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树木村庄,是那样模糊。血一滴滴下来,顺着路连成一条线。谭雄摇摇晃晃的往前走,只觉得脚底下碎石就像一只只不怀好意的手掌,竭力想把自己拽下去。高大壮实的身子,把路边茅草屋的墙壁撞榻一块,半个人身子探了进去。“呀!”
雾气腾腾中有女人尖叫一声,他看到个白花花身子,随即眼一黑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阵争吵声将他吵醒了。“这应该是个落荒武士,春代你把他带回家干什么!我在跟你说话呢!”
谭雄费力睁开眼,扑鼻而来的酸臭味道使他眉头微皱……眼前一个刚到四尺的丑陋汉子,正在自己面前喋喋不休;那猥琐的样子让谭雄想起脏兮兮的老鼠。“春代,你乖乖听我的把他交给村长,不然……啊,他醒了……”猥琐男子吓得后退几步,因为谭雄直接坐了起来恶狠狠看着他。“这是哪里?”
谭雄想要站起来,肩部伤口却生生让他又躺下去。鸟嘴統威力比他想象的强多了,看来这些倭人应该是改进了这种武器的性能,被击中的肩部几乎整个烂掉了。那个被叫做春代的姑娘立刻按住他的肩膀:“你还不能起来,如果你这只胳膊还想要的话。”
谭雄不由得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姑娘,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瘦削高挑,满脸菜色却遮掩不住清秀的五官。她的兄长——那个猥琐汉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用手势示意春代去屋外面。“兄长你不用说了,你可知道妹妹我前些日子在居酒屋被人险些掳走,就是这位武士大人救了我?若是此时我们恩将仇报,如何对得起父亲对我们的教诲?”
春代头也不回,弯腰帮谭雄查看伤口。其兄居然哑口无言,默默退了出去。“哦,原来是你!但我不是武士。”
谭雄费力的支起身子,这才想起这就是当日被自己救下的能乐女。这些卖艺之人在何处都一样,为了挣一口饭吃而抛头露面处处受气。卸妆之后的能乐女跟平常女孩别无二致,只是在身高普遍较矮小的东瀛她那高挑个头简直是个异类;其兄倒是字正腔圆的四尺汉子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您先休息,我出去一下。”
春代嘴角浮现一个倔犟的笑,转身走了出去。他微微侧身往外张望,只见女孩正对着自己兄长大声嚷嚷,看上去相当不客气。这场景简直有些匪夷所思,很显然在这个家里面,男尊女卑的思路是行不通的。谭雄只得这样住下来,这小村偏僻贫瘠,倒也十分清净安全。每天的饭是粗米加小鱼干,一日两餐——这种待遇已经相当不错了。晚餐对于东瀛人来说实在是奢侈品,事实上就连某些殷实之家都天一黑早早睡觉,能省一顿是一顿。谭雄心里明白:这种兵荒马乱的年景,能混上一口饭吃已是不易,还要省下一口饭养活一个闲人,真心有点为难他们。他在怀里摸索一阵,昨晚即兴掠劫山贼的那些铜钱还在。他把整整一贯钱放在草席上——这些钱预计相当于一个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整年。春代的兄长猪苗喜介进来了,他走路一向是无声无息鬼鬼祟祟。谭雄不大喜欢搭理他,于是把身子背转过去。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放在草席上的钱却不见了。他微微一笑:也好,直接给的话估计春代会不收呢……猪苗喜介拿走钱之后就没在他眼前晃荡过,晚上春代从居酒屋回来都不见他人影。“武士大人您今天好些了吗?怪事,那家伙又跑去哪里?”
春代满脸疲惫,摘下头上斗笠小声嘀咕着:“没有钱他应该没办法去赌才对……”“都说了我不是什么武士……”谭雄愣了下:“他很喜欢赌博吗?”
这种情况之下,他不得不把事情和盘托出。有时候一个赌徒手里有了钱,未必是好事。春代听了,饱满的胸脯剧烈起伏:“您,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藐视我嘛!?我就算再穷,也不会要您的钱!”
谭雄费力的站起来:“没想到令兄会有这种嗜好……是我考虑不周,他经常在什么地方玩?”
十赌九诈,他不是心疼那点钱,而是怕猪苗会出事。果不其然,当她们赶到镇町赌坊时,只见猪苗正在一个大汉踩住脑袋,鼻青脸肿的德行春代险些认不出来。谭雄还没说话,春代居然一脚踹开踩住兄长的大汉,手持木棍逼住众人:“谁敢再碰他一下试试?你们老板呢?”
“啊,是春代啊……你终于来了。”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听上去就很讨厌。谭雄定睛一看,对方是个穿红色丝绸和服,异常肥胖的老者,长相比声音更讨厌。那胖老头不紧不慢坐下来,手捻胡须:“来的正好,把你家猪苗欠下的五贯赌债还了吧,虽然跟你们老板鸠兵卫是亲戚,但人情归人情,数目一定要分明!没有钱你休想把人带走!看你是鸠兵卫店里的名角我不计较刚才的事,快去凑钱赎人吧!”
“这!”
春代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对方四五个光膀子带刺青的大汉凑过来,硬拼的话肯定占不到什么便宜。“啪!”
一袋钱丢了过去,众人都愣住了。“这是五贯,可以带走了吗?”
谭雄眉头微皱——刚才跑的太急伤口隐隐作痛。胖老头看了他一眼,用手里的扇子把钱袋挑起来,搁在手心里掂了掂,然后对手下众人轻轻一摆手。老练商人都不用请点数目,单凭重量就能大致估量出来。“走!”
要在平时谭雄早不客气了,但此时自己有伤在身;二是不愿看到春代兄妹受连累。这种地头蛇斩杀不难,麻烦的是把仇家引来。“那人似乎有点眼熟呢……”胖老者眼睛眯起来一条缝:“我记得小川奉行似乎送来过一张画像……前些天居酒屋发生斗殴,这个人跟杀人者很像啊……”“老板,您是说他就是被悬赏2000贯的那个剑客?咱们要不要……”他手下一个独眼人很是兴奋:“这可是一大笔钱啊,咱们一年都赚不到……”“闭嘴!”
胖老者厉声喝道:“你们知道什么?掂量下自己的本事,比小三太强?这种角色不是咱们得罪起的,都给我收声!”
独眼人虽然低下头去,但满脸不以为然:哼,这老家伙是老糊涂了,这么一大笔赏金我才不会放过!他对着身边两人挤挤眼睛……谭雄走在后面,他看到街上贴着一副悬赏通告,画像上那个人跟自己唯妙唯俏。见四下无人,他连忙将其撕下来放在衣袖中。前面的猪苗喜介正在被妹妹追打。“混蛋,你说说你自己像男人嘛?要自己妹妹来养活,有点钱就去赌博!赌博!你以为你是谁?”
春代虽然很瘦但蛮有股子悍气,连踢带踹追打不停。“好了!我可是你亲哥哥啊!”
猪苗喜介抱着头不敢还手,只能朝谭雄身后躲去:“我不是想去碰碰运气嘛!若是赢了那不就赚翻了?你以后就不用去居酒屋了!”
“靠赌钱能吃上饭吗?”
听了这句话春代脸色似乎缓和了些,但一想起谭雄为了兄长花了这么多钱,不由又一阵恼火:“好啊,你赌来一分钱没有?这么多年你有没有赌赢超过一贯钱?连父亲的剑都卖掉了,你配做武士后代吗?谭先生救了我,我好不容易有机会报答人家,你却……”武士后代?谭雄对东瀛不算陌生,但对于武士这种复杂的阶层还是搞不太清楚。很显然能被称作是武士的,一定不是没有名字的杂兵,而是拥有自己身份地位,产业领地甚至是一国一城的上级武者。他万万没想到这兄妹两人,居然也是武士后代。让他更没想到的是,回去后春代正经八百写张字据递给他:“先生,您请过目一下。”
“这是什么?”
谭雄很是纳闷,春代端正跪坐在自己面前,这种姿势使得她臀部更加丰满圆润。而谭雄却不敢目光太过放肆的在对方身上扫来扫去,因为春代表情异常严肃。“借据!因为我兄长的过失,使得您如此破费!我身为他的妹妹自然有义务还债!”
春代声音很高亢,但谭雄听的出来这声音包含着无奈和酸楚。他没有说话,而是默默站起来,来到对方身后。春代微微颤抖着,喉咙不断往下吞咽着什么……这么多年来维持这个家真的不容易,一个女人出入居酒屋遭到了多少骚扰和白眼?谭雄不由得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搭在她肩膀。她的肩膀很纤细瘦弱,让谭雄顿生怜惜:“好吧,但我不需要借据,我信你。”
春代的眼泪无声息滑落,却强忍着不出声。谭雄叹了口气:“这样不是长久之计,我伤势好的差不多了,马上要去岛津家处理事情,顺便帮令兄求个差事吧。”
出了茅屋,他把袖子里的悬赏告示拿出来,随手一丢:看来,此地不宜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