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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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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旬,秋高气爽,正适合年轻气盛的勋贵子弟们寻些乐子,活动筋骨。

  京城城西,有一座占地颇广的马球场。

  这球场原是大夏朝一位痴迷马球的大将军所建,是私人产业,后来那位大将军犯错被抄家,这马球场便成了天家的。皇帝们不好此风,自己不用,派了宦官来经营马球场,无论勋贵子弟还是京城的平民百姓,只要缴纳一定的银两,便可入场跑马打球。

  不过,打马球是个吃银子的癖好,大多数百姓都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撑,这球场渐渐就变成了勋贵子弟的竞技玩乐之所。

  有人打球,自然也有人品茶观赛。

  马球场三面围墙,饰以锦缎,只在北面建了一排亭台楼阁,中间修得最气派的观星楼专门留着给皇族贵人们用,左边几座亭子给寻常男客,右边的留给女客。

  日上三竿,其中一座名为落霞亭的亭子里,坐了几位彩裙飘飘的官家闺秀。

  “快开始了吧?”

  “嗯,你看那几个小太监,等他们核实完场地,确认场地安全,两支球队就要进场了。”

  “听说小国舅今日也会来?”

  “自然,今日来观赛的闺秀们,至少有一半都是为了他。”

  小国舅曹绍,当今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年方二十,俊美如玉且文武双全,乃京城无数闺秀明着暗着心仪的翩翩佳公子。

  负责回答的红裙女子见刚搬到京城的表妹面露神往,笑了下,低声补充道:“小国舅虽好,可他早有心上人了,宁国公府的李云珠,那位要貌有貌,家世又与小国舅极其登对,青梅竹马的,据说两家长辈早就默认了这门婚事,若非李云珠的祖父老国公爷去世了,李家服了两年多的丧,小国舅可能早就娶了李云珠过门。”

  红裙女子一边说一边留意着周围,忽然,她视线一顿,提醒身边听得津津有味的表妹:“看,那边正走过来的青裙姑娘,便是李云珠!”

  表妹还算机灵,聪明地用团扇挡住半张脸,再假装伸手去端桌子上的茶,然后微微偏头,不经意似的朝东边看去。

  观星楼的西侧,一共有四座亭子,每间亭子能坐十来人,亭子中间的长廊设有美人靠,倘若哪日客人来得太多,亭子便留给贵客们用,家世低的妇人小姐们自动移步到长廊中。

  好在这等盛况并不多,像红裙女子,父亲只是五品武官,这时也能在最边上的落霞亭占据一席之位。

  名门勋贵家的闺秀,基本都坐在离观星楼最近的清风亭、归鹤亭。

  那表妹碰到茶碗的时候,眼睛也瞧见了通向清风亭的走廊。

  按理说她这一眼过去,应该先经过三个亭子里或坐或站的闺秀们,偏偏她就是先看到了表姐口中的李云珠。

  或许是因为宁国公府刚除丧不久,李云珠打扮得很是素淡,一件素白的对襟襦衣,配一条裙边绣缠枝莲纹的玉青色齐胸纱裙,乌黑浓密的发间也只简单地别了两朵雪白的精巧绢花。

  可她生得极美。

  莹白润透的肌肤仿佛会发光,纤眉朱唇,眼尾上挑,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上位者睥睨他人的尊贵气势。

  都说人靠衣装,在李云珠身上,什么衣裳首饰竟都不再重要,但凡她一出现,她的脸便足以夺走所有人的视线。

  表妹看呆了。

  红裙女子并不奇怪,只轻轻扯了扯表妹的袖子,提醒她快点坐正。

  表妹竟像偷窥少年郎被发现似的,不由自主地红了脸,一边换个姿势偷偷窥视,一边小声赞叹道:“她可真美。”

  红裙女子也很羡慕:“是啊,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也跟你一样,哎,大概也只有她那样的美人,才能让小国舅……”

  表妹:“如何?”

  红裙女子沉默片刻,含糊道:“今日两个人都在,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用长辈们的话讲,小国舅对李云珠,真是为色所迷,毫无骨气。

  .

  云珠听不到远处那对儿表姐妹的对话,她也根本没留意那边的人。

  离观星楼最近的清风亭已经要坐满了,都是彼此熟悉的名门闺秀,云珠不屑再去人堆里挤,视线投向旁边的归鹤亭。

  只是她才要从清风亭前绕过,坐在北面主位上的孙玉容忽然唤道:“云珠,这边来!”

  云珠看过去。

  孙玉容头戴金簪,耳坠红宝,眉目张扬。

  她朝云珠笑笑,再对坐在亭子里最边角位置的一个纤弱少女颐指气使道:“七妹,我与云珠最相熟,先前不知道她要来才没给她留位置,现在她来了,我既然包了清风亭,哪好委屈她去隔壁,只好叫你让一让了。”

  庶出的孙七姑娘不敢违背嫡姐,小脸青红变幻地站了起来,怯怯地看向亭外廊道上的云珠。

  同亭还有七八位闺秀,有的平时就巴结孙玉容,这会儿都幸灾乐祸地笑,有的更怕云珠,垂着眼不作声。

  云珠瞅瞅孙七姑娘让出来的位置,笑了笑,问孙玉容:“你当真要请我与你同席?”

  孙玉容:“当然,咱们可是从小就一起玩了。”

  云珠的脑海里浮现一些模糊的画面,都是勋贵将门家的孩子,她与孙玉容确实打小就认识了,玩也玩过,只是每次孙玉容都会被她气哭。都哭了,哪还可能成为闺中密友,她不把孙玉容当回事,孙玉容却处处找机会跟她作对,妄想着压她一头。

  “同席也成,我要坐你的位置,别的地我都不喜欢。”

云珠彻底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道。

  孙玉容脸色一变。

  不等她开口,云珠继续道:“你都叫七妹妹让位了,可见是真心邀请我,既然真心,不会连一个位置都舍不得吧?”

  孙玉容跟吞了苍蝇一样,无法回答,她悄悄朝一位姓贺的好姐妹使眼色。

  贺姑娘心领神会,保持着坐姿,扬首朝云珠啧了啧:“玉容盛情相邀,李姑娘却要占了主家的位置,是不是太无礼了?”

  云珠淡笑,将这个问题抛给孙玉容:“她说我无礼,你也这般觉得?”

  孙玉容在心里狠狠点头,无礼狂妄,李云珠可不就是这样的人!

  可她先摆出友善的姐妹姿态,这会儿再责怪李云珠无礼,岂不成了拆自己的台?

  “怎么会呢,你这是真性情,与外人当然要客气,咱们谁跟谁。”

  说着,孙玉容努力扯出一个大方的微笑,绕出亭子,亲手将云珠拉了过来。

  云珠面上带笑,却在经过贺姑娘时驻足,微微蹙眉,遗憾地对孙玉容道:“罢了,我与这位姑娘话不投机,还是不打扰你们了。”

  贺姑娘:“……”

  云珠已经带着丫鬟径直去了十几步外的归鹤亭。

  主仆俩离开后,贺姑娘第一个咬牙切齿:“这人也太嚣张了,我要是敢如此失礼,我娘早罚我抄《女诫》了!”

  孙玉容哼道:“谁让人家命好呢,祖父是威震边关的大英雄,父亲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

  她家里也有爵位,可惜也只剩爵位了,当今的顶梁柱也就是她爹齐国公,身材肥硕,才干平平,领个闲差混日子而已。

  这时,两队球员骑着骏马进场了。

  一队穿红袍,一队穿青袍,每队十人。

  云珠的大哥李耀、半个未婚夫曹绍都在红队。

  李耀今年二十,身高八尺八,面容刚毅,虎背熊腰,像极了已经逝去的老国公。

  这样的男儿放在战场上定能让主帅将军们喜爱器重,名门世家娇滴滴的闺秀们却很容易被他吓到,哪怕李耀贵为宁国公府的世子元庆帝钦点的御前侍卫,至今也没有收到过哪个闺秀的秋波暗送。

  在李耀的衬托下,身高八尺却英武挺拔恰到好处的曹绍简直成了男仙下凡,既有温润的君子书生气,又有年轻武官的英姿飒爽,牢牢吸引了一批闺秀的芳心。

  比赛尚未开始,曹绍同李耀打声招呼,突然催马,直奔北面的观赛台而去。

  他一身红袍,玉冠束发,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持着偃月形球杖,衣摆随着秋风飞扬。

  随着他的靠近,芳龄待嫁的闺秀们几乎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马背上的小国舅。

  可惜小国舅早早锁定了心上人的位置,转眼便停在了归鹤亭下。

  归鹤亭里,云珠坐了主位,两边各坐了三四个不甚熟悉的闺秀。

  曹绍对旁人视若无睹。

  因为宁国公府要为老国公爷守丧,家眷不外出也不待客,曹绍已经有两年半没见过云珠了。

  日思夜想,不外如是。

  此时此刻,他定定地望着亭中的云珠,早将提前预备的各种寒暄话语忘得干干净净。

  喜欢来这边看球的闺秀多出自武官之家,规矩没文官家里那么重,所以曹绍光明正大地来见云珠,大家也不觉得有何不妥,要么悄悄欣赏小国舅的姿容气度,要么暗暗地笑他这模样过于痴了,与此同时,她们免不得地也都很羡慕云珠,很快就可以嫁给这么一个知根知底又俊美无双的好郎君。

  云珠呢,多少也是有些想念曹绍的,毕竟他长得好看,也是个非常好的玩伴,从小对她有求必应。

  女子十五岁及笄,十三四岁基本都已经开窍,会暗暗挑选心仪的男子作为夫君备选。

  云珠也未能免俗,可以说,早在十三岁的时候,她差不多就认完了京城每一个与她门第相当的年轻子弟。

  比较来比较去,曹绍方方面面都是众人当中的翘楚。

  从小被家里娇纵着长大的公府嫡女,既然要嫁,当然要嫁最好的男儿。

  曹绍喜欢她,两家的长辈也都彼此看好,云珠便也在心里把曹绍当未婚夫看了。

  她离开席位,走到归鹤亭南边的雕花护栏前。

  曹绍催马又往前走了一段,仰头望着她,俊美的面容在秋阳下一览无余。

  云珠细细端详片刻,对曹绍润泽如玉的脸庞十分满意,她见过一些世家子弟,脸上会长痘的,她可不希望曹绍坏了这副好皮囊。

  “马上要开赛了,你过来做什么?”

云珠居高临下地问。

  曹绍到底顾忌着别人,咽下“想她”的话,用兄长的语气调侃道:“许久不见,怕云珠妹妹忘了我是谁,特来混个脸熟。”

  云珠笑了,嗔他一眼。

  曹绍也不好耽误太久,打完招呼便回了队伍。

  云珠也退回席位,远远望着场地中迅速交错的身影,只是,曹绍虽好,她更关心自己的亲哥哥,马球危险,容不得任何疏忽。

  李耀心里憋着一股火。

  家里刚除丧,恰逢西北战线吃紧,皇上便派父亲领兵出征,他也想去,父亲却说他有勇无谋,只适合留在皇上身边当侍卫。

  李耀怀疑父亲是在报复祖父!

  因为祖父生前总是瞧不起父亲,扬言父亲只会纸上谈兵,现在祖父没了,父亲就拿容貌酷似祖父的他撒气!

  球场变成了战场,李耀手中的球杖也变成了长./枪,跨下的骏马更是猛虎一般,势不可挡。

  只要见了球,也不管球在谁手,李耀便弯腰挥杖,抢走后直奔球门。

  “砰”的一声,他又抢了一个球。

  被抢球的同队曹绍:“……”

  罢了,只要李耀不反对他接近云珠,准妻兄抢他的球算什么?

  母亲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只等宁国公从边关凯旋,母亲便会派人去李家为他提亲!

  再看一眼归鹤亭的方向,曹绍胸怀喜气涤荡,笑着护卫到李耀右侧,阻拦青队抢球。

  .

  边关,经过十日的快马加鞭,宁国公李雍终于带兵赶到了甘州。

  本朝建国已有两百余年,从初期的强盛渐渐衰落,到先帝朝,北线从东到西连丢九州,全被胡人占去。

  这是积弱的国力决定的,几位叔伯辈的老将再骁勇,战功也只体现在成功抵御了胡人铁骑,让他们无法再南下一步。

  幸好,国运保佑,先帝在位后期,大夏朝出了一位有志向且有能力兴国的首辅。

  首辅厉行改革,国库一年比一年充盈,百姓们有了好日子,军队兵力也越来越强。

  趁胡人几个部落起了内斗,二十年前元庆帝一登基,便开始了收复九州的大业。

  时至今日,只剩朔、甘、肃三州。

  越是紧要关头打得越艰难,李雍压抑不住心中的血性,主动请缨。

  作为一个明明文武双全却一直被战神老子嫌弃贬低的热血中年国公,李雍盼这个能证明自己的机会已经盼了十几年!

  老头子嫌他只会纸上谈兵?

  这次他就要让老头子在九泉之下看看,他是多么的用兵如神!

  九月中旬,李雍发兵攻打甘州城,败。

  十月初,李雍带兵截击胡人粮草,未料只截了几十车沙子,大营反遭胡兵偷袭,损失惨重。

  十月中旬,李雍亲率万余骑兵,轻敌冒进,被胡兵两头围堵在一处峡谷。

  生死存亡之际,大国舅曹勋率领的援军从朔州赶到,经过两个时辰的英勇奋战,斩杀此地所有胡兵。

  此时的李雍,左肩中箭右腰挨了一刀,因为是主将,先前胡兵没有杀他,而是将他五花大绑,准备活捉回去。

  他无法动弹,只能看着曹勋的人马如神兵天降。

  援兵从外杀到内,李雍找了很久才寻到曹勋的身影,见他右手持刀,前进路上所向披靡,脸庞被敌兵的血飞溅染红。

  这样的曹勋让李雍十分陌生。

  他们两人的父亲都是有国公爵位在身的武将,战场同袍几十载,称兄道弟,交情甚笃。

  曹勋的父亲比老头子小几岁,再加上头胎生得晚,导致曹勋比李雍小了整十岁。

  十岁也不算太大,李雍便一直与曹勋兄弟相称。

  曹勋十六岁那年,李雍已经娶妻生子。

  老头子不许他带兵,曹叔却很舍得历练曹勋,曹勋也在元庆帝问他有何志向时,发出了“不收边关不成家”的少年豪言。

  自那之后,曹勋便一直追随曹叔征战边关,就连曹叔捐躯沙场,曹勋也只是在边关带孝守城。

  算起来,今年曹勋已经二十九了,两人也隔了十三年未见。

  杀完最后一位胡将,曹勋收刀,视线一转,大步朝李雍走来。

  李雍垂眸,只觉得汗颜。

  而在曹勋的部下眼中,这位宁国公虽然带兵不行,长得却儒雅俊逸之极,即便处在眼下的狼狈境地,宁国公仙风道骨的,看起来也只是因为不小心,才暂时龙困浅滩。

  曹勋是唯一早就知道李雍长得好的人。

  他单膝蹲下,在沉默中替李雍解开身上的绳索。

  李雍再颜面无光,也得打起精神应对,看着开始替他检查伤势的曹勋,李雍苦笑道:“十几年未见,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你重逢。”

  曹勋抬眸,见李雍已经垂下眼帘,他便也对着他的伤口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李兄不必介怀。”

  李雍还是苦笑。

  他腰间的刀伤不深,难处理的是肩上的箭伤。

  曹勋先替他简单包扎了下腰,交谈时一口一个“李兄”。

  李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曹绍那小子刚刚二十,与女儿年龄相配,他也从来没把曹绍当兄弟,故而默许了这门婚。

  可是,等女儿真的嫁了过去,曹绍喊他岳父,曹勋作为曹绍的哥哥,见他是不是也得改口喊声“伯父”?

  曹勋不知他心中所想,见李雍深深皱起眉头,关心问道:“李兄可是哪里不适?”

  李雍:“……无,无碍。”

  罢了,反正女儿还没嫁过去,随便曹勋怎么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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