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奶奶正预备请王太太进去,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变了变。这些日子南京城里沸沸扬扬的流言,虽说刘如蕴不放在心上,做哥哥和嫂子的却不能不照管,闲了下来时,刘大爷和大奶奶也曾商议过,若刘如蕴和王二爷正能成了一对,也省了多少事端。只是一来刘大奶奶深知自己舅母也是个难伺候的,二来还有潘家那头娶了兰芝,到时姑嫂面上不好看,这才只是想想。倒没料到王太太主动张口问起刘如蕴是谁?瞬息之间,脑中已转过千百个念头,还是让小姑见见王太太也好,王太太真要见过小姑,说不定十分喜欢呢,主意定了,笑着对王太太道:“舅母,这是我的一个小姑,她丧了丈夫,住在文聚楼书坊里。”
王太太嗯了一声,转看向刘如蕴,刘如蕴方才虽被王太太的话吓了一跳,也分不清她为什么装做头一次见到自己,只是不过瞬间就明白过来,横竖也不想进她王家的门,有什么好怕的,已经对着王太太扶下去。王太太眉毛稍微动一动,口里说着不消,手伸出来虚搀一下,腰弯了一弯,也算受了个半礼,从头到脚细细端量了一番刘如蕴。刘如蕴站直身子,任由王太太细细端量。发上戴了素髻,插了一只碧玉簪,耳边一对小巧的银杏叶状耳坠子,通身都是素色的衣衫,裙边挂着的玉麒麟,再配上合乎礼仪的神情,王太太打量完了,心里叹了口气,这寡妇究竟是怎样的人呢?看她举动,端不是那种小家子出来的,再瞧一瞧裙边的玉麒麟,那玉映了日光,越发显的光润。若照了梧娘所说,不过一个远房的堂妹,连投奔都没投奔处,才去了吴家居住,又怎会有这样大方,还有这玉麒麟,也不是一般小户人家能有的。王太太突然想到一事,再细细的看,刘如蕴眉间眼角,和刘大爷相似之处不止一处,难道是?想到这,王太太不由含笑对刘大奶奶道:“瞧这位姑娘的相貌,竟和甥女婿有些像,怪道人说不是一家子,不进一家门呢。”
刘大奶奶听了这话,先是略顿一顿,才笑道:“正是呢,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来,长得厮像也是有的。”
王太太点一点头,叫了声:“夏荷。”
一个丫鬟从后面走上前,垂手侍立。王太太对她道:“把我那个荷包拿来。”
夏荷愣了下,问道:“哪个荷包?”
王太太不动如山:“你这孩子,难道糊涂了不成,自然是那个。”
夏荷连忙拿出,王太太笑咪咪的把荷包塞到刘如蕴手里:“今日却不知道姑娘在这里,没有备礼,这东西姑娘拿着去玩吧。”
刘如蕴接过荷包,里面沉重,想来放了许多东西,忙行礼谢过。刘大奶奶见这里的事完了,笑着上前道:“舅母还是往里面坐。”
王太太点头,扶着她的手要进去,刘如蕴趁机道:“大嫂这里有客,妹妹就告辞了。”
刘大奶奶应了,刘如蕴又行一礼,带着人匆匆出去。刘大奶奶目送着她出门,不注意身边的王太太嘴角的笑已经收了起来,反添了一丝寒气,等刘大奶奶转身之时,王太太又和素日一样,刘大奶奶忙伸手去打帘子,嘴里就说些家常,王太太在深宅大院过了一辈子的,那话自然就引着刘大奶奶往刘如蕴的身上带。刘大奶奶不明白王太太的意思,还当她是看中了刘如蕴,话里话外把刘如蕴夸的像朵花样的,临了叹气道:“可惜我这小姑福薄,嫁了个丈夫,还不到三年就没了。”
说着刘大奶奶顿一顿,把点心再往王太太那推一推:“舅母你尝尝,新来的厨子做的,比原先要好。”
王太太拿了个绿豆糕往嘴里轻轻咬了一口,也没辩出是什么滋味就听刘大奶奶继续道:“甥女没事之时也想过,让这个小姑再走一步,只是一时也寻不到那么好的,舅母若有合适的,可要替她留意一二。”
王太太漫应了,刘大奶奶这话说来说去不就是在王二爷身上,谁知王太太只是应了一声,刘大奶奶不由有些心灰,难道舅母看不上小姑?细想一想也是,自己表弟什么都是上上的,虽背了个克妻之名,却也有不怕死的人家想把女儿嫁进王家来,小姑现是寡妇身份,也难怪舅母看不上了。想到这里,刘大奶奶又有些怨刘如蕴,做什么不好,偏要用寡妇身份出来,天下和离的人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偏生要弄这些。正在怨的时候,听到王太太开口了:“你那小姑,原来的丈夫只怕是姓潘罢。”
刘大奶奶一听这话,心立时跳的急了起来,叫了声舅母就再没说出话来,王太太笑了一笑:“罢了,我不过说说而已。”
刘大奶奶忙笑着又让了一遍点心,心里思量着,该和下人再说说,嘴需再紧些。刘如蕴的轿子行到离家还有一点路的时候,轿子就停了下来,小婉去问了问,回来对刘如蕴道:“奶奶,前面有人吵架,堵了道路,离得不远,奶奶是不是下来走进去。”
刘如蕴打起轿帘,离家不过两三家铺面,从这里走过去也不远,微微点一点头,小婉忙扶她下轿,陈妈妈付了轿钱,三个人沿着铺子檐下慢慢走回去。日头有些大,陈妈妈用扇子替刘如蕴遮着日头,嘴里还在念叨:“这大街上就吵了起来,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体面都不要了。”
小婉点头道:“妈妈,听的是隔壁杂货店的老板又娶了一房,他乡下的娘子知道了,找上门来要告官呢。”
刘如蕴侧耳听听,果然是有女子在高声嚷骂:“我在家里,伺候公婆,老的小的,你倒逍遥,到了南京就接了这么个货来家里,你还有没有念着半点夫妻情义。”
接着又是一阵哭闹,中间还夹着男人的求饶,见刘如蕴停下脚步来听,陈妈妈念叨道:“姑娘,没什么好听的,世上人不都是这样,有了新的,就弃了旧的。”
刘如蕴听了这话,似有所感,陈妈妈见刘如蕴又停住了,忙扶住她:“姑娘,想那些做什么,还是回去吧。”
刘如蕴刚走出几步,从那人群里面突然冲出个人来,来势正猛,直往刘如蕴身上冲来,陈妈妈看见了,急忙一个箭步就挡在刘如蕴身边。刘如蕴忙拉住裙子,等陈妈妈扶住那人,才看见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她满面泪痕,陈妈妈扶住她,她也不说话,起身就又要往外冲,刘如蕴正感到奇怪,从人群里又挤出个女子来,只见她蓬头散发,穿的都是一身布衣,上前抱起女孩就哭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为了那个货,竟然不要我,我娘儿俩现在就跳秦淮河去,到时候瞧有没有人治你。”
说着就哭哭啼啼的往外面走,倒吓得陈妈妈不去扶着刘如蕴,忙死死的拉住那个女子:“大娘子,这可使不得,什么事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怎能寻死?”
女子哭的更急了,刘如蕴细看一看,她庄户人家打扮,脸上虽没有脂粉,一双眼也哭的跟桃子似的,却也能看出生的有四五分姿色,算起来,倒比自己见过的杂货铺掌柜娶的另一房还要好看些,怀里的小姑娘看起来倒长的清秀,穿着也不是很好,此时倒不哭了,只睁着一双眼睛茫然的看。刘如蕴刚想说话,人群里又挤出个人来,这次却是吴严,他看见陈妈妈扶住那个女子,忙上来对刘如蕴施礼道:“表嫂来的最好,先把柳大娘子请到我们家去细细的说,珠儿也该出来了。”
刘如蕴还没点头,就听到人群里又传出女子尖利的骂声:“你这蠢货,当日是怎么对我说的?说你家里的什么都不管你吗?把我哄了回来,怎么又要叫我敬她为姐姐,呸,撒泡尿照照,她配不配?”
柳大娘子本来在陈妈妈的安慰下,已经止住哭声,听到这样的骂声,把孩子往地上一放,又要冲进去和那女的厮打,吴严是个男人,不好去拉,备不住陈妈妈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大娘子,且先回我家去好好的说吧。”
那女子尖利的骂声又传出来了:“呸,不就是个下不了蛋的母鸡吗?你把她当祖奶奶一样供奉,值当吗?真要供奉起来也罢,当日就不要花言巧语把我骗来。”
柳大娘子已经走出数步,听了这几句,也不管孩子又哭,用手挽了挽袖子就又要往里面冲:“呸,你这个烂货,我可是柳家三媒六聘抬进来的,由不得你在这里撒泼。”
陈妈妈没拉住她,孩子又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陈妈妈只得把孩子抱了起来,嘴里一边哄着,一边叹气道:“这是怎么了,好不好,也该好好的说,这闹的,体面都没了。”
刘如蕴站了一会,觉得腿酸,叹了口气,对小婉道:“我们先回去罢,这里太闹了。”
小婉点头,刚扶着她走出数步,人群突然让开条路,两个妇人扭打着出来,身后还跟着柳掌柜的,他此时帽子都被打掉了,脸上还有数道血痕,想是方才两个妇人厮打之时,着的池鱼之殃。他此时面上满是焦急之色,这劝谁也不好,突然看见柳大娘子往另一个人肚子上踹了一脚,顾不得许多,急忙上前抱住柳大娘子有些哀求的道:“娘子,蕊娘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好不好都是柳家的种,娘子就抬抬手放开了。”
柳大娘子听到这话,突然坐到地上大哭起来,刘如蕴不由又是一声叹息,小婉连叫了几声奶奶,刘如蕴才回过神来,和她进了家门。回头看时,陈妈妈手里还抱着孩子,小姑娘一双眼满是惊恐,不由把孩子接了过来,吩咐小婉打水来给她洗刷,燕娥听到声响迎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本书,看见刘如蕴手里的孩子,不由笑道:“好一个漂亮的姐儿,姑姑这是从哪里寻来的?”
刘如蕴方答的一声:“这是间壁杂货铺家的孩子。”
就见燕娥脸色变了变,叹道:“姑姑,世间男子可是都要娶妾的,都喜新厌旧的,如都这样,嫁人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