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不远处。

　　收割机驾驶员很焦急，一直守在那，他身上沾了脏污的机油也毫不在意，甚至还想伸手进去修理。他只是驾驶员，并不懂如何修理机器，实在着急了只能跟平时出小故障的时候一样拍一拍机器，试图让它恢复工作。

　　可惜这些完全没有起到作用。

　　收割机从刚才勉强能发动，在发出“嗡”声之后直接熄火，再无动静。

　　一旁大丰堡唯一懂得一点修理拖拉机的人想要上前帮忙，他手里握着一把扳手，还没等碰到收割机一下就被驾驶员气愤地推搡开，嚷道：“你干什么！不会修就别过来添乱！”

　　“我修过几次机器，我们堡的拖拉机坏了都是我修好……”

　　“这可是从国外进口的机器，你见都没见过，也敢下扳手？”

驾驶员又气愤又心疼，护在前面谁都不让过去。这些收割机跟随他们收割队已经有些年头，有些还是当初农业部想尽办法从国外运回来的，上面印着的外文他看不懂，但能驾驶这样一台收割机他内心里是自豪的，多年来一直小心照顾，这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严重的故障，让他急得团团转。

　　屠焱和宋歌过来的时候，围在那的人已经快要吵起来了。

　　驾驶员无论如何都要走，他觉得机器坏了是大事，需要立刻上报修理，而大丰堡的人们则还带着一丝希望，试图找到什么修理的办法，修理好收割机之后继续收麦。

　　屠焱分开人群走进去：“怎么回事？”

　　屠四正拦着驾驶员不让走，这会儿看到屠焱立刻跑过去，低声在他耳边把事情说了一遍。而周围其他年轻人也向这边围拢，有人瞧见宋歌，还低声说了一句“京城回来的大学生”，这话被其他人听见，就有人大着胆子喊道：“那让宋歌看看，他是京城回来的，总比我们见过世面吧！”

　　收割机坏了，屠焱比谁都着急，在听完屠四的话之后对宋歌道：“小宋，你也过来看看。”

　　宋歌上前，屠焱打开手电筒给他照亮。

　　天色已经黑下来，只是夏日夜晚的风也带着灼人的热度，吹过之后热得人汗流浃背。

　　宋歌借着那点亮光，看清了收割机上的字母，还挺巧，上面标着的是俄文。他之前刚好听伏明泉念过俄语教材，虽只是入门，但这几个基础词的拼读还是可以的，宋歌轻声念了一遍。

　　一旁的屠焱还未反应过来，收割机驾驶员眼睛都亮了，连连点头道：“对对，就是这个发音，你认得俄文？那、那你会不会修理这台进口机器啊？”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看向宋歌也带了期盼。

　　宋歌在众人目光里摇了摇头，坦然道：“我也不会。”

　　人群里有人疑惑道：“你不是大学生吗？”

　　宋歌道：“我大学不是学机械专业的，实在抱歉，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周围的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低声议论。

　　屠焱听得眉头紧皱，呵斥道：“都闭嘴！慌什么，声音再大也解决不了问题。”

　　屠焱长得高大，威慑力足，周围的人都不敢说话了，连驾驶员都没有刚才那样强硬的态度，只坚持道：“同志，无论如何一定要先上报，这机器坏了是大事，我只是驾驶人员，担不起这个责任。”

　　宋歌忽然问道：“收割机坏了的事，是谁先发现的？”

　　屠四站出来，道：“是我，我傍晚来送饭的时候就坏了，卡在麦田里出不来。”

　　宋歌又问：“当时周围还有其他人吗？”

　　驾驶员摇头道：“没什么人，哦，来了几个小孩，我怕他们卷到机器里误伤到，赶他们走来着。”

　　屠四也点头：“对，我作证，当时我跟他在一块，收割机卡在地里出不来，还是我们找了几个人先给推到路边来的。”

　　“你们去叫人推机器的时候，有人在这守着吗？”

　　“没啊，就一块……”屠四话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怔愣道：“小宋，你是说这机器是故意被人弄坏的？”

　　宋歌观察完收割机，站起身随手扯了一把干麦草擦了擦手上的机油，开口道：“也不一定，只是一种猜测。”

收割机使用了有些年头，但也坏的突然，他有这样的怀疑合情合理。

　　屠焱听在耳中，低声对身边的人吩咐了几句，那人立刻带了几个小青年打着手电筒到刚才收割机出事的麦田里巡视去了。

　　只是天色渐黑，麦田范围也大，一时半会恐怕也查不出什么。

　　宋歌看向驾驶员，认真道：“同志，这收割机是在大丰堡坏的，我们也有一份责任。”

　　屠焱听到都忍不住转头看过来，眉头微挑。

　　宋歌不为所动，只对着驾驶员语气诚恳道：“您看，这方圆十里都没有电话，往东边走一天的路在县城倒是有，不过这一来一回怎么也要两三天。”

　　“可以坐客车去县城……”

　　“唉，咱们这客运汽车不常来，等客车的话还要好几天，您也知道，整个大丰堡只有一台拖拉机，农忙的时候打谷场都排不上号，更别提空车跑一趟县城了。”

　　驾驶员面带犹豫。

　　宋歌抚了抚鼻梁上的眼镜，微笑道：“不如这样，再给我们一天时间，我们在附近找一下有没有修理员，如果没有，好歹借一辆自行车回来去县城报信，怎么也比人走路过去快。”

　　驾驶员答应道：“那行，我就再等一天。”

　　宋歌顺势伸出手，对他讨要道：“您身上有没有介绍信一类的公文？现在要从别的单位调动人手，还需要一份公文凭证，我们大丰堡队里出的那份恐怕分量还不够，毕竟是专业的维修人员，只能借用您身上的，去远一些的地方找人试试。”

他又补充道，“当然如果您实在担心，可以跟我们一块去……”

　　驾驶员看了一眼身边的收割机，哪里敢再离开半步，咬牙把身上的介绍信给了他：“我也只有这一份，你一定收好。”

　　“好。”

　　宋歌看了一眼上面的公章，立刻收起来。

　　屠焱在一旁看得有些呆住，这一连串动作太过迅速，他还是第一次见宋歌如此积极主动去做一件事。

　　宋歌拿了介绍信，又让屠焱以大丰堡的名义开了一封介绍信，不过他们只有大队的公章，木章带裂纹，效用估计也只在附近勉强有点影响，不过聊胜于无，多少有些作用就可以。

　　屠焱递给他介绍信之后，拧眉问他：“你要去哪里找，连夜去县城？”

　　宋歌坦率道：“先去周围看一下，县里派收割机下来的时候不止来了大丰堡，附近几个地方先问问，如果他们会修理最好，就算没有，多问几处总能想到办法。”

　　宋歌说话一如既往的沉稳，像是出了任何事都不会让他情绪波动，他这样安定的神态也影响到了屠焱，让他慢慢把情绪放平稳，也开始思考起来。

　　屠焱想了几分钟，对他道：“这附近除了小丰堡，还有几个农场，我记得那边也有一些机器，去年的脱粒机就是从农场借来的，你可以去那边问问看。”

　　宋歌点头应下。

　　系统既然给他设定了通关时间，那么在这个时间内肯定会有办法让他通过，他现在需要的就是搜集出相应线索。

　　抽丝剥茧，总能解决问题。

　　宋歌本想徒步外出求援，但屠焱给他弄来了代步工具。

　　三匹青骡子。

　　青骡意外地被照顾的很好，全身皮毛顺滑，体型高大，能看出饲养者的用心。它们细长结实的马腿上此刻沾了泥土和些许麦糠，看得出白天也做了一些农活，那匹青骡被屠焱牵过来的时候喷了几个响鼻，还算温顺。

　　屠焱把缰绳递给宋歌，沉声道：“我这次就不跟你出去了，老支书说天气不好，怕是要落雨，我留下收麦。屠四会驯牲口，让他教你，再带两个人，你们人多去的快也安全，早去早回。”

　　宋歌听得出屠焱话里的意思，屠焱已经不再寄希望于修好收割机，他是一个务实的人，眼下抢收麦子是最关键的事，他宁可相信自己手里的力气。

　　屠四过来，托宋歌上骡子，低声教他几句，说得有些杂乱，并不太规范。

　　系统提示音忽然在宋歌耳边响起：“宿主，今日任务‘和屠焱日常谈话50句’已完成96%，目前数额不足，任务将在10秒后结束，10、9、8……”

　　宋歌立刻在马背上坐直，回首喊道：“屠焱——！”

　　屠焱下意识抬头，看向夜色中骑坐在那的人，对方显然是刚接触骑骡马，并不太稳，勉力踱步几下还是坚持又向他喊话。

　　“屠焱你放心，我一定能找到修理收割机的人，把他带回来！”

　　屠焱下意识应了一声，就看到对方跟着屠四骑着骡马跑远了。

　　夜色下，屠焱怔愣站在树下。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口那里像是点燃了一把小火苗，滚烫的热度和心跳连在一起，一下一下响在耳畔。向来都是他照顾旁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允诺一定帮他。

　　宋歌趴伏在青骡背上，听到系统声在耳边宣布任务完成，吁出一口气。

　　好险，差点没刷到任务奖励。

　　不过紧跟着宋歌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他发现屠四吹牛，这人压根不会骑术——因为宋歌自己没能跟对方学会。

　　宋歌在骡马背上颠簸得脸色发白，在心里疯狂发问：“系统，我就不能自学吗？！”

　　系统：“因宿主原身条件限制，宿主无法自学，需要周围有相关技能人员演示。”

　　宋歌骂了一声。

　　屠四和另外一个人骑了骡子，也颠簸的够呛，他能骑骡子全靠自己身强力壮，在那硬抗，边骑边侧头用颤声问道：“小宋，咱们去哪个农场啊？从前头穿过去之后，有三个农场，两个大的挨着后勤部队，还有一个小一些的叫红星农场，里面什么人都有，好些是下放过来改造的~”

　　宋歌道：“那边是小丰堡？”

　　屠四道：“对！”

　　宋歌道：“先去小丰堡看看，他们也领了一台收割机，去找找看有什么线索没有！”

　　“好！”

　　三人骑着刚跑到半路，就差点迎面碰到一个人，夜里太黑，乌云遮月，两边一方连人带自行车摔倒在地，一方惊了骡马，发出长长的嘶鸣声。

　　宋歌连声安抚，努力控制住它。

　　屠四却没那么好运，他冲在前头，人都从骡子背上滚下来，摔了一头一身的土。

　　屠四骂了两句，爬起来上前去查看，走近了和对方交谈几句，忽然怪声大叫：“伏明泉？！怎么会是你，你大半夜的在这干吗！”

　　伏明泉摔在地上，胳膊受伤了，这会勉强咬牙坐起来，额头上都冒了冷汗，他眯着眼睛看清前面两个人也有些意外：“怎么是你们？”

　　屠四不乐意了：“怎么就不能是我们，这还没出大丰堡地界呢，你……你大半夜不睡觉，鬼鬼祟祟往大丰堡跑，该不会想过来破坏我们集体财产吧？”

他们收割机可刚坏了没多久。

　　伏明泉冷声道：“我从不做那种事。”

　　屠四才不理他，瞧见他旁边有一个挎包，上前捡起来翻找了下，但并没有从里面找到任何扳手或者锤子一类的东西，挎包里只放了几本书，还有用油纸认真包裹了几层的白面馒头。

　　伏明泉见他无礼，脸色不好，上前抢过来道：“你们大丰堡的人都是土匪吗！”

　　屠四挠挠头，没敢吭声。

　　宋歌上前，发现里面有一本书看着眼熟，是他之前跟伏明泉随口要的一本化学书，他心里一动问道：“你是来找我的，给我送书？”

　　伏明泉心里还有气，撇过头道：“不算吧，只是顺路，我刚从红星农场回来，这些东西也不是特意准备的。”

　　宋歌抓住重点，问他：“你去红星农场干什么了？”

　　“我有一个一块读书的师哥在那边，过去找他帮点忙。”

　　“帮什么忙？”

　　“……修收割机。”

　　宋歌立刻问：“你们的收割机也坏了？”

　　伏明泉不明所以，点头之后才反应过来：“怎么大丰堡的收割机也出问题了？”

　　宋歌点头说是。

　　宋歌眯着眼看了一眼天空，即便是夜里也能感觉到阴沉沉的，他心想这任务发布的还挺有局域性，整个片区的机器都出问题，难道是怕他们去小丰堡借收割机？

　　屠四耳朵尖，听见他们对话立刻追问：“那你们的收割机修好没有？”

　　伏明泉道：“我们发现的早，下午的时候一有声响就停下了，请我师哥过来清理了一下卷带就好了。”

　　屠四听得眼热，立刻就要拉着伏明泉去找他师哥。

　　伏明泉却比他要更细心一些，详细问了一下大丰堡收割机坏了的情形之后，立刻摇头道：“不行，我师哥只会简单的维修，你们这个他不一定能修好。”

　　屠四不死心：“先试试，万一能修呢？”

　　宋歌保持了几分冷静，打断屠四的话，对伏明泉道：“你师哥是怎么修理的，你讲一遍给我听。”

　　伏明泉有些莫名，但还是听他的话，给讲了一遍。

　　宋歌闭眼听着，眼珠在眼脸覆盖下轻微跳动，进入深度思考，片刻后拧眉道：“不行。”

伏明泉说的是真的，所以他只听一遍就能学会一点零星技能，但在脑内模拟一遍之后还是无法复原，伏明泉无法教会他，那就说明伏明泉的技术还不够——或者说，伏明泉观察的那个师哥的技术还不够。

　　“你那个师哥的技术还不够，需要找教他的人。”

宋歌问他，“谁教你们机器维修的？”

　　伏明泉看向他的目光里带了几分审视。

　　宋歌保证道：“你放心，我没有任何意图，只是想尽快修好大丰堡的收割机。”

　　伏明泉一言不发扶起自行车，过了片刻才对他道：“红星农场还有一位修理员，不过我不保证他能不能跟你过去。”

　　宋歌眼睛一亮，立刻道：“有人就行，走，你辛苦一趟先带我过去！”

　　屠四他们要跟上，宋歌拦住他们低声吩咐几句，那几个倒是也听宋歌的话，一声不吭翻身骑上马，牵着空着的那匹骡子哒哒哒回去了。

　　伏明泉扶起自行车，骑车带上宋歌。

　　去红星农场的路不太好走，路上颠簸，伏明泉胳膊摔伤了有些吃力，额头上很快冒了汗。

　　宋歌坐在后面，认真道：“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就学会了，等会换我骑车带你。”

　　伏明泉：“……”

　　宋歌说到做到，五分钟后，他果然接替了伏明泉，自行车骑得歪歪斜斜，但一直没有摔倒。

　　伏明泉坐在后面也不安心，只凭一只胳膊死死抓着后座边角，脸色比骑车那会还不好，他胳膊现在只是挫伤，但是再摔一下难保不会变成骨折。

　　宋歌道：“你要是怕，就搂着我的腰。”

　　伏明泉淡声道：“不用。”

　　宋歌逗他：“我说真的，我力气小，耐力也差，要是你真受什么伤，我也没法去你家帮忙割麦。”

　　伏明泉这才伸出手去搂住他的腰，天气热，两个人贴近相邻的皮肤都能感触到彼此的温度。

　　伏明泉有些别扭，但也不敢松手，只能扭开头盯着脚下疾驰而过的路。

　　土地干涸，夜色下泛着白霜似的盐碱地，自行车车轮压过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宋歌骑车渐稳，甚至有余力可以聊天：“这次去红星农场请人，我知道你为难，你说的那位修理员这些年下放劳改肯定吃了不少苦，吃过苦的人脾气都大，我理解，等过了这一关，麦收结束我一定再去探望一下他。”

　　“还有屠四，他撞伤了你，回头我一定让他过来给你好好赔罪。”

　　“哎，伏明泉，这次咱们两边的收割机坏得有些蹊跷，你说这里面有没有什么联系？我回去让屠焱查查，要是查出什么来，功劳算你一份。”

　　伏明泉干巴巴道：“不用。”

　　“嗯？”

　　“我不是为了这个。”

　　宋歌笑道：“你不要功劳，那要什么？”

　　伏明泉声音清冷，但也透着认真：“那是一年的粮，农忙的时候没仇家，粮食是第一位的，等麦收结束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