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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这下子更睡不着了。
他想起了很多往事,那大概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正是秦王政十年,一年前王上于雍城加冠,趁机剿灭嫪毐之流,彻底掌握了朝堂实权。次年,吕相吕不韦也被免除相职,放逐巴蜀。 作为吕相门下的客卿,那时候李斯的日子相当不好过。 不仅因为造反犯上的嫪毐是吕相推荐给太后赵姬的,也因为吕相在朝中声望过大,威胁到了王上的统治。 造反和弄权两项大罪压下来,自然不可能只有吕不韦一个人受罚。秦王没有迁怒他们这些客卿,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了。 但很快情况急转直下,秦国贵族向王上谏言,说前六国之人多为间谍,不如尽数驱逐。 他们举例的是卫国人吕不韦,以及韩国人郑国。当时郑国正在修建沟渠,秦国却流传出郑国此举乃是“疲秦之策”。 吕不韦不是真的奸细,郑国却跑不掉。秦国贵族以此为借口发难,刚刚掌权的秦王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于是秦王下了“逐客令”,凡大小官员,非秦人一律驱逐出去。 李斯很不巧,就是被驱逐的人之一。 秦国能成为强秦,来自六国的人才功不可没。所以尽数驱逐走这些人才,很显然弊大于利,秦王不会真的这么做。 其实聪明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个所谓的逐客令只是王上的迂回之策,暂时向贵族妥协。 他在等,等一个人能“说服”他改变主意的大才,用对方来堵住贵族的口。 由于事情牵扯到了自己,李斯也很难保持镇定。但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自保的办法,并且抓住了这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很快,名传千古的《谏逐客书》被呈给了秦王政,成就了李斯在青史上的第一次扬名。 然而仓促之下做出的事情必然存在疏漏,李斯虽然成功留了下来,他自己心里却依然忐忑。 当时的他未能看清王上的真实意图,只觉得郑国之事不能再生波折。 本来贵族就是拿郑国的奸细身份说事的,但他们这番说辞也只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可是倘若李斯在这个时候告诉了秦王郑国渠存在额外修建的问题,那就是坐实了贵族的控诉。 有了证据,贵族的气焰只会更加嚣张。他李斯好不容易留了下来,岂能因为区区郑国功亏一篑? 所以李斯私自做主隐瞒了这件事,一瞒就瞒到现在。 如今的李斯当然已经想清楚了之前的乌龙,意识到自己是关心则乱了。 其实直接告诉王上并不会有什么问题,王上大可以借口“诸位既然怀疑郑国有问题,不如修渠之事暂行调整”,合乎情理地将多修的那部分工程暂停。 可是李斯隐瞒了,他当时的隐瞒导致自己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后续再想翻出来说,也没了机会——既然现在能发现,为什么当时没讲?你李斯到底想做什么?是否是韩国的奸细? 如今的李斯不是没有犯错受罚的资本,他只是不敢而已。尤其如今正是灭韩的紧要关头,此时受罚唯恐会错失更进一步的良机,李斯不想蒙受这些损失。 然而这种事情越拖就越是棘手,继续往后拖延恐怕受的罚会更重。 李斯实在是心虚,因而这次向王上回禀郑国渠弊端时,特意做足了准备。 他先是花费一段时间寻找到了有本事的水利大师,借口对方看出了郑国渠这些问题,以此进言,而不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为了寻找相关人才,这才没能在灭韩之战打响的初期将奏折递上,而是硬生生耽误到现在。 这么一番耽误,又给他李斯增添了一重罪名。 李斯很想潇洒地表示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但他实际上愁死了。要不也不会扶苏只是拍了拍他那封奏折,他就立刻把奏折收了回去,不敢呈给王上。 李斯现在愁得是头发都要被抓掉一把。 不知道长公子在卖什么关子之前,他只是心情有点忐忑。知道了以后,他已经进化成了非常忐忑。 公子道破了他的秘密,显然是在威胁他。被拿住了把柄,他除了老老实实成为公子的人,没有第二个选择。 李斯当然可以主动去向大王请罪,以他的能力,不至于直接被厌弃,顶多是将功赎罪罢了。 可是这么做无异于得罪了公子,李斯扪心自问,他没把握在得罪对方之后保全自己。而且下一任秦王不出意外就是长公子,现在不站队是高兴了,等长公子继位他李氏一族焉有好日子过? 更何况王上和长公子父子感情极佳,他在两人之间进行取舍不过是枉做恶人。倘若哪天王上得知了其间内幕,也不见得会称赞他忠心耿耿。 与其掌握主动权,自行选择得罪哪一方,还不如老老实实当个被逼迫的小可怜。 长公子既然肯威胁他,必然是看得起他,否则一个无用之人何必公子费心去搜寻把柄。 李斯苦中作乐地安慰了一番自己,心里这才好受不少。 既然已经想通了公子在谋算什么,李斯也不必再将奏折压下。公子不会轻易将这个把柄说出去,他明日可以大大方方地去向王上回禀,顺便同公子表个态,以免公子以为他不识抬举。 怀揣着满腔心思,李斯只觉得度秒如年。好不容易挨到日头升起,早朝要开始了,李斯赶忙上了早就备好的车架。 今日的早朝扶苏没来。 秦王政觉得儿子身体还没好全,不用着急上朝。于是强令儿子再多休息一会儿,他自己倒是睡得晚起得早,大清早就精神抖擞地出门了。 扶苏对父亲的身体十分忧虑。 睡眠时间如此之少,怎么可能不影响健康呢?长此以往,恐怕寿数也会有妨碍。 上一世父亲不到五十便薨逝了,扶苏绝不肯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看来“病愈”的速度要加快一些了,他宁愿住回宫外去,也不愿自己因病什么都做不了。 早朝持续时间不长,因为这两日没什么战报传来。其他事情该处置的都处置了,只剩一下鸡毛蒜皮,倒也不必非得占用朝会的时间去回禀。 大秦官员毕竟都挺忙的,跟着一个卷王般的王上,加班是常事。朝会上聚集了那么多人,大家可没那闲工夫不干正事待着听你说这些小问题。 扶苏朝食才用完没多久,父亲便回来了。一回来就赶着儿子出去走动走动,说是医官的叮嘱,叫他饭后走一走,对身体好。 扶苏十分无奈,父亲对他自己的身体要是能有一半的上心就好了。 可他拗不过亲爹,还是老老实实地走了出去。正好今日李斯肯定要再进宫一趟,不出意外他们还能“偶遇”一回,可以借机处理完昨日的后续。 扶苏出门之后很快就撞见了匆匆走来的李斯,他主动后退一步避开,让李斯先去把正事回禀了。 尽管李斯很想先拉着长公子把事情说清楚,见状也不得不按捺下心思。 等一刻钟后李斯从殿内出来,果然见到公子已经在他出宫的必经路上等他了。 “见过公子。”李斯上前行礼,姿态比昨日还要谦卑。 扶苏示意他不必多礼,但也没叫人落座。二人就这么一站一坐地说着话,仿佛很寻常的公子与臣子偶遇寒暄。 李斯左右看看,发现扶苏今日也没让侍者亦步亦趋地跟随,而是叫人待在远处不许靠近。 他松了口气,赶紧说正事: “郑国渠一事是卑职鬼迷心窍,斯心中深感惭愧,还请公子责罚。”
扶苏毫不意外他的反应。 李斯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选。自己又不会对父亲不利,站队到他这里其实没什么坏处。 不过既然李斯已经投诚了,扶苏当然要好心提点他两句。 帝王和臣子看事情的角度是完全不同的,有些很浅显的道理,李斯恐怕一叶障目,走入了误区。 就比如: “廷尉无需如此惶恐,郑国渠一事无甚要紧。即便你当时告知了父王一切,也不会对此渠的修建有什么影响。”
李斯听得一愣,心中大感诧异。 王上都知道沟渠修多了,为什么会没有影响?不是应该及时叫停多修的部分,好节省人力物力吗? 李斯的眉头不由得紧紧蹙起,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些东西。 扶苏也不急着解惑。 哪怕君臣看待一件事的视角不同,他也相信以李斯的聪明才智,给他足够的时间定能想通其中关窍。 李斯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事关己身时容易犯傻。郑国渠那次是这样的,昨日被他一吓唬,又犯了同样的错误。 别说现在了,历史上的李斯不也是在帝王继承人上走错一步,推了胡亥上位吗? 因为谁当皇帝对李斯自己来说太重要了,关系到他的前程、他的理想,让他很难做出完美的决策。 李斯苦思冥想了片刻,果然有了结果。抛开利益牵扯之后,以前被他忽略的地方也都浮出了水面。 是了,郑国渠这个毛病看似严重,其实对秦国来说也不见得就是弊端。 因为关中水力只是难以长期维持这么庞大的灌溉,而不是完全不可以。 此前正是急需囤积资本的时候,大秦需要更多的良田、需要关中成为大秦的第二个粮仓。如此才能在后续灭六国的时候,有更多的粮草支援。 郑国渠虽然多修了,但它也让关中拥有了更充足的良田,短期内能够产出更多的粮食。 只要这个渠可以支撑到一统天下,这笔投资就不亏。比起更大规模的粮仓对战争的作用,区区修渠的人力消耗,根本不值一提。 大不了天下一统之后再将多余的沟渠弃而不用,关中的河道也能再重新蕴养回来,不至于彻底枯竭。 事实上郑国渠在后世沿用了很多年,关中河道也没有因此就出现明显的断流情况。 而一统天下,只要短短十年就足够了。 想通这些,李斯只觉得自己真是蠢到家了。 既然王上即便知道了真相也不会缩减郑国渠规模,那他说与不说其实根本不重要。隐瞒也就隐瞒了,王上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处罚他。 可惜他想明白得太晚了,长公子的贼船已经登上,再想下船根本不可能。 公子就是故意的,仗着他钻进牛角尖出不来,趁虚而入将他收服。之后的点明真相,也不知道是他生出了恶趣味想看臣子的笑话,还是当真不忍心见下属成日生活在提心吊胆中。 李斯觉得他属实是玩不过公子,他认栽。 “廷尉这是想明白了?”
扶苏含笑反问。 听着公子的明知故问,李斯有气无力地拱了拱手: “多谢公子提点,斯还有公务,就先告辞了。”
扶苏善良地放过了大受打击的李廷尉,没有再说什么扎心的话。 李斯心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恐怕从那日朝会上的弹劾开始就是公子做的局。 公子盯上了他这个好用的下属,于是先弄到他的把柄。再在所有人面前做戏,让众人误以为他们关系不睦。之后公子再来威逼利诱,将他收入麾下。 如此一来,谁也不会怀疑他李斯是站在长公子这一边的,毕竟他们关系差这件事早已深入人心。 奸诈,太奸诈了! 不愧是秦王血脉,和他高祖父昭襄王一样狡猾! 回到官署的李廷尉化悲愤为力量,处理公务的速度大大提升。同僚们诧异地看向他,不知对方受到了什么打击。 说起来昨日有小道消息传闻李廷尉进宫时遭到了长公子的刁难。今日廷尉又进宫了一回,不会是又被公子指着鼻子骂了一遍不配当廷尉吧? 同僚们:嘶,李斯真是太倒霉了! 希望长公子早日醒悟不再为难他吧。 扶苏尚且不知咸阳出现了这种污蔑他欺负李斯的谣言,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由于扶苏外出散步时都令侍者站得很远,侍者完全听不见二人的交谈。他们只能通过两人的神态动作,以此来判断二人到底说了什么。 结果李斯两次都表现得非常卑微,这一次更是先皱眉沉思、后面带愤慨。看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这可不就是长公子针对李廷尉的铁证? 章台宫发生的事情很难瞒住宫殿主人的耳目,是以秦王政也第一时间听闻了这件事。 昨日侍者来回禀的时候,秦王政还没放在心上。他觉得李斯一向谨小慎微惯了,姿态谦卑也不一定就是受了欺负。 可是今日再听到变本加厉的反馈,秦王政终于意识到这么放任下去不行。 李斯是他日后要重用的人才,扶苏则是他属意的继承人。两人不说通力合作,也不能站到对立面去。 秦王政上回故意没和儿子分析韩非之死的内幕,因为他不太想向儿子承认这件事里有他的授意。儿子太过爱惜人才,到时候被指责的人恐怕要从李斯变成他。 好不容易和儿子相处和睦起来,他一点不想关系又回到从前。 可惜有些事情不是不想做就可以不做的,为了大秦的未来,秦王政不得不做出一些取舍。 于是等扶苏回来之后,就补上了一节课。课上完后,父亲还语重心长地劝他和李斯和好,不要再针对人家了。 扶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