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学堂里挨打了,父母是村子里的外姓人,受这样的欺负已经司空见惯。所以他没有说话,只是勉强抬起头,看着远处学堂的窗户。他知道,书院的何先生一定在窗户后面看着,但他还是会和以往一样,选择不出现、不理睬。自己是何先生一向都看不起的外姓户,也没有像班里的马书迟少爷那样,逢年过节给他送礼。不出来就不出来吧。易芝丘心想。他忍着剧痛摇摇晃晃站起来,看见打自己的韩大锦像狗熊一样站在面前,心里一阵苦涩。“呦,还能站起来”,韩大锦甩了甩结实的拳头,“果然是硬骨头,宁肯被我打也不听话。不过我今天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
说着话,他的拳头带起一阵风,恶狠狠地砸在有些木然的易芝丘脸上。同学们高兴地跳起来鼓掌。易芝丘只感觉天旋地转,嘴里有什么东西被在晃动,然后伴随着拳头的冲劲儿,被带飞了出去。啪。好巧不巧,正落在马少爷脸上。马书迟穿着金黄色的绸缎,脸色白皙,和那些晒得黑红色的乡野孩子完全不同。向来养尊处优的他看清了脸上沾的东西:竟然是一颗牙!他的俏脸此时气得通红,瘦弱的身板因为发怒在颤抖,他几乎是跳着脚在怒吼:“大锦!给我打他!往死里打!不长眼的东西!出了事我担着,我爹会帮忙摆平一切!”
韩大锦扭回头,眼神凶恶无比,“马书迟,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打他。”
马书迟被吓得有些结巴。“别以为你爹是财主我就不敢揍你,你凭什么命令我?看你穿得斯文,今天要是东西带少了,一样饶不了你。”
马书迟被吓得哆嗦,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递了上去,“我娘做的小黄鱼,我最好的东西了。”
韩大锦一把抢到手里,又把马书迟推翻在地,“下次再命令我,你的牙也保不住。”
然后用他滚圆的眼睛瞪着起哄的同学们,“你们的东西呢?一个一个,都不准跑!”
这时候,大家看着趴在地上抽搐的易芝丘,才感到了些同情。他们嗫嚅着挨个交了东西,韩大锦非常满意地一声令下:“放学!”
大家终于一窝蜂地散了。只留下仍然趴在地上的易芝丘、哭哭啼啼的马书迟和满脸骄横的韩大锦。远处的学堂里,一双眼睛盯着这一切。“你个当先生的不管管?你的宝贝学生易芝丘,牙可都被打掉了。”
暗处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何先生摸着白猫笑着说:“假的,那颗牙齿上没有血,三个小骗子。多半又是易芝丘的主意,看起来老实却最捣蛋。”
“这倒是,韩大锦想不出来,马书迟不敢,只能是易芝丘。”
何先生伸长了脖子,鼓足中气,向窗外喊道:“别演了,你们三个快滚蛋。一人五百遍正楷《弟子规》,放假结束了交给我。”
马书迟的哭啼顿时止住,趴着的易芝丘身子猛地一抽,低声抱怨,“这么远老何都能看见?他是个妖怪吧。”
“都别怕,他兴许是诈我们呢,继续哭,使劲儿。大锦,你先带着东西走。”
易芝丘继续压低声音。马书迟闻声哭腔再起,扯着嗓子在风里干嚎,韩大锦则抱着东西,加快了离开的步伐。“一人八百遍。”
老何的声音再次远远飘来。“稳住。”
易芝丘低声说。“一千遍。”
“稳住。”
“一千二百遍。”
“稳住。”
“一千五百遍。再下去就是五千遍!”
只见地上的易芝丘腾地弹起来,撒腿就跑,如离弦之箭。哭声还在夕阳下回荡,人已经不见踪影。老何笑着感叹:“还是小时候好啊。想我小时候,每天都跟别的孩子打架,晚上魏爷爷就给我治伤。真好......”“不准提他。爷爷?他废了你的修为,切了你的指头,还叫他爷爷?你本是‘七月’里呼风唤雨的何教头,如今却在深山里当个乡野私塾先生。是他害得你落魄至此!”
“唉,他也有苦衷。”
“苦衷?黑衣妖僧魏瘦海,权势滔天,是当今恒朝的三大谋士之一,有什么苦衷?”
“魏爷爷是与天对弈的人。我小时候经常见他整夜整夜地观星,他说自己要和老天爷下棋,拿我们当棋子。可我连一颗棋子也没当好,是我无能。”
“不跟你说这些,我走了。”
何先生长叹一声,夕阳透过窗户洒在桌上,他把双手摊上去,仔细地看着左手小拇指的断痕。手掌镀上了一层余晖,丑陋的伤口仿佛自己龟裂的记忆,不敢稍作回想,否则就痛得无法呼吸。“十年了,魏爷爷,您老人家在京城还好吗。是否还是皇帝最信任的人?那盘与天对弈的大棋,下得怎样了?”
何先生喃喃自语。桌子上一本十年前的杂书《天下广志》摊开着,上面写着一行小字,“魏瘦海选定皇宫主梁,临阳城将是大恒国都”。三个孩子猛跑了一阵儿,到了村里的破草庙前停下来,都喘着粗气。易芝丘喘匀了,开始找翻弄抢来的零食,最后愁眉苦脸地嚼起麻花,“一千五百遍《弟子规》,毛笔不知道得写秃几支。这个假期还有什么意思。”
“我就说早点跑,你却要稳住。这下好了,五百变一千五”,马书迟抱怨起来,“还有那个牙齿,我们演练的时候,哪有这一条?竟然把前两天换的牙齿吐到我脸上,真恶心。”
韩大锦插话,“芝丘真是厉害,把牙吐出来的时候,把他们都吓傻了。真是天才设计!我服你,每次都有好主意。今天是要去哪儿玩?”
马书迟哭丧着脸,“大哥,今天别玩儿了,你知道一千五百遍《弟子规》什么概念吗?我们现在回家就开始写,都未必写得完。一千五百遍啊,一千五。”
“烦死了,一千五一千五,我什么时候写过作业。况且我就不明白了,‘弟子规’这三个字写一千五百遍,算什么大事?”
韩大锦不耐烦地说。易芝丘和马书迟楞住了,两个人看着韩大锦的眼神十分复杂,有疑惑、不解、崇敬、惋惜等等。“你们这样看我干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马书迟正要解释,易芝丘急忙拦住他,又恳切地对韩大锦说“韩大哥,你说得对,你说得太对了。你可千万不能多读书,否则,我们真的少了一个重要的智囊。”
“那我们去哪玩?”
“就在这儿,身后的破草庙。”
易芝丘努了努嘴儿。马书迟吓了一跳,“啊?这里可不能去!村里的老人都说,这里面不干净,现在还有鬼神在里面住着,每到月圆之夜的子时,这里就放光呢。”
韩大锦也咽了咽口水,“是啊,芝丘。我们村叫草庙村,据说就是因为以前发洪水的时候,村子都被淹了,这儿的草却长成了一堵墙,把洪水挡住救了大家。这儿是圣地,还是别去了。”
“你看看,你俩说的一正一邪,一好一坏,完全是反着的嘛。其实就是个年久失修的破庙,没人知道供的什么,也没有香火,来往的人拿这里当标记,就叫做草庙村了。我前两天看到几只五颜六色的鸟飞了进去,好像是传说的七彩打更鸟,我们进去看看,兴许能找到鸟蛋。”
易芝丘边说边比划,将那些七彩打更鸟描绘得无比动人,说两人不心动那是假的。“你俩要是害怕了就回家,我一个人去。”
易芝丘说得满不在乎,但偷偷瞟着两人。韩大锦咬了咬牙,“我才不害怕,我们一起去。能捡着个鸟蛋,我一定好好养它,据说七彩打更鸟很粘人,能听懂人话呢!”
于是两人强拽着马书迟帮他做了选择。破庙依山而建,大半早已坍塌,房梁紧紧靠在后山石上,另有一半坚强站立着,在风吹雨打之下,早就千疮百孔。因此留下一个三角形的洞口,黑乎乎地向外透风。鼓足劲儿,易芝丘带头爬了进去。庙从外面看起来不大,但却感觉爬了很久。等到能站起身的时候,四周却比想象中更宽敞。顶棚上两个洞一大一小,透进来些亮光,光照的地方,同样一大一小的两蓬杂草格外茂盛。四周灰尘堆积,蛛网密布,瘦弱的马书迟咳嗽了两声,黑暗中立刻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响动。他紧紧靠着韩大锦,发现韩大锦也在轻微发抖。“看那儿,快看,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在发光,一定是鸟蛋在发光”,易芝丘缓缓凑上去,“我们遮住光,仔细看。”
三人蹲下来,围着草丛张开双臂,紧紧顶着头,不希望一丝光漏进去。接下来的事儿,让他们长大的嘴巴再也合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