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叶农的语气很柔和，并没有强制的意味，但赵雁南还是听出了非议和厌恶。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赵雁南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父亲总是对白先生敬而远之。在外人看来，白月恒儒雅随和，只是个老师、医生，平日里著书立说，治病救人……好像和政治扯不上什么关系。但是她知道，白先生白日里在教会学堂教课，晚上开办劳动补习学校，教工人们识字、学文化，父亲的矿上和纱厂里的好多工人都是白先生的学生。白先生常说，只有掌握了理论，有了主义，才能让穷苦大众团结起来不受欺负，才能在这个乱世中找到希望。白月恒的宅子总有陌生人登门，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但最多的还是像刘举鹏一样从北平和沪上来的青年人。赵雁南总觉得白先生真是不简单，她仰慕那些大人物，还有那些来登门拜访的青年，他们总是充满着昂扬的活力，有学识，有胆魄，忧国忧民，谈论的都是百姓民生，救亡图强。上一次有几个青年说是从汉口来，白先生和他们在书斋里聊了好久，说的都是什么“铁路”“工会”“罢工”之类的话题。就在几个月前，又有人给白先生带来了不好的消息，那天白先生没有来学堂，据说他把自己关在书斋里好久。昏昏沉沉，赵雁南伴着这些思绪睡去，一个白月恒的轮廓渐渐清晰。月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而他就站在水边，披上一身银辉，那闪烁的银色仿佛带着毛毛的质感，将他打造成一座光洁的雕像。他的脸庞，他的形象，他的思想，都具有一种未知的吸引力，吸引着赵雁南一步步踏出探索的脚步。这日，白月恒要去考证深藏在山里的唐代遗迹凌云观，余叔怕自己年纪大爬不了山，就让自己的孙子小鱼儿同行。白月恒看着小鱼儿，有些为难的对余叔说道，“小鱼儿太小了，要不还是不带他了吧。”

刘举鹏拍了拍小鱼儿背后的布袋子，“好家伙，装备带了不少啊。”

余叔笑着说，“白先生，刘先生，你们别看小鱼儿年纪不大，但是这山里他可是熟的不能再熟了，早先我们家祖上编写新州府志的时候，没少踏勘附近的高山峡谷，这条山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个来回。你们可以放心。”

小鱼儿不爱说话，这时候也说道，“白先生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们拖后腿的，到时候你们还得说幸亏有我带路呢。”

白月恒看看赵雁南，女孩笑着说道，“那小鱼儿负责保护姐姐好不好？”

“好，我就是雁南姐姐的贴身护卫，谁也不能伤害姐姐，白先生也不行。”

白月恒尴尬的脸一红，“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什么时候伤害过你雁南姐姐了。”

赵雁南朝白月恒做了个鬼脸，俏皮一笑说道，“看你居心叵测，这就叫以防万一。”

众人在小鱼儿的带领下进了梦槐山，山中的雾霭仿佛在欢迎这些远来之客，分开一条缝隙，在众人进入后又悄悄四合。小鱼儿熟练的拿着罗盘找方向，可能是刚下过雨的缘故，今 天的雾霭确实有点大。“这山中的雾霭不会是什么瘴气吧。”

刘举鹏看着云雾缭绕的山景说道。“这要是瘴气，你早就倒毙路边了。这梦槐山虽然少有人来，但毕竟不是蛮荒之地，不至于瘴气毒虫密布的。”

白月恒喘着粗气走在山路上，显得兴致很高。凌云观建在梦槐山顶，并不难找，因为连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道观的香火越来越难以为继，最终也荒废了。白月恒围着仅存的大殿转了好几圈，认真的丈量、拍照、绘图、做笔记。赵雁南做他的助手，默契的给他帮忙，两个人忙碌了好久。他们进山时，已接近中午，寻找赶路加上探查记录多时，不知不觉，日头已然落向西边。“白先生，我们该下山了，要不然太阳落山，就不好找路了。”

小鱼儿提醒道。“如今找到了这遗迹，遗漏了什么以后再来便是，不必急于这一时。”

赵雁南也催促道，她确实对夜晚的深山有着一种人类原始本能的恐惧。“战火连年，我担心这座建筑，不知还能保存多久。”

白月恒不无惋惜的说道。“这乱世，人都不知能活到几时，你却对这破房子珍惜备至，疼爱有加……”刘举鹏没好气的说道。“你知道现在全中国还有多少正宗的唐代建筑吗？这怎么是破房子……”白月恒不想和他争辩，专心赶紧完成手上的活计。待到众人下山时，不出意外的在漆黑幽暗的山里迷了路。小鱼儿从身后的布包里取出火折火油，用木棍和布条做了几只火把。赵雁南不得不叹服，真是小看了这个小家伙儿的本事。刘举鹏在队伍的最后一直在抱怨白月恒耽误功夫，做无用功导致如今摸黑下山迷路。白月恒默不作声，不愿和他理论，御风先生到是越说越来劲了。“你说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进山探寻什么古建筑，这下好了吧，过不了几日就是别人来探寻我们如何成为山中猛兽的盘中餐……”“你说我劝你跟我去北平，你不去，这山里有什么好的……我真是脑子糊涂了非要来找你，真是瞎耽误功夫……”赵雁南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回头出言怼他道，“刘先生，这一趟没人求着您来吧？现在的情况大家更应该同舟共济，您要是觉得委屈了，大可以自己去找路，没有必要非和我们一起；您要是真有本事能带着我们走出去，我们更加佩服您的才干。”

刘举鹏被怼得哑口无言，气笑了说道，“好好好，你们两个琴瑟和鸣，就我孤家寡人，我闭嘴行了吧……”“刘先生，你……”赵雁南当然听出了那话里的弦外之音，被刘举鹏说得面红耳赤，一颗心儿在胸中砰砰砰狂跳个不停。白月恒照着刘举鹏的屁股上就是一脚，咬着牙说道，“你小子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把你扔在这山里。”

“你急了，你这就叫……”白月恒怕他再说出什么没深浅的话来让赵雁南难堪，赶紧作势要去捂他的嘴。“前面有个大水潭，我们休息一会，顺着水边的大路就能下山了。”

小鱼儿晃动着火把，兴奋地说道。月色中的梦槐潭闪着粼粼银光，白月恒就站在潭水边，不知是月光还是映照的波光，给他的身影涂上一层银辉。这不就是自己梦中的画面么，赵雁南看出了神，此刻站在他身边竟会莫名的紧张不已。刘举鹏拉着小鱼儿去远处休息，知趣的给了两人独处的机会。“最近看你常是郁郁寡欢的，小小年纪有什么烦心事了？”

白月恒笑着问道，那脸庞在月光中那样纯净。赵雁南不喜欢白先生总是拿年纪开她的玩笑，她争着给白月恒当助教，帮他整理文献，撰写目录，就是不想总被当做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卢正昂最近总常来找我，送些讨女孩子欢心的小东西，父亲也希望我和他交往。”

赵雁南说道。“哦，镇上的人都在传，说卢家二公子要结婚了。据说卢永祥很快就会亲自上门提亲，明媒正娶。看来是真的。”

“你不想说点什么？”

“那要看你怎么选了？”

“我怎么选要看那一人的心。”

“如果那人的心一直都在呢。”

“在么？为何我没感受到？”

赵雁南发问道，白月恒却一言不发。赵雁南忍不住，她恨白月恒总是这样无动于衷，欲言又止的鬼样子，“此刻我便要你亲口对我说，你不喜欢我，这样方才能让我死心。”

“有时候我尝想，若你我非是生在这样的时代，以这样的身份相遇，会是怎样？”

白月恒盯着慢慢发生变化的水潭，寒气逼人，夜里的深山一下子冷了起来。“道一句喜欢还是不喜欢就这样的难么？”

赵雁南声音哽咽，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我唯一能下的决心，就是希望你能幸福快乐。”

“我懂了。但今后我是喜是悲，是福是祸，皆与你无干。”

赵雁南擦干眼泪，转身欲走。忽然，潭水倏地变幻的样子，无数画面闪动起来，耳边的风仿佛都尖厉起来。两个人呆立在水边，惊异的看向水中。那水中的画面，仿佛在述说着一个关于他们的故事。那故事中有前世，有今生，有相守，有别离，有生而不得，有死得其所。毫无预料的情景和诡异绮丽的景象，让赵雁南一个踉跄，白月恒一把揽住她肩头，靠在自己胸口上。景象幻灭，潭水平复，如烟花璀璨后熄灭。两个人震惊之余，都陷入了沉默。“你也看到了那些画面？”

白月恒惴惴不安的问道，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赵雁南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解过来，只能用无言表示肯定。“你是个有正义感、有主见、独立坚强的女孩子，应该走自己的道路，你会有你的选择。”

“在这条路上，我愿意守护你。直到时间的尽头，直到你指引我走向荒芜。”

赵雁南转过身来将带泪的脸伏在白月恒起伏的胸口，笑着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