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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涸,鱼相与处于陆,”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不如相忘于江湖。”早在春秋战国时, 庄子便如是说道。 “江湖”从字面上的意思来看是辽阔的江河,湖泊;如果将二字彻底拆开来看,也可指版图上的三江五湖,可似乎从庄子他老人家提笔写下这次词的时候便多出诸多味道,藏有大自在于其中,细细品味韵味十足。 “江湖”这两个字, 若是用上辈子北方几位简短的一句话便能囊括其中所有的精华。 “有内味了。”
少年郎想着想着情不自禁的低声念叨起来, 随后哑然失笑。 “朝堂庙宇之外是江河湖泊,” “江河湖泊之中是大鱼小虾。”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有江河湖泊便有人,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
少年郎一步迈出朱红色的宫墙,望着上京城中繁华的景象穿行的人群轻声喃喃着“讲到底江湖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金老爷子的江湖再远都有一座庙堂,” “古老爷子的庙堂再高都是一片江湖,” “可眼下这江湖,终归还是游离在朝堂之外,” “更像古龙老爷子笔下的江湖一些。”
少年郎说着这方世界人听不懂的莫名的话语最后竟是突兀的笑了笑,身子轻震,腰间的刀剑也随之晃荡出声,话音落下后黑暗之中有极其细微的声响传来。 “十三先生,可在?”
少年郎摇了摇头抛开这些繁杂的思绪,对无边的夜幕开口道,方才弄出的声响想来也是一直随在自己身边的燕十三了。 “在!”
不知何时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的燕十三从阴影之中走出,脑海中还在想着少年郎先前说的话,说起来原本自己就是自江湖中而来。 “不知在十三先生心中什么是江湖?”
少年郎眉眼含笑道。 印象中金老爷子的江湖更加波澜壮阔一些,有大漠烽烟,有江南春雨,有山川百岳,有江河湖泊,更有大理西夏雁门关,这些皆是他笔下的江湖。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一句话便道尽了家国大意, 那些人想要改变这个世界, 相比之下少年郎总觉得古龙老爷子的江湖更加纯粹一些,仗剑天涯,高来高去,快意恩仇,刀光剑影,纵酒高歌,浪子佳人, 有着道不尽的风流写意, 也有诉不尽的颠沛流离。 就如同自己置身于江湖, 遇见很多有趣人,也撞见许多有趣的事, 借着酒劲提笔随手写下的故事, 而毫无疑问, 燕十三便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江湖?”
燕十三罕见的有些迟疑, 这两个字对于他来说有些不一样的意义。 “十三先生不着急,可以慢慢想。”
少年郎望着眼前的燕十三,又想起叶孤城和西门吹雪这两名最早随在自己身边的剑客皆是古龙老爷子笔下的人物,都有些自己的故事,自凉州受伤以来已经疗养了许久,如今这趟马踏江湖想来也该恢复如初了陪自己走上一遭也是极好的。 “十三先生可知城中何处有酒馆?”
少年郎似乎想起了什么回身问道,若是想要知道如今江湖的格局只需要吩咐一声下去,凉州谍报司自然会拿出厚厚的一沓文书,无比详细甚是说不得上面还记着那位道长和那位师太的腌臜事。 可自己如今更像亲自去看看这个江湖,不是从高处去,而是从低处往上边看看,所以自己口中的酒馆自然不是烟花柳巷之地有佳人陪酒的地方,而是三教九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声吹牛,放个屁都恨不得将凳子崩得缺个角的地方。 而燕十三按照这方世界的轨迹本就出身于江湖,在自己府中当了那么多年的门客,想来对城中这些地方也是有所了解的。 “城东,春风坊,很多!”
燕十三这下不在迟疑, 直接了当指着上京城东的方向开口道。 “走吧。”
“去城东?”
“去喝酒!”
“好!”
燕十三答应的很是干脆, 少年郎微微有些诧异,不过很快便释然, 不练剑的时候, 他很喜欢喝酒, “当酒喝到最烈,都没有一丝酒意,酒就没有意思了。”
很早之前燕十三便如是说道, 可最后他偏偏还是喜欢喝酒, 说来也是, 古龙老爷子笔下那一个主角又不爱喝酒? 若是江湖没有了酒,那还是江湖吗? 春风坊, 陈旧的木质牌匾立在坊口细细看去已近有很多的裂纹,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在坊间的大街小巷穿梭着,上京城一百零八坊,宵禁管不到又或者说不愿意管的地方只有两个,烟花柳巷销金窟的平康坊,除此之外便是眼前这鱼目混杂的春风坊。 讲到底天底下的巨城, 总不能皆如永安城一般闲来无事造娃娃吧? 少年郎换上一身江湖儿女常穿的深色布衣,长发束在脑后,腰间葫芦晃荡出声,四处张望的模样倒还是像极了初出茅庐想着仗剑天涯的游侠儿。 黑金蟒袍脱下才能更好的融入,毕竟数十里相迎,那么大的场面,又是上十万百姓能够凑近看清少年郎面容的也是少数。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清朗的嗓音在坊间响起, 少年郎看着那斑驳牌匾上的三个大字笑道。 有身穿劲装的女子频频侧目,有徐娘半老的女掌柜媚眼含春,有骑着高头大马的女侠惊鸿一瞥,少年郎清俊的模样不免惹得坊间那些姑娘多看几眼。 偶有识得的人也是默不作声的走开,毕竟都已经掩盖身份,若是点破岂不是平白惹人恼怒,跑江湖的人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 西口, 木质牌匾已经被蛀虫啃出了无数的坑洞,门口挤在一潮湿的小巷中很是逼仄,此刻还有几个醉汉骂骂咧咧着从小巷中走出,满身劣质酒水的味道。 燕十三驻足顿步在小巷前, 几个醉汉迎面撞上了燕十三,刚刚准备骂娘,可仰头对上那淡漠的眼神后,下意识的打了个激灵,被同伴搀扶起来后连滚带爬的离开。 “以前常来?”
少年郎看着微怔的燕十三问道。 “以前兜里没银子。”
“这的酒水便宜些。”
燕十三的剑是用来杀人的,可极少为了银子杀人,他们有着常人看来很是不解的信念,所以很多时候江湖中很多看似很强的剑客,兜里说不定还掏不出二两银子来。 “这家店的掌柜是西域来的。”
“用海碗喝酒,总要比杯子痛快一些。”
燕十三罕见的解释了几句, 穿过逼仄潮湿的小巷便是酒馆的侧门,推门入内便是热火朝天的场面,大堂不大,人却不少,划拳的划拳,摇骰子的摇骰子,侃大山的侃大山,在酒精的麻醉下,这里边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都尽情的释放着自己过多的精力。 “小二,上酒!”
少年郎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后高声道。 这他娘的才是江湖嘛! “得嘞……” “两坛上好的梅子酒!”
有跑堂的小二大声的吆喝道,随后利落的将肩上的毛巾扯下卖力的擦着桌子,随着几个铜板晃晃悠悠的落到桌上后,更是眉开眼笑使出了吃奶得劲恨不得把这桌子擦的光可鉴人。 “客官,您稍等,这就给您拿酒去!”
“来嘞,上好的梅子酒!”
店小二一手提着一坛子酒水上来,拍来封泥,燕十三很是豪爽的灌了一口,一股子粗劣的口感入喉。 燕十三出奇的笑了笑, 果然还是熟悉的味道, 这种小店又哪里来的好酒? “客官,您还有什么吩咐。”
小二并没有离开而是殷勤的守候在一旁,讲到底几个铜板不多,可打赏的人太少,所以显得弥足珍贵。 少年郎顿了顿, 突兀的想到了什么, “如果有的话,” “在添上两斤酱牛肉。”
“这……” 少年郎学着记忆中梁山好汉的口吻道,闻声小二怔了怔随后面露难色,要知道牛肉这玩意可是需要官服报备的,寻常人想要吃牛肉只有等牛死了,官服派人查验之后才能尝上一口。 “开个玩笑,下去吧。”
少年郎挥了挥手,又是几个铜板从袖口甩出,后者不着痕迹的收入囊中,屁颠屁颠的端着托盘离开。 转头望去身旁的燕十三已经半坛子酒灌入腹中,一只脚搭在木凳上,半个身子靠在墙壁上,没有碰杯的意思,只是独饮独酌,可仰头间喉结耸动却有种说不出的洒脱。 “大,大,大!”
“哈哈哈,给钱,给钱!”
远处响起一片哄笑声, 输了银子骂骂咧咧地继续下注,赢钱的人手在胸前的粗布衣裳上擦了擦,挥了挥手继续在场中大杀四方起来。 “五魁首啊!”
“六六顺啊!”
“哈哈哈,输了,给老子喝!”
另一边围拢了一群汉子正在划拳喝酒,不少人已经醉得瘫软道桌子底下,可还是骂骂咧咧的继续挥舞划拳。 “十三先生似乎和这里的人格格不入了些。”
少年郎眉眼含笑也不在意桌上的酒渍就这么趴了下来,打量着四周三教九流的汉子,感受着周遭热闹的氛围开口道。 “喝酒,只是喝酒。”
“又何必非要融入?”
燕十三擦了擦嘴角的酒渍反问道。 “想起殿下之前的话,什么是江湖?”
“于他们而言江湖更像是生活……” “又或者说是生存……” 燕十三目光扫过周遭喝酒的汉子轻声道。 “那个拐角站着划算的汉子,肩上有茧,后颈过黑,背微驼,下盘确是极稳,挑包只有码头稳定些,想来这人是在城西的小码头上讨生活,这行活计干久了上了年纪,夜间腰酸背疼,也就到这酒馆喝上两杯水酒睡得安稳些。”
“对面坐庄那个汉子,摇骰子动作极为娴熟,右手却少了两根指,想来做这一行很久了,他这样人的太过明显,赌场不收,只能开私场。”
“可身上的烟酒味下还藏着一股药味,其余不懂,可行走江湖对一些疗伤续命的药材是很熟悉的,无一例外,皆是价钱不菲,想来他家中有一个放不,于他而言下极为重要的人染病,好比一个无底洞,他需要大把大把的银子。”
“可既然是赌,有赢必然有输。”
“在没有足够的本钱的前提下,当庄也是一样的。”
少年郎笑道。 “你听骰子!”
燕十三轻声道, 少年郎屏息认真听着,骰子和竹筒撞击的声响很是清脆,和渐渐地听出了些不同,那骰子落下的声响比寻常的要沉闷许多。 “里边灌有铅。”
“十把里边只要赢最大的一把,便够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少年郎轻声道,那张桌子上的赌资已经堆积得很高,小地方没有筹码,多数是铜板,碎银,可加在一起粗略看去还是有十几二十两银,算得上一笔“巨款”。 “不够,因为他输了。”
燕十三轻声道。 再度看去时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已经捏住了一颗灌铅的骰子,铁锤挥下的那一刻,当庄的那个汉子额头有斗大的汗珠滴落。 没有太多的嚷嚷, 一声惨叫过后庄家的声音戛然而止, 赌桌那边依旧人声鼎沸,只是换了一个当庄的,原本的汉子右手只剩下两根手指,简单的扯下半截袖子包扎后,跌跌撞撞的往酒馆外走去。 “结束了?”
“不!”
“他明天还会来的。”
燕十三笃定道。 “因为这就是生存,或者说是活着?”
少年郎静静地看着酒馆中形形色色的人。 “对!”
“这就是他们的江湖。”
燕十三继续开口道。 “门口那个的汉子,手上有老茧,腰间鼓起藏有利器,观其形是把刀,体内却没有内力涌动的痕迹,是江湖中刀口舔血的汉子,杀人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家常便饭。”
“按理来说见惯了波澜,本应不惊,可眼下额头却有细密的汗珠,喝酒时目光仍旧停留在小巷中,看他如今模样只有一种情况。”
燕十三伸出了一根手指轻晃着。 “杀了不该杀的人,惹了惹不起的人……” 少年郎收回目光默默地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不早些收手,又或者干脆金盆洗手诸如此类的话。 那汉子最终还是仰头将坛中美酒饮尽,直到最后一滴都落下后,手隔着布衣握住了刀柄,默默地往酒馆外走去,在少年郎眼中那人没有悲壮,只是满身死气。 “他们生在了江湖的最底下。”
“卑微到了尘埃里。”
“或许不多时打更人便能在一条不知名的小巷中撞见一具尸体。”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燕十三平静道。 …… “那十三先生你呢,想明白了没?”
“嗯!”
燕十三点了点头, “啪……” 解下腰间的长剑拍在了木桌上,鲨鱼皮硝制的剑鞘并不显眼也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随后又是一个空坛子摆在长剑旁。 “这就是我的江湖。”
燕十三看着木桌上物件很是认真的开口道。 “而于殿下而言,这座江湖太小了些。”
“两寺,三山,七宗,八派,也不够……” “想来江河湖海再加上山川百岳才是殿下心中的江湖。”
燕十三满身酒气望着身旁眉眼含笑的少年郎轻声念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