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即将开幕,给观众照明的灯光已经熄灭,男人才裹着黑暗迈上阶梯走入自己的座位。 木屐声踢踏踢踏,仅凭台上散射的一点灯光能看见男人的衣着打扮。 男人的肩披一件血红色的广袖和服,刺绣着大朵大朵的彼岸花,这种也被称作曼珠沙华的石蒜科植物开出的花,红得就像是新流的血,和男人莹白色的皮肤交相辉映。他脚踏木屐,腰间插着红鞘的长刀,像江户时代的浪人那样敞开衣襟,隐约可见清秀的肋骨。 这身打扮倒是不像观众,更像是在台上风华绝代的舞者。四周的位置空空荡荡,男人是唯一的观众,这一场歌舞竟然是为他一人演出。 男人刚坐下,红色的大幕被拉开,低鸣的乐曲响起,歌舞正式开始。 “倦兮倦兮钗为证,天子昔年亲赠; 别记风情,聊报他,一时恩遇隆; 还钗心事付临邛,三千弱水东,云霞又红; 月影儿早已消融,去路重重; 来路失,回首一场空。”
是坂东玉三郎唱的《杨贵妃》,也是男人最爱的曲目,男人手指点在腰间的刀柄上,像是在和这曲子,他垂目倾听着。 只不过台上的女形并非坂东玉三郎本人,坂东玉三郎已经是59岁的大龄工作者,很少公开演出了,更别说为一人专门演出。 聚光灯下的人影且行且唱,音色叫人想起斑驳的古画。唱这首女人歌的居然是个男子,但当他舞动起来,腰如束素肩膀伶仃,让人然忘记了他的性别。 跟绝大多数业余人士想的都不一样,真正的歌舞伎只有男子才能出演,在歌舞伎中饰演女人的男子被称为女形。 女形的身姿婀娜,体态比女人还女人,歌喉语调也是温润清脆,一看就是技艺娴熟,钻研女形已久……女形们用一生的时间观察、研究和模仿女性,他们比女人更了解女人的美,这就像看画的人中有些能比画师更理解画作一样。 但台下的观众直摇头,仿佛很不满意舞者的演出。在男人眼里,舞者的短处缺点被无限放大……他本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女形。 男人伸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叹息声从旁边传来。剧院里居然还有第二名观众! 在男人身旁的座位上,不知何时坐上了第二名观众。 比起男人的装扮,他更为诡异奇特。 他的脸色惨白令人不寒而栗,但细看就会发现那是一张面具。 黑色的长发从苍白凄惨的面具上披落而下,脸色惨白而嘴唇鲜红,眼睛描着粗黑的眼线,牙齿也是铁黑色的。那画的是日本古代的公卿,手握权柄嗜血而暴戾,但他的嘴角带笑。 公卿的叹息还在继续,观众发出这样的叹息,一定是对节目极其失望的吧?就算立即退场要求退票也不是不可能的,最少也要扔上去几块菜叶鸡蛋什么的。 “他没有你唱的好,稚女,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形。”
带着公卿面具的人说,语气诚恳自然,那是在述说一个事实的语气。 “蛇岐八家已经动起来了,一张围剿猛鬼众的大网正在编织,你我都是网中的鱼,现在你还有闲心来约我看一场不入流的歌剧?”
男人讥笑地说:“王将,你花了十几年的心血,那些抢来的地盘和依附我们的帮派都要被蛇岐八家夺取了,你们这群鬼,都要灰飞烟灭了!”
台上的歌舞不知何时停下了,女形口中的《杨贵妃》也戛然而止,他们用手提着裙摆和木屐,佝偻着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走下台去。但舞台上还散下光芒,帷幕尚未关上,仿佛演出还未继续,等待着下一位歌舞伎上去表演。 “这就是你的目的?借助秘党的力量向蛇岐八家施加压力,逼迫他们向猛鬼众开战?战场上鲜血横流,双方积攒已久的仇恨都能宣泄的干干净净……正好,你也要借此机会向你的哥哥复仇?”
王将笑着说……虽然他的面具像是烙印在脸上,但男人知道此刻他在发笑。 “还有,不是你们,是我们……我们都是鬼啊,被遗弃的鬼,除了怨恨一无所有!”
王将趴在他的耳边说。 “是,我们都是鬼,光明笼罩之时所有鬼都该在天照命的利刃下灰飞烟灭。”
男人也说。 突然一束明亮的灯光从天而下,如聚光灯般笼罩着两人。红色的大幕没有落下,这场剧目尚未结束,但舞台已经从上方转到观众席了。 灯光之下,王将的公卿面具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边角旁隙严密缝合地贴着王将的每一寸皮肤,简直就像是天生生长在上面的一样,那张瘆人的微笑像是骨子里透出来的一样,令人胆寒。 “稚女,你像是小孩子一样固执又不听话。”
王将叹息地说,“我说过猛鬼众在这段时间应该蜷缩起来,所有药剂都该管控起来,你却把药剂浪费在高见长政这样的小人物身上,去主动去招惹那个姜氏家主。”
“怎么,你也会畏惧?”
男人讥笑地说。 王将还是一脸诡异的微笑:“你一向是很聪明,你想让他来杀死我?依靠他的力量没准真能达到你的目的。”
“毕竟那是超越规则的人……你永远不会知道你现在招惹的是怎样的存在!”
王将说,“稚女,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你应该安静。”
男人眼光一闪,他似乎明悟了什么,瞬间妖娆的红光割裂明亮的冷白光线! 男人手握刀鞘把刀身震出去,刀刃滑出一尺,绯红色的刀刃凌厉地斩向王将的喉咙。 但一切似乎迟了一些,第一道梆子声响起,绯红色的刀刃立即在空中停下。 转瞬之间,刀锋只离王将的喉咙不到半寸,刀锋绽放着寒芒,如果男人斩下这一刀,这柄刀会毫无悬念地割下王将的头颅。 那沙沙的梆子声响彻整个整个剧院,变成唯一的曲调,空灵、单调、没有任何的韵律的梆子声钻入男人的耳朵里,他就变成起舞的女形了。 剧院上方垂下的灯光缓缓黯淡下来,观众席内又恢复了黑暗,男人躺在地上,俊逸秀气的脸上露出可恐的表情,仿佛世间的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