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彦钧挑了挑眉。他这二哥不是一向自居君子的吗?今天居然破天荒地对一个小姑娘说如此难听的话,这可不像他往常的作风。真是为了王府威仪?温翩听了这话眼圈便红了,她望向父亲,希望他为自己出头,没想到却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你真是被你母亲给惯坏了!这么大的人了,还在贵人面前发脾气,还不下去思过!”
温翩无法置信地睁大眼睛。这么多年来,被父亲当着外人面训斥的,从来只有温玉汝,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席面上几个人,没有一个人把安慰的目光分给她。温翩哭着跑了出去。“见笑见笑,我这小女儿平时娇惯坏了。”
温怀济继续和稀泥,“玉汝提醒得好啊!为父正愁不知道世子口味呢,还有其他什么忌口,也都说了吧,为父以后备菜也好多注意点。”
温玉汝巴不得温怀济觉得自己跟裴彦钧恩爱无比,便道:“河鲜海鲜都不能食,太油腻的也不可多食,菜蔬的话都得挑出最鲜最嫩的部分,还有别加多了糖,殿下爱酸口……”听着温玉汝的滔滔不绝,温怀济和沈韵儿的表情更加丰富多彩,心中百转千回。裴彦钧也讶然。才三天,她怎么这么清楚自己的喜好,专门和青芜打听,又铭记心中,是生怕这次回门让自己吃得不爽利?……倒是用心。他的心情有些微妙。自己到今天才知道这新婚妻子的闺名,他的喜恶她却了如指掌,不由得生出了些不自在。罢了罢了,今天她还想做什么,自己尽量配合,便当补偿。唯有裴成蹊一边听着,一边食不下咽。“这次回来,玉汝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见唬住了渣爹和继母,温玉汝才道。“哈哈哈,玉汝跟爹外道什么?有什么事你就直说,爹能办到的一定办好了!”
温怀济快速地瞥了眼世子。“那就好,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之前出阁匆忙,没来得及交接。趁着回门不如直接办妥了,省得再拖延。”
温玉汝微微一笑,“我娘当年嫁过来时,名下那两个庄子,和城西的一个铺子,不知道爹什么时候把契书交给玉汝呢?”
“当——”沈韵儿的筷子突然掉到了桌子上。一语说完,她的脸色便黑得像刚浸了墨汁。“玉汝啊,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温怀济的笑容也维持不下去了。“爹,不突然啊,今天不提什么时候提呢?”
温玉汝柔声道,“万一传出去,不知道的还误以为继母昧下了元配的嫁妆呢,岂不是坏了咱们温府的名声?”
“你、你……”沈韵儿咬牙切齿,眼睛里划过一丝恶毒,却见裴彦钧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身上,没敢把话说下去。“这个,咳,玉汝啊,你娘留给你的那些庄子铺子,年代太久了,实在破败,怎么能配不上王府的煊赫,到时候让人笑话起来就不好了。”
“多谢爹为我着想,爹的意思是要另外换两座大庄子,和城东那间铺子给女儿吗?”
“……”沈韵儿差点跳起来。温玉汝!你还要不要脸了!那都是她置办多年留给翩儿的!裴成蹊朗声道:“东西好不好,都是逝者的心意,这对玉汝来说,才是无法替代和估量的珍贵之处。温大人若是爱女心切,可以在先夫人嫁妆之外,另外再添一些,当作你这个父亲的心意。”
这个二公子,看着谦谦君子,举止敬慎,怎么话说出来这么让人心梗。还不好反驳。“温大人,很为难吗?”
裴彦钧放下茶盏。“……”这女婿一张嘴,他就觉得皮被刮了一层似的,“不为难不为难,我一会儿就命人去办!”
沈韵儿的身子一软,一只手差点没把筷子给折断了。一桌子人各怀心事地草草用完了饭。裴彦钧懒待和这个心术不正、缺德得冒烟的老丈人寒暄,命令弄雪把回门礼拾掇着搬进温府,见二哥和温怀济打起了太极,便低声对温玉汝道:“契书拿到后什么时候回去?”
“……殿下,这才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啊。”
“继续待下去做什么?”
裴彦钧冷哼一声,“你要跟你的‘恶毒后娘,混账亲爹,蛮横妹妹’叙旧不成?”
“我想看看我娘的屋子。”
裴彦钧乐得不跟温怀济打交道,闻言便要跟着一起去。温玉汝只好带着他回了后院,一边走一边介绍府里的布局。“那边是后花园,旁边这片是温翩的院子……”温府不仅比王府小太多,其景致也十分平平,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摆件,他实在欣赏不来。“你住哪儿?”
温玉汝领着他,慢慢走到了府中角落里的一个逼仄窄小的小院子前。“你带我来杂役房做什么?”
裴彦钧扫了眼面前这排矮小简陋的屋舍,门前还种着几片菜蔬,却因没人打理而杂草丛生温玉汝默然片刻:“这就是我和我娘的院子。”
裴彦钧诧异,却见她轻门熟路地打开了木门。门开的一瞬间,轻尘扑面而来。“咳咳咳——”裴彦钧连忙掩面咳了起来。难怪她说温怀济是“混账老爹”,确实够混账的。真叫他开了眼了。京城中人后宅阴私多如牛毛,嫡庶之争妻妾之争不过家常便饭,但起码会把面子活做好。其他府中,哪有让嫡长女住在这种地方的?虽然早就对温怀济此人厌恶至极,但没想到,他还是能比他想得更无耻不堪几分。温玉汝伸出手指划过桌面,抹了一指头灰。她走后这几天,屋里果然一直没有人打扫。出嫁的时候,她便已经把屋子里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娘留下的字画,外祖的医书,她儿时的那些小玩意儿……全都妥当地放进了景和院的私库。可有些东西是带不走的。她回来一趟,还是想再看一眼这个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地方。每一寸砖她曾踩过,每一寸墙都留下过她的那些印记。娘亲坐在这里给她做小衣的画面已经模糊不清了,但那个椅子长年累月后磨出的坑却还留在那里。裴彦钧没有出声,默默站在她身上,看她沉静又怀念的目光一一抚摩过每个角落,好像想把这里的模样刻在心底。这个女人刚嫁进来的时候,大胆而无礼,狡黠又精明,让他又警惕防范,又有些招架不住。却唯独没有见过这一面的她。“你之前说你母家从医,”裴彦钧斟酌道,“敢问令堂姓什么?”
“杭,”温玉汝闭上眼睛,“中川杭氏。”
裴彦钧默然片刻:“节哀。”
难怪她小小年纪,却懂医药病理。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