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南雁今年三十六岁,是一个考古学家,常年在世界各地奔波,一把年纪了,既不讨老婆生个一儿半女好好过日子,也不干点正经生意赚些钱傍身,天天为那些破铜烂铁忙得见不到人,头发白得是比同龄人快,却没做出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光宗耀祖。家族里就权当没他这个人了,逢年过节吃团圆饭,都不给他留副碗筷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夏南雁和夏若叶是同病相怜的。他们在夏家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所以在夏若叶很小的时候,就对这个叔叔很有好感,几乎什么事都会和他说,而夏南雁也比夏若叶的亲生父母更疼爱这个小侄女,二人之间不像是长辈和晚辈,更像是亲密无间的知己朋友。因此,要说这世上谁最清楚夏若叶的过去,非夏南雁莫属。这也是颜绯找上他的原因。昨晚,她喝了三杯奶茶才把陆叙的个人档案翻完了,但字里行间并没有出现过夏若叶的名字。她猜测要么是童洛明蓄意隐瞒,要么就是陆叙和夏若叶的这段关系牵扯太大,不能公之于众,谢知或许没有想到她是为了探听夏若叶的事情才好奇陆叙的,便让童洛明只给了最耳熟能详的信息。她也试过问尉迟湛,结果那傻大个儿就更说不清了,一问三不知,唯一知道的是,夏若叶出事的那天,他正好没有跟着她,以至于后来才会每天都在懊悔,心怀内疚,任由夏若叶欺负也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思来想去,颜绯就把目标对准了夏南雁,她让宋晋留意了夏南雁近期的回国航班,掌握时机把人钓了出来。颜绯和盛澜酒庄的劳动合同还没到期,红酒推销员的身份足够安全,加上假发和浓妆,常年在外的夏南雁并不认得她。果然,一听说有夏若叶的消息,夏南雁酒都没喝两口,就被颜绯忽悠出门了。男人显然很关心夏若叶,紧张地一边走一边问个没停:“小叶子没事吧?尉迟湛真的跟她在一起?这几年他们都躲哪里去了?”
没听到颜绯的回答,夏南雁还是说得起劲,大约是憋太久了,这会儿就跟沸腾的水一样,咕噜噜地往外冒:“唉,尉迟湛要是和小叶子在一起,我也放心多了,那孩子脑子虽然笨了点,对小叶子是很好的。”
“不是我说,大哥他们夫妻俩真不是人,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可以只爱儿子不管女儿呢,小叶子当年都被他们害成那样了,他们居然还能跟没事人一样!我看了都心疼!”
“夏先生,先上车吧。”
颜绯拉开副驾的门,微笑着做了个请的姿势。夏南雁狐疑地倒退一步,盯着颜绯这张打着厚厚粉底的脸看了半晌,摇摇头不肯上车:“我不信你。”
不信她,还能跟着她出来,又不打自招地说这么一堆?而且每一句话都是在表达关心的基础上,极力撇清自己的责任,好似夏若叶变成今天这副样子,都是那对父母造成的,和他这个临阵脱逃的叔叔没有半点关系。这人是考古考多了,脑子被墓里的土灰蒙糊涂了么?她都能找上他了,难道还会被这么轻易地糊弄过去?颜绯凤眼轻眨,乐了:“既然如此,夏先生要还想喝酒,就回去继续喝,我就先走了。”
“哎,等等!”
夏南雁神情局促地拦住她,和颜绯笑意湛湛的眸子对看几秒后,叹了口气爬上车。那人说了,这个颜小姐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要配合,不然整个夏家都得为他当年干的蠢事付出代价。他不在乎夏家,但他在乎夏若叶,准确地说,是在乎夏若叶手里的东西。颜绯满意于他的识相,吹了声口哨,车子开得飞起,夏南雁一路上都抓着安全带,像是坐不惯这么快的车,眼睛紧紧闭着,嘴里念着阿弥陀佛。颜绯觉得这人真有趣,下墓捞死人的陪葬品都不怕,坐个车竟然怕成这样。她把夏南雁带去了风潇潇的店里,风潇潇二话没说腾出一个化妆间来,让颜绯和夏南雁能避开外界耳目,单独对话。“现在可以说了,夏若叶的车祸,是不是和你有关?”
颜绯翘起二郎腿,在化妆桌前的椅子上坐着。宋晋整理出来的行程表显示,夏南雁就是从夏若叶出车祸开始,就再也没有开过车了,连轿车都几乎不坐了,只有长途的飞机和短途的火车。瞧,侄女出了车祸,双腿粉碎性骨折,最后留了心理阴影的居然是他这个当叔叔的。怪也是够怪了。“你这……你这胡说八道什么!”
夏南雁被颜绯一针见血的话吓白了脸,又想起早上那通略带警告的电话,心气儿去了大半。的确,他也真够窝囊的,一个接一个的人,都能轻易威胁到他。“夏先生,你信誓旦旦地说夏若叶的父母心太狠了,那么扪心自问,你这个当叔叔的又够不够合格呢?”
颜绯拿起桌上的腮红刷子,用两根手指夹着刷杆来回转动,眼底闪过一丝冷然质问:“夏若叶从小最喜欢你信赖你,你却在她出事后一走了之,把她丢在冷冰冰的夏家不闻不问。她那样的脾气,一旦钻入牛角尖,要是没人能及时开解她,是早晚要做出傻事的,你看着她长大,不可能不知道这点。”
夏南雁面色如土,不安恐慌汹涌地往上窜,就见颜绯眼风一扫,瞳仁里净是锋锐,语声却还是娇柔无比:“所以我想呀,是不是打一开始,你也是让她遭受伤害的罪魁祸首之一?”
玩笑一般的话一下子撞碎了夏南雁的心理防线!夏南雁干瘦的脸彻底僵住,突然,他的下巴微微哆嗦着,双手交握着抵在膝头,像一株萧条的蘑菇,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在颜绯以为他应该不会那么快承认的时候,夏南雁双手一松,落在身旁,挫败地低下头:“是。”
“是我撞了小叶子。”
“故意的?”
颜绯挑眉。“当然不是!”
夏南雁情绪很激动,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侮辱,“我那么爱她怎么可能故意去撞她!是因为……是因为……”颜绯从他龟裂的表情里窥探出不为人知的秘辛,极慢地张开红唇:“因为她爱上了别人,她在那时候,爱上了陆叙。”
“对,她先背叛我的。”
夏南雁双眼无神地瘫坐在地,“她明明答应过我,这辈子只和我在一起,会永远呆在家里等我回来,她喜欢什么,我就给她带什么,我对她那么好,她为什么都感受不到?!明明我和她才是一类人!”
“她是整个家里唯一欢迎我回来的人啊,她怎么能去爱上别人?!”
颜绯觉得恶心。一个叔叔不顾伦常爱上了自己的亲侄女,还因为侄女喜欢别的男人而生出杀心,这种人怎么能只是下墓呢,就应该下地狱。她烦躁地将长发拨到颈后,弹了弹尾戒,结束录音,正要起身,夏南雁急忙扑过来抱住她的腿:“颜小姐,我知道你是故意接近我的,我也知道这些话我原本可以瞒着不说,但既然我如你所愿说出来了,请你也履行约定,小叶子她现在到底在哪里?我能不能见她一面?”
颜绯站得笔直,眼睑垂下,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却让她这辈子都无法跳芭蕾,明知道她当初最需要你的陪伴,又故意躲得远远的,你现在有什么脸出现在她面前?我要是你,直接跳墓里别回来得了。”
“我只看她一眼,就一眼……”“真要见?”
“是!只要让我见她一面,我什么都愿意做!”
只要见到小叶子,她一定不会拒绝自己的!“哦。”
颜绯似是认真思索,忽而扬眸一笑,雪白的鹅蛋小脸明艳不可方物。她说:“那就等新年吧,新年到来之际,我会让她摆脱过去,脱胎换骨,到时候你就算不想见,也会见到她的。”
“摆脱过去,脱胎换骨。”
偌大静寂的办公室内,谢知坐在书桌后,低声重复这八个字,眼底愈发温柔。他有种预感,颜绯那饱满的,活泛的蓬勃生气,远不止眼前所看到的这些。在许多人都不知道的时间里,她竟还有余力为苦难者伸冤,为卑弱者诉情。他的小玫瑰,原是想要长成参天大树的。听筒里传来夏南雁小心翼翼的汇报:“三爷,我都按您吩咐的去做了,颜小姐其实很多事情都猜中了,我也就没再瞒着什么,她问什么,我就答什么。”
“嗯。”
夏南雁松了口气:“那白玉镂雕龙纹簪的事……”“没记错的话,白玉镂雕龙纹簪是夏若叶当初送给陆叙的见面礼,和你有什么关系?”
谢知不答反问,慢条斯理地戳开桌上一杯颜色漂亮的奶茶。这是颜绯帮他叫的,说是经过亲身检验,这种口味是那家店里最好喝的一款了。芝士混着桃子肉,口感偏甜,他喝了一口,舌尖还残留着淡白芝士,慢慢回味着,芝士浓郁,桃肉甘爽,但谢知却忽然想着,还是颜绯更甜一些。“三爷,您怎么能这么说呢,白玉簪原本就是我们夏家的东西,是小叶子她奶奶留给她的嫁妆……”谢知渐渐习惯奶茶的口感了,吸一口果肉细致地嚼着,说出的话便有几分漫不经心:“那就是夏若叶的东西,与你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小叶子本来是要把白玉簪送给我的!”
夏南雁咬着牙,拳头在身侧握紧,逼迫自己不能乱了阵脚。谢知是收藏家,比谁都清楚白玉镂雕龙纹簪的价值,事到如今,就算谢知直言要独吞了它,以他的身份地位根本不需要过问夏家的意思。可如果,如果让他和夏若叶见上一面呢?凭着从前的感情,夏南雁不信夏若叶会把他想要的东西送给外人!不管怎么说,在车祸以前,夏若叶最爱的是他这个小叔啊!不是那个乳臭未干的陆叙,更不是其他不知死活的臭男人!只有他,只有他夏南雁才是夏若叶最爱的男人啊!那么,属于夏若叶的嫁妆,不是理所应当地送给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