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斧丹青杨学士平异说 止纷争李国丈生祸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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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书到,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赐宴群臣。只皆因严公震直遭了邪祟,一时矢智,来在御前五步,疯疯癫癫,叫骂一通,抽出短刃,即欲刺王杀驾。

也道天道有常,成祖登极,上合天数,享国未久,命不该绝。座中朝鲜使节,生得熊腰虎背,刚猛非常。见之高呼不妙,当即操起金樽掷去,只听得“仓郎”一声,同短刃双双落地。李诚善李显忠父子,胡杨二学士,连同朝鲜使节一齐上前,将震直死死制住,见其动弹不得,复交金吾押至一旁。

上龙颜大怒,谕左右打下天牢,交由刑部三法司论处。金吾领命,锁了震直,推推搡搡,带下殿去。正推搡间,忽有一物自严公袖中滑落,金吾拾起,但见震直一惊,疯也一般夺过,欲吞入腹内。复夺之,转呈于上,见为密函一封,遂启之一视,略曰:

严公台鉴:

昨蒙赐教,现已悔悟。故主恩遇,百死莫报。公志既决,某当效力。公为荆卿,万一不济,愿为渐离,不辍公之愿。

景隆敬笔

上疑,欲细究此事。亦不知震直何处生出气力,年逾古稀,又失双目,竟生生挣开左右,径造殿门而去。众人方欲追之,那严公震直已来在金水桥头,只一跃,自沉碧涛,逐湘累去了。此洪武三十五载八月事也。算严公平生,以忠信闻,虽一时失心,背了故主,未一岁而幡然悔悟,也道忠义。至于骂殿刺王,身死社稷,不亦烈乎?时人传颂之者,众甚。至神宗改元,复建文庙号,吊靖难死节者,与齐黄方铁等一干忠烈,并录《忠义录》中,以彰其节。此是后话。

严公既殉节,只留得殿前班班血迹,群臣惊骇,无敢作声。上勃然拂衣,抽身离席,下得殿去,席宴不欢而散,群臣各回本府,馆舍不提。

转过天来,帝怒稍平,复念起日昨护驾群臣,乃大集群臣诸王,番邦使节于奉天殿,彰胡杨二学士、李诚善李显忠父子,并那朝鲜使节之忠勇,各赐钞万两,进爵二等,一时群臣称贺,山呼万岁,众人领旨谢恩,自不消说。

单表那朝鲜使节,伏于殿前丹奚,竟自垂泪。上察之,询其故。答曰:“外臣今虽着朝鲜衣冠,然实皇明流民也。今返母邦,又遇天子恩遇,一时难掩思乡之切,故而垂泪。臣万死,君前失仪,万岁恕罪!”

上怜其言,复询其本志,并其所欲,对曰:“臣本诸申韩朵里部万户次子,世居辽左。及徐武宁公破大都,元主北遁,知天命迁移,欲归效皇明。那堪事不径走,入伪朝淮王太师王保保耳。竟伙同锡伯王使诈赚得臣父,生生钉死于木驴上,又上表元主,欲阖廜我部。臣负家仇,同臣大兄率部走高丽。时康献王戍双城,敏臣族人,赖其接济,方得安身。而后康献回师威化,克高丽乱,臣兄弟效死军前,累功至镜城道千户。然父仇未雪,流落外邦,虽衣轻裘享富贵,臣心岂安?又以蒙康献厚遇,不便请辞。不想今朝得见天子,臣无他欲,但求天子敕书一封,准臣兄弟返国。臣必肝脑涂地,以报万一,伏望万岁恩准。”

言罢叩首不已。

上感其诚,为之涕下沾巾,然毕竟其身兼王命,使命未竟,骤然留用,亦有损上邦威信。遂录其名姓,交诸诚善,着其另寻一妥当时机,请旨朝廷,往朝鲜再行诏安事宜,以迎义士归国。

诚善领旨,接过所录名姓,未加查阅,即纳入袖中。那朝鲜使节,已是感激涕零,叩谢天恩不已,自不消说。又谕群臣当恪职守,安本分,所言诚宜三思,毋言不当;又令金吾锦衣京师大小诸卫,当讥行人,毋使可疑流于市衢——盖掩震直刺王杀驾事矣。胡杨二学士,曹国公忠诚伯,李诚善李显忠,六部九卿,一干文武皆俯首领旨。又谕胡杨二学生东阁侍奉,余皆罢朝,群臣再拜,各安本分不提。

上至东阁,胡杨二人业已恭候多时,见上至,即欲叩首见驾,上免之,赐座,相与品茗。溥见上有难色,不知其由,方欲发问,为广止住。溥会意,遂不复问,但品茗不辍。

半晌,上开言道:“二卿家,可有人死而神不灭者乎?”

“陛下何出此言?”

二人一惊,俯首道。

上不答,复询二人。广曰:“人死而神不灭者,按麟经载,谓之灵矣。昔桐弓发而周宣崩,草环结而杜回亡,盖谓此也。所言应不虚。

上闻言,但微颔首,似有所思,良久,复开言道:“然则依卿之见,日昨庭上事,乃灵怪所为邪?抑那匹夫自为邪?国史亦当何以录?”

广白上曰:“想严贼当日,阴风略过,性情大变,七窍溢血,言语狂妄非常。且臣观其言,皆建文旧臣临终之逆语也。且哭且骂,犯陛下天颜,非正学邪?剜目割耳,不改神色,非鼎石邪?由是观之,灵怪所为,信矣。幸吾主无伤分毫,此天命所归也,当具实录之,以昭天意,正四海视听。”

上未置语,溥失笑,连声称误,上询其故。曰:“万岁,胡公所言,怪力乱神矣,子且不语,况国史乎?如此实录,岂不贻笑后世?”

广与之辩,固称灵怪事,溥笑道:“公不见当日状乎?想袖中密函出落,那严逆登时变色,死命掩之未济,仓皇自尽。盖掩其中事也。若果失心,焉的如此?”

上然之,惟然叹曰:“杨卿知朕,朕亦疑之,然胡卿所言之阴风妄语,亦朕亲见不虚,实惑矣。”

溥奏道:“恕臣斗胆,依微臣愚见,怪力乱神,诚不足信。严逆疯也未疯,亦系末节。国史但录严公外任,染障气卒于途,百世之后,谁得而辩之真伪?陛下所虑,实应那密函所载,堪信玗?不堪信欤?”

上闻言大喜,胜誉杨溥,并赏胡广,二人俯首,叩谢天恩,回府不提。传诏史臣,如杨溥所言,录严公震直事于实录,一面着锦衣金吾二卫纠京师官民言,无使复言严公事。史臣有不愿掩其事者,亦不敢秉笔直言,遂曲笔曰“严公愤成祖,谤讥于朝,后觉失仪,有负天恩,遂吞金,投玄武湖自沉。”

故武英殿明史载“成祖即位,召见,命以故官巡视山西。至泽州,病卒”后谈观若修国史,至严公震直事尝疑之,曰其“吞金而亡”盖缘是矣。由是观之,史不可尽信。读史者岂可尽信书乎?

却道建文一行,自乙丑遭变,殿前落发,化名应文,仓皇西出,自白鹭洲别了应能应贤,携着逞济王钺往东北而去,另作他算。三人跌跌撞撞,一路北行,但以斋饭为食,然不果腹,唯勉强度日而已。及至北平,已是数日未进水米,行在街头,那应文,只觉步履沉重,王钺程济,更是目眩头昏,一个踉跄,尽皆昏死通衢之上。

也道天命有常,无往不复。想那建文为君四载,但行周公之政与民休息,实是有道无福。燕王发难,虽说情有可原,毕竟私德有亏。更那道衍,栖身古刹,空诵佛号然凡心不死,为一己私欲,搅得天下兵戈四起,实是做下孽债一桩。也道天意如此,偏叫那建文一行,好巧不巧,倒在那庆寿双塔宝刹门前。寺僧慈悲,扶入寺内禅房,唤过主持。主持一见,那三人正昏睡不起,一探鼻息,万幸算得均匀,只微弱异常。知为饥瑾所致,乃口诵佛号,唤左右取过粥饭,吩咐服下,自家一旁禅床坐定,诵经不辍。

诸看官,你道这主持何人?正道衍上人姚公广孝也。转过天来,幽幽转醒,见身处禅房,又那道衍一旁入定静坐,知是寺僧相助,遂拜谢辞行。道衍慈悲,见三人驂弱,欲复留数日。那建文,毕竟身负国恨,哪里肯留?道衍固请,三人托辞不过,只得暂且挂号寺中。朝钟暮鼓,古刹青灯,如此月余。也道应文此生,合该有此劫数,算太祖佛缘未满,建文又天生灵慧,了此因果,暗合天数。居庆寿旬月,藏经阁中诸般樊典,那应文竟过目成诵。毕竟曾经为君,一朝蒙尘,想人生浮沉起落,皆莫如是。看罢厉罢,再诵佛典,竟别有一番体悟。道衍喜之,见其颇具慧根,遂与之交,应文亦不知其实是靖难主谋,但念其救命之恩,心中感念。二人师兄弟相呼,食同席,寝同塌,相与礼佛辩经,又数月,竟成莫逆。

再道京师这边,八月既望朝会散罢,胡杨二学士东阁侍奉,余者回府不提。单表李诚善,自朝中结果那朝鲜使节名姓,未加查阅,纳入袖中,及至寓所,取袖中纸扎,展而视之,其中分明写道:“朝鲜国镜城道都统、大明韩朵里部千户都统臣樊察,朝鲜国镜城道千户,大明韩朵里部万户臣蒙特谬,叩请天恩,允臣反国,伏望恩准。”

诚善见此,大惊曰:“此吾故人也。”

遂欲相见。那樊察亦暂居四夷馆,与之相见,初不识,及数语方相认。二人相与对酌,数盏下肚,竟相对垂泪,盖诉平生多艰矣。

樊察举盏,祝酒笑曰:“世兄,自漠北王帐一别,半生而后重逢,如何料想,竟分仕两国?真真天道无常矣。不想世兄还念得我等。”

诚善和之,又进一盏,昂首长叹一声,开言道:“昔我二部相接,尝白马盟誓,后世子孙当世为兄弟,永不相负。诚善不敏,腾格里在上,岂敢背盟?”

斯后又尽数大白,三鼓,皆酩酊。又一番寒暄,各回本号舍不提。

诚善既归,入得号舍,见四下漆黑无明烛,唤左右小厮,无应者,又唤显忠,亦无应。知是寻欢去了,暗的嗔骂一句,往后堂即解衣欲眠。方阖眼,忽地耳畔哐啷一声,二门洞开,接连一声叫骂:“天杀的直娘贼!仗着人手算甚么能耐?老子天子亲家,如何受尔欺侮?你家势众,端的老子无人手?狗奴才,你家主子受辱,你等倒睡得踏实!速速收拾妥当,同你主子寻回脸面!”

“混账!”

诚善闻言,当即惊起,细辩人声,知是显忠,登时火起,怒骂道,“莫不识得尔父?吾尝语汝再三,既至京师,不同奉州,需谦谨万分,莫生事端,怎的不数日尽皆抛诸脑后?”

显忠既见其父,知方才失言,只诺诺不复一语。诚善见此,怒火稍平,复询之前事,答曰:“儿来在京师,惟进惟谦,阿玛教诲,岂敢忘却?今日下得金殿,即往秦淮,游至二鼓,腹内饥馑,然江南不比辽东,酒食虽精巧玲珑,却食得不惯。忽听得左右人言,那思北楼善烹冀辽鲁地之食,辽食犹善。遂至思北楼饮宴小酌,不瞒阿玛,那酒食滋味,确乎地道,那……”

那显忠,滔滔不绝,不知怎地,论其那酒食来,诚善眒之,显忠知其复又失言,遂止住话头,继续道:“儿本不欲生事,那堪酒过三巡,坐旁一人,见儿裩发,竟出言相衅。儿知其烂醉,不欲理睬,谁料那厮,竟近前掀吾酒席,儿气恼不过,与其理论,仍叫骂不绝,儿登时火起,只一拳击其面门,那厮踉跄倒地,复起叫嚣更甚,儿又是一拳。那厮知是争斗不过,径出言道寻人去了。那厮既出,一旁堂官劝儿速去,莫要生事,言语眉目,似畏其人。儿转念,余堂堂天子亲家,端的怎生受人威慑?遂故辞不出。不想那厮,却果有些门路,未过半刻,竟聚来数十者与儿缠斗,儿知其势众,招架数合,勉强脱身。行也一程,怨甚一程,气恼不过,遂往官舍欲寻小厮帮衬,不想冲撞了阿玛,儿不肖,阿玛海涵!”

言罢长跪不起。

诚善闻言,暴起曰:“此明欺吾矣!”

适小厮至,遂持械携出,欲往寻仇。既出,至通衢,转念道:“那厮寻来百十辈,不过弹指,想其果有些来头。吾辈番邦使节,寓居他人篱下,当谨当慎,诚不宜与之争。此番寻仇,着实唐突。”

乃喝住众人,显忠未解其意,仍欲言语,诚善瞥之,遂不复语,默默只紧随。那诚善,将兵械交由小厮收了,振襟正缨,携着显忠,只二人,径造思北楼去了。

既至,但见数辈,三五成对,围坐对饮。这个道:“原闻称那胡儿如此放肆,料也应有几分气力,不想如此不堪,真真笑煞我也!”

那个道:“京畿重地亦敢与人口角,到底难改本性。”

这个道:“也道难怪,那小爷着实欺人过甚,其势咄咄,不让分毫,也未必全那胡儿不是。”

那个道:“旁的莫论,合该那胡儿碰壁。观那小爷,玄衣锦袍,非等闲辈,莫言其出言不逊,纵打将起来,哪个敢道半个不是?”

这个道:“然,不瞒诸位,方才那小爷为那胡儿所伤,其倒地一瞬,那玄衣扬起一隅,其下分明……”那人止住,招呼左右围住,以指作笔,蘸酒于案上写就二字,众人一视,皆是一惊,遂不复言此事。

诚善怪之,近前一视,但见那案上赫然二字“飞鱼”,霎时顿觉脚下绵软,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于地。显忠大惊,忙近前搀扶至一旁。诚善眦目欲裂,长叹不已,顿足捶胸,如瞿似怒,半晌高呼:“痴儿,害杀我也!”

只惊得那显忠诺诺一旁,再不一言。

时堂官王教化于侧,闻声而至,见诚善如是,知是祸事,暗中叫苦连连。诚善见之,询以玄衣锦袍者。好教化,到底玲珑八面,以恐生事端不欲多言,然亦恐驳面,遂指一隅示与诚善。缘其所指望去,但见一人,年未而立,两腮通红,烂醉做一团。方欲近前,转念道:“我儿前番已是唐突,得罪于他,如今贸然唤他,岂不得罪更甚?然观其色,确乎大醉,若静候于旁待至酒醒,岂不平明?”

如此一番思量,唤也不是,候也不是,一时怔怔,竟不知所措。

正踌躇间,忽而一老奚奴,褐被斗笠,入店径趋那玄衣者前,附耳轻呼,数言不醒,遂高声道:“老太爷知公子省亲,已备酒山巅,欲与公子把盏阅江,公子当速起行,往见太爷,莫拂怹意。”

玄衣者闻言,束带强起,一个踉跄,栽倒一旁。奚奴力衰,扶他不起。诚善见之,大喜,暗道:“此吾时赔罪也!”

遂往相助,同那老奴一道,将那玄衣者掺起。方欲开言,抬首瞥见那老奴相貌,登时大惊:哪里奚奴?分明三保。

诚善无敢多言,只赔笑,待三保离去,不敢耽搁,即携显忠速反四夷馆,一面令小厮打点行装,一面起草上表请辞谢罪,只待鸡鸣,即出京归辽,以早脱是非地。

话分两头,各道一边,却说三保一行,出得思北楼,径造狮子山而去。那玄衣者三步一跌,五步一呼,做接與状,但少鸾凤,只惊得行人避让连连。出三山,时晋三鼓,明月中天,金鳞万道,更无旁人。玄衣者见此,遂趋至江畔,取水濯面,待玄衣褪去,酒气立散。三保怪之,询以故。答曰:“方实徉醉,周身酒气,实酒寖衣襟,以消他疑耳。今谒天子,安可失仪?”

言罢正襟,趣三保起行。

你道那玄衣者何?北平留守燕世子高炽也。然则何以至京师为?缘那高炽一门,靖难伊始,便留守北平。自是父子爷孙不相见,算而今逾年。其间高炽一门,内则止讼安民,征支粮饷,外则交通诸藩,为燕王应。克谨谋国,数却劲旅。燕王握符,其功莫大焉。明岁开元,理应同列。燕王思之蒸切。是故,登极伊始,特降诏书,谕其一门速往京师。高炽奉诏,交付庻务,诸事妥当,旋即起行,此月前事也。

须臾,来在狮子山。拾级而上,既至其巅,缘那九尺白玉基望去,但见一人,凭栏面江,静立其上,此今上也。时大不悦,有愠色。既见二人,示其近前。未知天子所愠者何,亦不知圣谕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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