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戎来到玄冥号。

　　洛以秋看向他——今日的殿下身上一道伤口也没有。

　　几天下来，这位殿下是愈战越勇了，他受伤的频率越来越低，王的亲信被打退后修整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曾经的虞戎就像是一把蒙尘的宝剑，空有锋利无比的剑刃却无处使用，而今这把宝剑出鞘了，在鲜血的浇灌之下变得愈发寒光四射，光彩照人。

　　照这样下去，相信再过不了几天，虞诺伦的部下就会投降。

　　但洛以秋想要的不止于此。

　　他不需要虞诺伦短暂的退缩，不需要一时胜利，他想要的是永绝后患。

　　“找我有什么事？”

虞戎捋了捋潮湿的银发，今天他也厮杀了很长时间，但眼神依然清明，并没有要失控的迹象。

　　“之前答应给你的奖励，已经准备好了，”洛以秋道，“不过，要偷偷交给你，这里人多眼杂，我们换个地方。”

　　偷偷交给……

　　虞戎眼睛微微亮了，他很难不去猜测究竟是什么奖励才需要“偷偷”交给他，这让他的心脏不可抑制地快速鼓动起来。

　　两人来到曾经那个虞戎的领地，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这里的监控已经彻底坏了，现在是个绝对安全的封闭场所。

　　水池里的水依然清澈，虞戎注视了一会儿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忍不住开口询问：“你……到底要给我什么奖励？”

　　洛以秋拿出带来的平板电脑，解开锁屏：“在那之前，先把欠你的东西补上。”

　　“这是答应帮你做的检测，”洛以秋把平板上的检测报告展示给他看，“事实证明我没骗你，这是从你带回的能源核心里检测到的，人造月亮的能源当中，的确有属于人类的精神力信号。”

　　虞戎都快把这事忘了，没想到他还记得，虽然检测报告上的术语他看不懂，但直觉告诉他，洛以秋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他。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他说。

　　“不，这很重要，”洛以秋坚持，“可惜现在资源有限，我没法拿出一份你能看懂的检测报告来，等以后有机会，我会用你能够理解的方式向你证明。”

　　虞戎看着他。

　　他一直以来都不太理解，为什么洛以秋总是把他当做狗一样羞辱，可在某些事上，又好像真的把他当成一个人。

　　帮他摆脱那荒谬的实验也好，支持他反抗虞诺伦也好，洛以秋从不把他当做一把只会杀人的武器，也从不将他视作异端。

　　在洛以秋身上，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类和人鱼之间也可以不只有你死我活，他们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共存。

　　这让他不禁开始期待，或许他不仅仅只能待在洛以秋的水族箱里，他也可以和他一起进入人类社会，成为令人类和人鱼都羡慕的爱侣。

　　他为自己得寸进尺的荒唐绮望而羞愧，却又不受控制地为它兴奋躁动，耳鳍微微开合起来。

　　直到洛以秋拿出了另一样东西，才将他从美好幻想中拉回现实。

　　“这是我花了几天功夫为你准备的，”洛以秋拿出改进过的精神力稳定剂，简单为对方介绍了用途，“注射过稳定剂后，一定时间内你不会陷入精神力失控的状态，且不受干扰素的影响——不过毕竟是改进过的药，只进行了生物实验，具体效果如果，还得你亲自来试试。”

　　虞戎看着他手里的针剂，充满躁动的内心慢慢冷静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为什么要研究这种东西？这几天我都没再失控，而且有你在，你叫我一声我就能平静下来，有必要这么麻烦吗？”

　　“我又不能一直在。”

　　虞戎闻言，脸色登时沉了下来：“这话什么意思？”

　　“人类的寿命相较于人鱼，不过是昙花一现，”洛以秋抬起头，“我总有不在的一天，到了那个时候，谁来帮你安抚精神力？”

　　虽然科技发展到今天，人类的平均寿命已经延长到了三百岁，但和动辄能活几千年的人鱼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虞戎听了这话，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他从未想过这种事，从没想过人类和人鱼的寿命居然是不对等的，这让他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无法接受失去洛以秋，即便他还没有真正拥有过他。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人鱼的血肉可以延长人类的寿命，我给你我的血肉，这样你就可以长生不老！”

　　洛以秋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大笑出声，笑得直弯下腰去，又捂着肚子重新站直，他毫不留情地嘲讽起了这条愚蠢的人鱼：“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为了骗取你的血肉，故意这么说的？”

　　虞戎瞬间沉默了。

　　他用力攥紧五指，锋利的指甲刺进掌心。

　　在洛以秋面前他总是会失去理智，居然能够说出主动献出血肉这种蠢话，明明他最厌恶人类这一点，对人类千方百计骗取人鱼血肉的行为恨之入骨。

　　可如果那个人类是洛以秋……

　　明明对方讥讽的话语是这样刺耳，可他却发现，他完全生气不起来。

　　他并不想收回刚刚说出的话。

　　如果献出一小块血肉就可以留下洛以秋，对他来说，这似乎是一桩异常划算的买卖。

　　“我对你的血肉不感兴趣，”洛以秋捏了捏他冰凉的耳鳍，“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又与那个和虞诺伦合作，迫害你一千年的人类有什么区别？又和那些高价收购人鱼，用他们的血肉驻颜延寿的人类有什么区别？”

　　“人类对于人鱼血肉的贪婪是一切罪恶的开端，而我不会让它死灰复燃。”

　　他说着将精神力稳定剂塞进虞戎手中：“好了，快点来试试这支药，如果效果不佳，我还得回去继续调整。”

　　“这就是你给我的奖励吗？”

虞戎问，“我不喜欢。”

　　洛以秋一顿，他终于开始不耐烦了：“我给你什么奖励由我说了算，主人给狗买什么玩具居然还要征求狗的意见？”

　　虞戎有些气恼，但让他生气的并不是洛以秋管他叫狗，而是他强塞给狗它不喜欢的玩具还要逼它去玩。

　　但他即便生气，还是乖乖朝主人递出了手腕。

　　洛以秋将那支针注射进他的身体，虞戎只是感觉手腕有点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等了一会儿，洛以秋又拿出从赫莱那里拿到的干扰素，毫不怜惜地把三支干扰素全注射给了虞戎。

　　第一针下去，虞戎没什么感觉。

　　第二针下去，还是没什么感觉。

　　直到第三针注入体内，他只感觉脑子里嗡的一下，一股熟悉的剧痛直击灵魂，难以言喻的狂躁自心底蔓延开来，让他恨不得立刻去找点什么东西发泄怒火。

　　这样的感觉太过熟悉，让他几乎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失控了，可预料中的情况并没有到来，剧痛迅速平息下去，那股愤怒和躁动也随之消失。

　　他只失神了一瞬，眼神便又重新恢复清明。

　　“看样子效果不错，”洛以秋将几支打空的针剂放在一边，又从兜里摸出另外一样东西，“看在你肯乖乖配合试药的份上，再给你一点奖励。”

　　虞戎支棱起耳鳍，他还以为洛以秋又要用惯用的手段，先让他失望又给他希望了，可看到对方手里的东西，他瞬间被更大的失望席卷。

　　“……为什么是这个。”

虞戎不满到了极点，他觉得今晚洛以秋一定是在耍他，根本没有什么奖励等着他，害他白白期待了这么多天。

　　他早知道这个人类恶劣非常，为什么还是一次又一次钻进他设下的圈套。

　　洛以秋将银白色的人鱼鳞塞到虞戎手中：“拿着。”

　　对于人鱼来说，把鳞片转赠是一种非常不礼貌的行为，即便知道这片鱼鳞并不是“赠予”的，虞戎也还是本能地想缩回手，十分嫌弃地要把鳞片撇开。

　　洛以秋按住他的手，没头没尾地说：“这枚鳞片不该由我保管，现在，物归原主。”

　　虞戎一愣。

　　他又看了看那片鱼鳞，确定并不是自己送出去的那枚，而是洛以秋的“私人珍藏”，这让他十分不解：“什么意思？这是你的，为什么要给我？”

　　“这是你母亲的鳞片。”

　　虞戎：“……”

　　他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不由得露出错愕之色，语气也变得迟疑：“你说……什么？”

　　“我说这是你母亲的鳞片，”洛以秋又拿起平板电脑，给他展示那份“亲子鉴定”，“我私自刮取了两枚鳞片进行比对，结果显示你们存在亲缘关系——我记得你说你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那么现在，我帮你找到了。”

　　找到了……

　　虞戎死死地盯着那片鱼鳞，大脑一片空白，空白过后，是难以形容的痛苦和愤怒。

　　他一直以为母亲可能是因意外而离世，又或是还活着，被虞诺伦藏在了他找不到的地方。

　　但他从没想过母亲死在了七百年前，死在海滩上，死在人类手中。

　　他用力攥紧了那枚鳞片，任凭它锋利的边缘割破自己的手掌，他看着它，仿佛看到了母亲的脸，看到她被活活打死在血泊中，看到她脸上露出如释重负般的笑容。

　　相比那些愚昧无知的渔民，他更恨那个始作俑者。

　　虞诺伦一定知道母亲去了人类城市。

　　人鱼伴侣之间会存在某种感应，他一定知道她在寻死，可他没有阻拦，没有干预，视若无睹地放任她死去。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抛弃了她，在虞戎的印象中，他从没在涅普努斯见过母亲。

　　是虞诺伦将她驱逐出了这座城市，让一条落单的雌性独自面对大海中所有未知的危险，他抛弃了她，抛弃了自己的伴侣。

　　虞戎怒不可遏，恨不得用手里这片鱼鳞将虞诺伦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抛弃伴侣是比人类骗取人鱼血肉更卑劣百倍的行为，他要让这个畜生为母亲偿命。

　　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够成为引领他们的王？

　　洛以秋注视着他，只见他眼中的蓝色骤然加深，额角青筋凸起，眼睑周围浮现出细密的鳞片，并迅速向颈侧蔓延。

　　再漂亮的人鱼在这种状态下都会显得格外狰狞，他身上属于人类的特征正在减退，仿佛下一秒就会因愤怒而失去理智，恢复成一条邪恶恐怖的海妖。

　　洛以秋胳膊上开始冒出鸡皮疙瘩，他眯起眼睛，内心深处涌起怪异的兴奋。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虞戎的变化，看到他脸上的鳞片不断浮出又隐去，看得出来，虞戎正在努力克制自己，以至于在人与非人的边缘徘徊不止。

　　精神力稳定剂的确很有效，在打了三支干扰素的情况下，虞戎居然还没有失控。

　　这个结果让洛以秋很是满意，他喉结微微滚动，压了压心中翻涌的兴奋。

　　他看着虞戎攥紧鳞片的手掌流出鲜血，那片皎洁如月光的鱼鳞渐渐被血染红。

　　那个母亲在临死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在洛以秋得到亲缘检测结果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她选择搁浅在海滩上，毫不反抗地被渔民虐杀，是在替自己罪孽深重的孩子赎罪。

　　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母亲，唯一能替孩子做下的事。

　　虞戎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如果不是那支稳定剂，他现在一定已经疯了，他一定会立刻将虞诺伦千刀万剐，回想起上次只是割断他的尾鳍，他开始后悔自己下手太轻。

　　可洛以秋还在看着他，他不想在未来的伴侣面前太过失态，硬生生将那股怒火压了下去。

　　他有一万种方法折磨虞诺伦，但现在，是属于洛以秋的时间。

　　虞戎眼睛的颜色慢慢恢复，他摊开手掌，拔出了那枚深深嵌进肉里的鳞片，弯腰将它在水里清洗干净，光线下，鳞片表面焕发美丽的蓝紫色光晕。

　　他失神地望着它，却忽然感到掌心一热——洛以秋竟扣住他连蹼的五指，用温热的手心贴住他伤口刚刚愈合的手掌。

　　虞戎错愕地偏过头，对方像是预料到他会这么做，顺势便吻住了他通红的眼角。

　　属于人类的吻毫无征兆地降临，落在他眼睑边冰冷的鳞片上，洛以秋肆无忌惮地亲吻他，甚至咬住他的耳鳍，那薄薄的银色鳍纱在他唇齿间一点点变红，被他的呼吸染上人类的温度。

　　“今晚你是优秀的小狗。”

洛以秋在他耳边说。

　　他离得太近了，鼻息弄得他很痒，让他本能地震颤耳鳍。

　　他感觉到洛以秋声带的震动，贴着自己的面颊传来：“所以，我允许你和我交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