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物？”

虞诺伦苍老的脸上露出嘲弄的笑容，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你真以为你能控制得了他？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吗？”

　　“人族最杰出的海洋生物学家，”虞戎道，“玄冥号是一艘科考舰，此番出海，是为了执行为期三个月的科考任务，即将返航时，却被你派出族人截杀——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然后呢？”

虞诺伦用混浊的墨绿色眼睛注视着他，“你就仅仅知道这些？那你知不知道玄冥号上的人怎么称呼他？他们叫他——‘领队’。”

　　虞诺伦身体前倾，鱼尾在水中划出波纹：“玄冥号是人族最先进的科考舰，上面搭载了最精密的科研仪器，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这样一艘舰船的‘领队’，你想过吗？海洋生物学家遍地都是，为什么偏偏是洛以秋？玄冥号上有头有脸的海洋学家多达十二人，为什么被袭击时，只有洛以秋一个人得到了保护？”

　　“父亲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要告诉你，这个人类远远不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他是不可控的，我把他带回涅普努斯就是为了处决掉他，让他永远消失在深海，让人类无法找到他的尸体，如果不慎被他逃走，又或被人类找到，将给我们带来难以估量的灾难，你明白吗？”

　　“既然这样，那又为什么要做精神力匹配？”

　　“精神力匹配？”

虞诺伦笑了，“那当然是在他死前，挖空他身上最后一点价值，顺便测试人类的仪器好不好用而已，毕竟这次袭击玄冥号，我的族人也受伤惨重，让这位人族伟大的海洋生物学家亲自献身抚慰我的族人，没什么大不了吧？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匹配上你。”

　　虞戎眼角微微地抽动起来，他攥紧五指，用力到指节泛白，沉在水中的鱼尾边缘开始泛出蓝色。

　　“你是我的继承者，为了我族的未来，你应该懂得决断。我会帮你寻找新的匹配者，有了人族的仪器，相信不需要太长时间。”

　　虞戎额角青筋凸起，他终于忍无可忍，鱼尾一甩，身形在瞬间游到了十米开外。

　　“杀了洛以秋，”虞诺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就把王位传给你。”

　　虞戎停了下来。

　　王位……

　　他已经当了快一千年的殿下，他不得不承认，虞诺伦提出的条件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但独独不该以洛以秋的性命作为筹码。

　　虞戎眼中蓝色深如泼墨，他背对着虞诺伦，嗓音冷得像要结冰：“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得到王位。”

　　虞诺伦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听到虞戎服软，他心情很好地说：“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哦对了，这个月的‘样本’还没有交齐，不要忘了。”

　　虞戎冷冷道：“我当然记得。”

　　*

　　洛以秋走下玄冥号。

　　他在船舱里和顾阳卢叔一起简单吃了顿饭，这次是顾阳负责做的饭，和之前那份煎过头的牛排相比，简直像是人间珍馐。

　　“洛先生，殿下不在，我负责保护您的安全，您现在要去哪儿？”

赫莱问。

　　说是保护，其实就是监视，洛以秋心知肚明，也没打算甩掉他，直言道：“我要见宋雨。”

　　赫莱之前听到了他们在船舱里的对话，大致能够猜到他的意图，理智告诉他他应该阻止洛以秋，宋雨是个已经投诚的人类，他应该保证他的安全，王上还需要宋雨帮他们操纵那台精神力匹配装置，帮族人找到更多可供使用的人类。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没有拒绝洛以秋，就像之前他为殿下开脱，将一切过错都栽赃给奥多一样，在面对眼前这个人类时，他心中的天平发生了诡异的倾斜。

　　赫莱回身对其他人鱼侍卫道：“你们留在这里看好那两个人类，没有我或者殿下的命令，禁止他们离开这里，如果有任何闪失，小心你们的脑袋。”

　　吩咐完手下们，赫莱冲洛以秋比了个“请”的手势：“我为您带路。”

　　其实洛以秋已经记住了来时的路，一个人也能走回去，但安全起见，他不会独自行动。

　　他跟在赫莱身后，穿过这漫长又单调的走廊，两人一路无话，安静的空气里只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

　　走廊一侧，每隔五米就有一个圆形窗户，玻璃外是蔚蓝的海水，被莹白色的光芒照亮。

　　涅普努斯并不是一片漆黑的，相反，这里亮如白昼。

　　无论身在建筑里的任何角落，只要望向窗外，都能看到那颗悬浮在城市上空的巨大球体，它散发着莹润的白色光芒，在白天熄灭，在夜晚亮起，犹如昼隐夜升的月亮。

　　事实上，它也的确是一颗月亮。

　　一颗“人造月亮”。

　　这是两千年前人类送给人鱼族的礼物，和整座涅普努斯一起。

　　人鱼有种习性，他们需要定期从深海游向海面，让月光照耀周身，以促进鳞片的生长，晒过月光的鳞片会变得更加坚硬强韧，普通武器难以伤到它们。

　　在人类与人鱼族结成同盟之前，人鱼和海洋中的其他动物一样，难免遭到人类的捕捉，他们的血肉有着很强的治愈功效，甚至可以延长寿命，在人类社会具有极高的价值，一些人为了利益铤而走险，选择在月光充足的夜晚捕捉人鱼。

　　雄性人鱼有着强烈的攻击性，负责保护雌性人鱼和幼崽，他们发出的声波足以击毁人类舰船，而雌性人鱼会为伴侣安抚精神力，她们的歌声能让雄性人鱼平静下来。

　　雌雄人鱼会选择在夜晚结伴出行，一旦遇上成对出现的人鱼伴侣，人类捕捞船一定会船毁人亡。

　　但总能被他们抓到空子。

　　偶尔遇到落单的雌性或者幼崽，这些人鱼就会成为人类的战利品，被高价出售给需要他们的买家。

　　人类甚至捕到过一条雄性人鱼，但这条人鱼最终因为得不到雌性人鱼的安抚，精神力失控发狂而死。

　　在两族结盟之后，人类便严禁捕捉人鱼，但各种严苛律法依然无法完全杜绝这种现象的发生，后来，一批人类研究员利用当时最先进的技术，为人鱼族制造了一颗人造月亮，它可以完全模拟月亮光线，人鱼族依靠它散发出的光芒就能完成鳞片生长，不需要再冒着风险游向海面。

　　自从人造月亮建成，再没有一条人鱼遭到人类的捕捉。

　　而这颗月亮不仅仅是人鱼族赖以为生的光源，也是整个涅普努斯的能源核心，所有由洋流产生的能源会被储存在那颗巨大的球体内，如果能从这充沛的能源中取得一毫，就足够他们重启玄冥号。

　　洛以秋微微眯起眼睛。

　　很显然，以人类之躯抵达不了人造月亮。

　　他需要一条人鱼帮他取得能源。

　　“洛先生，我们到了，”赫莱停在关押宋雨的囚室前，挥了挥手，让原本守在这里的侍卫离开，问洛以秋道，“需要我陪您一起进去吗？”

　　“不必。”

　　“那我在这里等您。”

　　洛以秋走进囚室，并关上了门。

　　宋雨见到他来，立刻站起身，激动地走向他：“洛前辈！”

　　“不用叫我前辈，”洛以秋不屑跟一个叛徒浪费口舌，也懒得听他奉承，“你已经足够自信，觉得自己在海洋生物，尤其是人鱼族的精神力研究方面颇有建树，称得上一声专家，优秀如你，何必叫我前辈呢。”

　　宋雨听出他话里的刺，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前辈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不懂？你不已经是人鱼族的‘特聘’研究员了吗？”

洛以秋冲他一挑眉梢，语调轻蔑又揶揄，“你帮他们匹配了我和人鱼殿下的精神力，把我送进那位殿下的领地，让我和他交尾，没错吧？”

　　宋雨心头的雀跃一点点冷却下来。

　　起初他看到洛以秋没死，心中还有些高兴，毕竟洛以秋是他们的领队，他还要指望他带着他们逃出生天。

　　可洛以秋好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维持着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前辈，我……我也是被逼无奈，是人鱼逼我帮他们做匹配，不然就杀了我……”

　　洛以秋打断他：“如果你不说，人鱼根本不会知道那台仪器的用途。”

　　宋雨鬓角开始滑下冷汗。

　　他嗓音颤抖起来，委屈又害怕地红了眼眶：“是，是我告诉他们的，可我只是想要活命！前辈，玄冥号三十三人总共只剩下四个活口，你有顾阳保护，有卢叔保护，可我呢？我只是想活，这也有错吗！”

　　“想活没有错，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交出精神力匹配装置，”洛以秋向他逼近一步，镜片后的乌黑眼珠紧紧盯着他，眼神冰冷又锋利，“你知道你的行为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会给整个人类社会带来什么？”

　　“之前人鱼只是随机地捕捉人类，为他们安抚精神力，一旦他们学会使用这台仪器，他们就会为所有族人找到匹配度高的人类，不论他是什么身份，是男是女，是老人或者孩子，他们都会将他们抓到涅普努斯，幸运的会在这里被囚禁一辈子，不幸的会直接在交尾过程中殒命——我问你，究竟哪个人类能承受得住人鱼的交尾？”

　　他说着伸出手，一把揪住了宋雨的衣领，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了，怒不可遏：“因为你想活，就将千千万万无辜人的性命葬送出去，有多少人会因为这台装置死于非命，你想过吗？”

　　宋雨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至极，他从未考虑过这一点，求生的本能盖过一切，之前他只觉得自己应该活着离开这里，他还有大好的前程，还有无尽的荣耀，他无论如何不能死。

　　可现在，他却好像突然被洛以秋点醒，用千千万万人的死换他一个人活，真的值得吗？

　　他低下头捂住了自己的脸，他平生第一次感到羞愧，羞愧得无地自容。

　　“在玄冥号出发前，我跟你们每个人反复强调了此次任务的风险，给够了你们反悔的机会。还记得你签下的承诺书里是怎么写的吗？如果遇到人鱼族的威胁，不幸成为俘虏，不得向他们透露任何我们的研究成果，宁死也要守口如瓶。”

　　洛以秋看着他濒临崩溃的样子，却没有停下这场残酷的审判：“我没有阻拦你们任何人退出，你完全有机会下船，但你没有，既渴望得到这次任务带来的成就和荣誉，又不愿意承担风险，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别说了，”宋雨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十指用力插进发间，“求你别说了……”

　　“你现在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洛以秋冷冷地说，“过失已不可挽回，但你尚且能够选择是成为英雄，还是成为罪人。”

　　他从兜里掏出一支之前从玄冥号上取得的针剂，递到宋雨面前。

　　宋雨抬起头来。

　　那支粉色的针剂静静躺在洛以秋手心，很小的一管，是能够迅速置人于死地的剧毒液体，一旦注射进人体，结束一个人的生命只需要短短几十秒。

　　宋雨死死地盯着那管粉色液体，这一刻，那仿佛不是什么致命的剧毒针剂，而是一管能让他得到救赎的良药。

　　他一点点伸出手，将针剂握在手中。

　　宋雨毫不犹豫地它按在自己颈侧，针头弹出刺穿了皮肉，冰冷的液体注射进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