,他找小叔庞新云倾诉心中的郁闷,庞新云反而希望他暂时留在青峰镇,戒了大烟再回去。没想到,绣舞子把他介绍给了朴大郎做翻译官,为了稳住鬼子,他只能答应。庞景琦心里恨绣舞子,明面上也不敢表现出来,他不仅恨绣舞子,他也恨所有女人,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踏进林家院子的小个子鬼子,正是日本驻军青峰镇少尉朴大郎。朴大郎在1928来到了中国奉天,他与谷田是表兄弟。他在来中国之前是日本街上的一个小混混,专门做一些偷鸡摸狗、斗殴打架的事情。当时日本政府呼吁日本公民潜伏中国做间谍,为第二次侵华战争做准备。谷田就把这个无所事事,到处闲逛,又惹事生非的表弟带到了中国。朴大郎来到中国后居住在东北奉天,他无恶不作,横抢武夺,杀了不少中国老百姓,当地腐败官僚害怕日本人,处处袒护朴大郎,由此助长了他嚣张跋扈气焰。1935年这个无恶不作的小混混摇身一变,变成了日本军少尉。这个朴大郎双手沾满了中国人的血,就是他带领几十个鬼子杀了河滩村几百户。姚訾顺曾多次想除掉他,他太狡猾,他行踪诡异,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很久,在这个村杀完了人就跑进炮楼猫起来,花天酒地玩几天,尔后,乘其不备再蹿到另一个村子烧杀抢掠,这是日本鬼子的战略,用杀人放火恐吓中国老百姓,他们错了,越来越多的中国老百姓拿起了手里的大刀、锄头参加了抗日。老人与妇女、孩子自愿参加了妇救会,各个村庄有了站岗放哨的,鬼子的脚步刚出现在路口就会被站岗的发现,瞬间锣鼓声传遍整个村子,乡亲们迅速转移到村外的山上躲起来,这是大家团结起来对付鬼子的方法。朴大郎手下至少有四十多个士兵,来林家他只带了十几个兵,其他兵留在青峰镇外的炮楼瞭敌观阵。朴大郎很狡猾,毕竟孙香香是中国人,她说林家有陌生人进入,他怕是抗日分子的调虎离山之计,故意把他调开,以便乘机攻打炮楼。朴大郎扶着蒋广全的胳膊踏进了林家院子,他站在门槛内往后斜歪着脑袋,向他身后的鬼子递了一个眼色,巷子里的几个鬼子兵迅速停下脚步,把枪托杵在地上,瞪大凶恶的眼珠子,守护在林家门口外面,獐头鼠目的朴大郎在林家院子环顾了一圈,北屋的西间亮着一盏灯,小小的灯苗在窗纸上摇曳;其他房间黑漆漆的,看不清屋里的情况。朴大郎把腰上的长刀拿下来,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插在地上,他的双手摁在刀柄上,撅着屁股,劈拉着腿,脖子往前使劲探着。瓢爷的一只手拽拽衣襟,另一只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插进了他的怀里。“哗啦”两个鬼子兵拉开了枪栓。朴大郎屁股往后缩了缩,很快他冷静了下来,一双狡黠的眼珠子盯着瓢爷的大眼睛,凭他多年经验,眼前的老头只是一个老古董,他身上不可能有枪。孙香香的身体往后趔趄了几步,躲到了蒋警官的身后,她从蒋警官的肩膀上露出一张花容失色、扭曲的脸,“瓢老头,你,你想干什么?你敢与皇军……”瓢爷没有理睬孙香香,他的手从怀里抽了出来,咧咧大嘴,嘿嘿一笑,手里多了一盒烟,这是他去坊子碳矿区准备的,没有派上用场,眼前用它来讨好朴大郎。“太君,您抽烟……”瓢爷弓着背,双手托着一盒烟递到朴大郎的眼前。朴大郎把抓着刀柄的一只手松开,手掌向上摊开,抖动着一条腿,眼睛瞄着半空,一副傲然睥睨神态。瓢爷脸上堆着笑,把那盒烟毕恭毕敬放到朴大郎的手里,“太君,您辛苦了。”
庞景琦眼疾手快,从上衣口袋里捏出一个火柴,“哔咔”划着了火,双手捧着那点火苗,等着朴大郎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朴大郎眸子里射出两道狰狞的光,厉声问:“屋里有什么人?”
他嘴里吼着,背过手去,把烟递给了庞景琦。庞景琦把手里燃烧着的火柴杆扔掉,从朴大郎手里接过那盒烟,把脸转向瓢爷问:“屋里有什么人?”
“我们都是良民,苗家的两个孩子无地方去,暂时住在林家,还有一个是白家的孩子,他家的房子不知被哪个缺德鬼放了一把火,烧了,不能住了,也住在林家……孩子母亲也被烧死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做鬼也不会饶恕放火的人……”听了瓢爷的话,吓得孙香香毛骨悚然,孙香香不知道白太太跳了弥河。不仅她不知道,青峰镇上的人除了苗先生和林家以外,其他人都不知道,主要想瞒住小白瓜,怕小白瓜知道他娘亲不在了而伤心。那天荣婆子被瓢爷踢进了大火里,小白瓜和小敏都看到了,他们把这件事埋进了心里。瓢爷让林伯和曲伯散布出去说:白太太被那场大火烧死了。青峰镇上的人信以为真,毕竟白太太只有一条腿,走路都费劲,怎么能逃过那场火灾?院里传来翻箱倒箧的声音:鬼子抬起脚上大皮鞋踢向洗衣盆,洗衣盆在地面上“铿锵锵”转了几个圈,被石基路挡住,晃了晃扣在地上;墙根的扫帚被鬼子的刺刀挑了起来,摔在窗户上,窗纸都被戳碎了;墙角的一堆劈柴“哗啦啦”坍塌,在地面上滚着;后院里,几只受到惊吓的老母鸡“喔喔喔”叫着飞上了墙头。两个鬼子在前院、后院翻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朴大郎向他们努努嘴,两个鬼子一手端着刺刀,一手抓着手电筒冲进了北屋。林伯紧跟着两个鬼子的脚步进了屋子,鬼子发现了身后的林伯,生气地转回身,举起枪托向林伯身上狠狠砸过来,嘴里叽里咕噜怒吼着,林伯往后踉跄了几步,站稳脚步往前挺挺胸膛,鬼子的枪托又砸了过来……林伯的身体擦着门框瘫痪在地上。如果不是瓢爷提前叮咛他学会忍耐,林伯的手多次攥成了拳头,又缓缓松开,屋里炕上又三个孩子,小的小,不懂事的不懂事,还有一个丫头,鬼子不仅惨无人道、奸淫掳掠,更禽兽不如。鬼子撇下林伯“咔哧咔哧”窜进了正间屋,手里刺刀到处乱捅,北墙根的粮袋子被豁了一个大口子,袋里的玉米粒“哗啦哗啦”流淌在地上。林伯母摁着炕沿踢蹬上鞋子,一手抓着门框,一手撩开门帘,摸索着跨过了门槛,往前走了一步,弯下腰双手扶着灶台。听到声音,鬼子把手里的手电筒照射在林伯母的脸上,凶横的眼珠子直视着老人的脸,他们看出了眼前的老太婆是睁眼瞎。林伯母抬起衣袖遮挡住眼睛,虽然她看不清,她能感觉到两束光很刺眼。倏然,她把扶着锅灶的手放开,整整衣襟,把鬓角上一缕散发抿到耳后去,用身体紧紧护着身后的屋子。她隐隐感觉有一个鬼子朝着丫头住的房间走去,她恨不得自己有分身术,如果鬼子敢动丫头一下,她就会……她想到了锅台上有一把切菜刀,她的小脚往锅灶前挪了挪,往前伸伸胳膊,只要稍微弯一下腰就能摸到那把刀,可是,她的动作不可能逃过鬼子狡猾的眼睛,也许她还没拿起刀,鬼子的枪就响了,她死了没什么,如果鬼子大开杀戒怎么办?瓢老头的计划不就泡汤了吗?想到这儿,林伯母站稳了身体,故作轻松地咧了咧嘴角。鬼子“嘿嘿嘿”笑着,把手里的刺刀举起来,戳在林伯母的额头,一滴一滴鲜血从老人额头滑下,落在她的鼻尖,“吧嗒吧嗒”坠落在地上,老人一声没吭,脸上没有一点惊慌。蹲坐在屋外的林伯看到了鬼子的刺刀划开了老伴的额头,鲜血在她的脸上纵横,她依旧傻乎乎地站着,难道她不疼吗?林伯急了,他心疼呀,从老伴嫁给他那天,他都不舍得与她大声吵架,更别说动手……他从一个大少爷变得一贫如洗,老伴不仅不嫌弃他一无所长,还嫁给了他,为了他们的生活,她在街上摆刺绣摊养活他,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老伴不容易,此时,她却在忍受鬼子刺刀穿骨的痛苦……林伯扶着身旁的门框站了起来,正在此时,两个警察从蒋警官身边冲了过来,一个走到林伯身边,把好不容易爬起来的林伯又推倒了,一个直奔林伯母,嘴里咋咋呼呼喊着:“老太婆,滚开……滚屋里去。“”东间屋里炕上小九儿睡得很香,小嘴里发出均匀的喘息声;院里的声音惊醒了小白瓜,他蜷曲着身体躲在炕的里面,瞪着惊骇的眼睛盯着颤抖的门帘……西间屋里,小敏躺在炕上,一双大眼睛里闪着仇恨的光,她与爹相见匆匆,她心里有好多话还没来的及问爹,还没看清爹是否胖了?还是瘦了?还没有告诉爹,她找到了二姐…鬼子就来了,他们来林家做什么?难道爹是抗日分子?爹,瓢爷,还有林宇哥哥他们都是打鬼子的吗?小敏的一双小拳头慢慢攥紧了,攥出了滢滢汗水,她为爹担心,为瓢爷他们担心;她的耳朵警惕地听着院里的风吹草动,听到了孙香香玉软酴酥、阿谀献媚的声音。听到鬼子闯进了正间屋子,小敏闭上了眼睛,嘴里忽高忽低地梦呓。鬼子用手里刺刀挑开了门帘,往小敏躺着的炕上探着头,手里的手电筒在墙角旯里照了一圈,桌子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子,房间里飘着浓浓的中药味;还有一个挂着花样的绣棚立在玻璃灯旁边,非常显眼。鬼子闻到刺鼻的中药味,连着打了几个阿嚏,很快,他把手电筒夹在腋下,大皮鞋迈过了门槛,刺刀挑开了小敏身上的被子,小敏身上穿着整齐,直挺挺躺着,气息微弱,命在旦夕。瓢爷眼角一直瞄着北屋门口,他看到两个鬼子打林伯,林伯跌跌撞撞倒在地上,看情景,林伯伤的不轻,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也看到了身体孱弱的林伯母,这个女人平日里很少说话,不知她哪儿来的勇气,居然走出了东间屋,面对着闯进屋子的鬼子面不改色,一脸坦然;他也看到了闯进丫头屋里的鬼子,他的心脏骤然狂跳不止。瓢爷怕林家两口子有闪失,更怕丫头出意外,他疾速地把双手握成一个拳头,放在额头,向朴大郎摧眉折腰,低声细语:“太君,林家有绣舞子的人,她在炕上生病,绣舞子托人来问过,希望丫头快点好起来。”
蒋警官连忙附和着瓢爷的话:“绣舞子还拜托她的朋友给林家送了五斤小米,那五斤小米还是俺找人去粮店买的。”
听到绣舞子三个字,朴大郎挑挑眉梢,刁滑的眼珠子在瓢爷和蒋警官脸上来回扫了一遍,最后落在庞景琦的脸上,厉声呵斥:“是吗?”
庞景琦点头如捣蒜,“是,太君,林家住着绣舞子最喜欢的一个小绣工,这个绣工与她女儿岁数差不多大,绣舞子把她当女儿。”
朴大郎脑袋飞快地转着,绣舞子是他表哥谷田相好的,这件事在日本军队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绣舞子有一个绣工房,绣工房里雇佣着几个中国绣娘。朴大郎昂起脖子,向北屋嘟嘟囔囔叫了两声,两个鬼子收起刺刀,匆忙退到屋门口,转身跑到朴大郎身前,屏气凝神,深深鞠躬,把他们在屋里看到的,“叽里咕噜”报告给了朴大郎。孙香香听不懂日语,但,她看得出来,朴大郎是听了蒋警官和瓢爷的话准备撤兵,孙香香不想让朴大郎他们放过林家,她心里很清楚今夜兴师动众的目的,第一为了讨好日本人,为了拉近她与日本人之间的亲昵距离;第二为了把林家这个眼中钉拔了。她的脚步向前跺了一步,摇摆着腰身准备绕过蒋警官,蒋警官伸出一只手悄悄拉住了孙香香的胳膊,他的嘴巴几乎挨在孙香香的脖子上。蒋广全心里非常讨厌孙香香,这个女人不仅天生媚骨,更蛇蝎心肠,一肚子坏水,此时为了保护林家的安全,他只能表现出亲热与暧昧,“少奶奶,绣舞子小姐咱们不能得罪,得罪不起啊。”
孙香香的身体一哆嗦,她爱慕蒋警官许久了,从第一天在剃头铺子门前见到这个风流倜傥的男人,她就心猿意马、春心荡漾。此时这个男人的肌肤与她离着这么近,他的语气又这么温柔,她心里像装进了一只兔子,不仅激动又慌乱。朴大郎把眼睛瞪向低头不语的孙香香,大皮鞋在坚硬的地面上狠狠踹了一脚,一层厚厚泥土弥漫在手电筒的光下。庞景琦尖着嗓子向孙香香吼了一声:“孙小姐,太君有话问你,你看到的可疑人什么时候进的林家?”
孙香香一激灵,她一会儿看看蒋警官,她一会儿看看朴大郎,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一忽儿,她的眼珠子瞥向瓢爷,这个老头鹰头雀脑、诡计多端,他不会让那个人在林家坐以待毙,最可疑的人非他莫属,眼下在林家没搜出任何陌生人,这怎么好呢?这不是谎报军情,欺骗皇军吗?蒋警官怕孙香香乱咬人,他向朴大郎哈哈腰,“太君,俺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苗家少奶奶也许看错了,今夜没有星光,月光朦朦胧胧,看错了有情可原。”
孙香香扭着水蛇腰走近朴大郎,伸出莲花指在朴大郎的肩膀上戳了一下:“吆,太君,以后俺的眼睛会擦亮点,替您盯紧着青峰镇,不会放过一个可疑的人……老狐狸藏不住尾巴,早晚有一天会漏出来,这是我们中国的老话。”
孙香香嘴里话不仅是说给朴大郎听的,也是说给瓢爷他们听的。朴大郎很喜欢妓女作态的孙香香,即便白跑了一趟,这个妖冶的女人能陪他回炮楼也不错,想到这儿,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向孙香香翘着的屁股拧了一下。孙香香假装害羞的样子,用小手掌心推着朴大郎的大手,轻柔地嗲嗲着:“您真坏……”孙香香的话音没落,炮楼方向传来了“轰隆隆”的爆炸声,顷刻间,青峰镇上空硝烟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