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不禁毛骨悚然。从人不能走近，只能站在回廊下看。觪叮嘱我几句，让寺人充看好我，然后就走进诸侯的行列中，站到殿前。我看到觪就站在那些人头的不远处，心里一阵不自在。强迫自己收回视线，我朝远方的大社眺望。我对社并不陌生，在杞国，每年仲春元日父亲都会前往社坛主持祭社。不过杞国的社主是一根巨大的松木，而成周的社主却是一个高大的夯土台。没过多久，周王到了，所有人都伏地跪拜。礼毕起身，我向殿上望去，只见周王身服希冕，玄衣纁裳[玄衣纁裳：黑色上衣浅红色下裳的礼服。]，与昨日相比，又多出几分帝君的威严。他稳步走到殿堂正中，沉声宣布典礼开始。钟鼓齐鸣，一队身着甲胄的军士从影壁那头沿庙道整齐地走来。为首一人身着鲜红衣甲，掮着几面白旗。待他们走近，只见那人三四十岁的年纪，黝黑的脸上虎目炯炯，他就是主帅王孙牟，母亲的弟弟吗？我猜测着，望向他掮着的白旗，心跳突然窒住——上面竟也挂着几颗面色狰狞的人头！我忙低头不敢继续看。他们从我前方经过，鼻端飘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等他们过去以后，我深呼吸，驱赶心中的恐惧。红衣人掮着白旗一直进到殿堂中，将白旗献在祭台上，祭司抑扬顿挫地唱祝起祭文。这时，几名甲士执钺走到庙道上，在缚跪于地的俘虏们面前停住。他们要干什么？我瞪大眼睛，只见他们上前，拽住一名俘虏的头，露出脖子，那俘虏眼睛睁得大大的，甲士举起手中的钺，往那俘虏颈上砍去……我猛闭上眼，忍住喉头的尖叫。一阵嘶哑的哭叫声响起，我睁眼，那地上已经惨不忍睹，一个看起来还是少年的人又被拉起，他绝望地嘶叫挣扎，两名甲士将他按住。他趴在地上，身体依然颤抖不止，一人高高地举起钺……我再也不敢睁眼看，腹中升起一股呕吐的欲望。咬唇忍住，这个世界第一次让我感到如此血腥。这些事的存在，我其实是明白的。以前的历史课本上会提起上古社会杀人献祭的内容，我在木牍上有时也会看到“献馘”、“用俘”等字样，但总觉得这些事离自己很遥远。杞国地处中原腹地，从来没有战争，也就不会有这样的献俘礼，在杞国，祭祀不过是杀牛宰羊罢了。平时觪他们跟我说起哪里哪里打仗，大周又怎么怎么胜了，我都当故事一样听，而如今在这周庙前，方才嗅到这“血流漂杵”的味道。“君主？”

我回头，寺人充担心地看着我，想必我现在脸色很难看吧。“无事。”

我有些虚弱地说。我看看四周的人，他们的表情或敬畏，或兴奋，或平静……似乎只有我觉得残酷和不可思议。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充斥在周围，我的观念与他们有着巨大的鸿沟，无论生活了多久，这个世界和我始终还是存在着距离啊。我心如乱麻，憋闷得慌，很想逃离这个地方，心里不住抱怨这祭礼怎么着么长。浑浑噩噩中，仪式终于结束，我看到觪向我走来，旁边似乎还有一人。“姮！”

觪看起来很高兴，“为兄遇着了恩人。”

说着，笑意盈盈地看向他旁边那人。我抬眼看去，却正是太室山上救我们的姬舆。他疑惑地看着我，突然，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勉强地对他扯扯嘴角，行一礼。“姮脸色为何如此苍白？”

觪吃惊地问，又看向我旁边的寺人充，寺人充答不上来，慌张地看我。我安慰他道：“无事，阿兄，姮想先回去。”

觪道：“回去？可稍后将舞大武[大武：“大武”是周朝著名的乐舞，为纪念武王伐商而作，现代已不知其形。]，姮不是一直想看？”

我心里烦躁，有些生硬地说：“如今不想看了，姮只想走。”

看到觪懵然的表情，我将语气放软，说：“阿兄，姮身体不适……”觪迟疑地点点头：“姮好好歇息。”

我向他和表情莫辨的姬舆行了一礼，转身快步往外走去。出到庙门处，寺人充追了上来：“君主，太子命小臣跟着君主。”

我看了他一眼，找到来时乘的役车，问他：“你可懂御车？”

寺人充答道：“懂。”

我看看拉车的牛，指着觪的夏篆对他说：“去解匹马替下这牛。”

寺人充大惊：“君主，那可是……”看到我不善的目光，他把话吞回去，乖乖地去解马。换上马后，我上车，寺人充坐在御者的位子上，问我：“君主可要回宾馆？”

我看着天空，只想散散心，说：“不回，你将车一直赶。”

寺人充疑惑地问：“往何方？”

何方？我随口说：“东。”

寺人充扬鞭一响，马拉着役车往东跑去。成周街市上，人声鼎沸。行人熙熙攘攘，车马辚辚，寺人充高声地叫路人让道。街边，妇人扎堆说笑，小童嬉笑着从巷口追逐到大路上，后面传来大人喝止的声音……我坐在车上，僵直的身体感受到这市井里温暖的生气，渐渐舒缓了些。这些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中，为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忙碌，离杀戮如此遥远，他们的神情让我觉得刚才看到的场面愰如隔世。看着街景，马车不停地向前跑，喧嚣的街市不断地退到后面。没多久，一道小城门赫然出现在眼前。寺人充回头说：“君主，再往前就出城了。”

我说：“那就出城。”

寺人充一甩鞭，径直出了城。乡野上，午后的风暖洋洋地拂过，葱绿的庄稼轻轻弯腰。役车辘辘地在野道上奔驰，我安静地趴在车沿上望着原野，任阳光洒在身上，风吹在脸上。远处出现一条河，映着天光，镜子般闪亮。我问寺人充：“那是何水？”

寺人充答道：“雒水也。”

我说：“过去。”

来到河边，我下车，对寺人充说：“我走走，你在此处等候。”

寺人充吞吞吐吐地说：“君主……太子，太子叮嘱小臣跟着君主，这……”白了他一眼，我说：“我不走远，只在水边散步。”

寺人充小声应诺。我沿着河岸慢慢地走，雒水宽阔的河面上，波光闪耀。解下寺人的帽冠，河风吹过，一阵清爽。河岸上长满了萋萋青草，上面星星点点地点缀着不知名的小花。一截栈桥从河岸延伸到水中，旁边立着拴船的粗木桩。从栈桥到离河岸不远的大道上，一条浅浅的小路出现在野草中。我拾起一枚小石子，屈膝，抬手向水面飞去，石子掠起三个水漂，波光破成点点碎金。心里叹口气，还是三个，觪最少能打七个。有的事情，它的存在是我无法改变的，只能去适应，一如这个世界的事，一如爸妈的事……前面歪歪地长着一棵老榆树，粗糙的枝干上茂密地抽出了嫩绿的枝叶。我走过去，在它的树荫里躺下。天气真好，蓝蓝的天空纯净得不带一点杂质，似乎能把人的心情也过滤干净。我闭上眼，雒水在耳边淙淙地低语，风在脸上柔柔地轻抚……我站在小区绿树成荫的小路上，望见家里宅院的围墙就在不远处。来到房子前，我打开花园的铁门，走进去，惊讶地看到车库里，爸妈的车竟然都在。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们两人一起出现了，我心里有些隐隐的期待。掏出钥匙打开门，只见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保姆呢？佣人呢？我疑惑着走进客厅，只见四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干净得一丝灰尘也没有。二楼隐约有说话声，我走上去。只见爸的书房门虚掩着，说话声正是从里面传出。声音似乎越来越急，我走近，听见爸的声音愤怒地吼道：“你别太过分！”

“我过分？！”

我一惊，是妈，她喊道：“你说说，这个家你操心过什么？！”

“我说过！生意上的事我分不开身！”

“你忙我就不忙？！手术一个接一个，累个半死回来还要照顾孩子！你呢？跟一票人吃吃喝喝，有事直接甩给我！”

“每天跟客户应酬你以为我容易？！我玩命赚钱你以为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你是我就不是？！每次家长会都是我去！这次我没空让你去，还求不动你了！”

“那个客户真的很重要！那可是几百万的事！你那边不过是个同学聚会，那些人什么时候不能见？！”

突然，“砰”的一声，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你！你自私！我告诉你！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跟你离了！”

“我也告诉你！你不可理喻！我忍你忍到现在，也不过是为了孩子！”

……我的身体突然不管不顾地往外面冲去，脸上湿乎乎的，一抹，全是泪水……我明白了，这是高中时的事。我那时听了他们的争吵，顿时觉得心灰意冷，自己的存在对爸妈而言竟是如此痛苦。我又悲又气，只想远远地逃离这里。于是，我只带着随身的背包，甚至什么也没收拾，离家出走了。站在斑马线上，前面绿灯亮起，我和旁边匆匆的行人一道，穿过马路。这个城市离家不远，却如此陌生。该去哪里好？我望着林立的高楼店铺，一片茫然。在一个公园里转了一圈后，我觉得肚子饿了，于是走进一家面包店买面包。付钱的时候一掏，背包里空空如也，只见上面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钱包、手机不翼而飞，连药瓶也没给我留下。心里一边骂那贼没素质，一边感叹，现在我即便想回去也难了。看看天色，已经是快黑了。爸妈从不让我在外面留这么晚，往常这个时候，我肯定已经坐在家里吃饭。有一次老师上课拖堂，让我们在教室里做题，结果爸妈给校长室挂了好几通电话，以致后来任何老师再拖堂，我都可以先走。现在，他们找不到我该有多担心？想想他们焦急的脸，我叹了口气，心里始终放不下。我找到警察局，跟他们说我迷路了，要打电话给家长。电话里，爸很生气，他从没对我发过这样大的火；妈不停地说待在那里不要走，我们就去接你，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我心里不知被什么塞满了，喉咙里哽咽着，只能不断地说好……脸上痒痒的，我睁开眼，一根草叶在河风中摇曳，蹭着我的脸颊。我坐起身来，看这光景，快到日暮了。我这次跑出来虽然算不上离家出走，但谁也没告诉，觪要是找不到我，说不定会有多着急。心情也平静不少了，回去吧。我站起身来，拍拍衣服，向停在远处的车子走去。回到宾馆，觪还没回来，我到自己的房里，寺人衿服侍我换下身上的衣服。天色不早了，我觉得肚子有些饿。刚想叫人端些粥进来，正收拾衣服的寺人衿突然问：“君主的凤形佩如何不在？”

凤形佩？不是收在袖子里吗？我拿过寺人衿手中的衣服，往袖里一摸，真的没有；又摸摸另一边，还是没有；再把换下的那堆衣服仔细地翻，仍然没有。掉在外面了？我疑惑地回想。今天在周庙里我是规规矩矩的，出来坐在车上的时候我还无意在袖中摸到，车上……我跑到宾馆停车的地方，役车停在那里，车上空空的。在雒水边？我让人找来寺人充，问他：“可还记得今日往雒水之路？”

寺人充答道：“小臣记得。”

我点头：“套上马，再车我去一次。”

看到下午的河岸时，天色有些暗了，已经能看到月亮浅浅地挂着，像一片剪纸。栈桥边靠着一艘大船，几个人在船上忙碌。我找到那棵老榆树时，只见下午躺过的地方，一个男人背对着我站在那里。听到动静，他过转身来。宝蓝的天幕上，日色还未全部褪尽，月亮如白玉般皎洁，与眼前的面容交相辉映。我愣在原地一动不动。那是张与记忆中的他神似的脸。曾几何时，月色也如此清澈，那人温柔地凝视着我，脸上展露出舒心的微笑。记忆与现实在眼前重叠，泪水顿时模糊了视线，我哽咽着，嘴里轻轻地唤出他的名字：“思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