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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下,
无边的火光照亮广袤而荒芜的大地,仿佛要吞噬掉世间所有的不净,土地被炙烤得干裂,空气在视线中扭曲,青草变得枯黄,一阵大风吹来便是十里之外也能感受到空气中扑面而来的灼热,仰头望去是无尽上扬飘荡的灰烬,碎屑,草根…… “桀桀……” 夜幕下有渗人的声响传出,天空中模样丑陋的怪鸟盘旋着,望着那火光冲天之地发出不明意义的声响,它们敏锐的嗅觉即便隔着数十上百里也能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 可当它们赶来的时候,只剩下无边无际火海,那灼热的气息让它们不得靠近只能停留在远处,闻着空气中诱人的焦肉味心痒难耐,原本精心打理过得黑褐色的羽毛也被焦急的弄成一团乱麻。 …… 不知等了多久, 那冲天火光之中走出了一道身影, 赤裸脚掌踏在滚烫开裂的土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开始还有皮肤下的水气蒸腾,可渐渐的脚底那层皮肤连带着血肉变得干枯,如同陈年腊肉一般再也挤不出半分汁水。 燃烧的殿宇中有黑色的浓烟冒出,恍惚间看去似乎正从那人的背后升起,如同地狱无边无际的的死气,天外有大风吹来,长长的火舌忽高忽低在风中摇曳不定。 那人宛如天下最恐怖的妖魔, 身后是地狱的景象, 可他的脸上却带着最圣洁的笑容, 每一步踏出便有一朵虚幻的青莲升起,每一步落下便有一朵青莲寂灭,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他脚踩着莲花从地狱中而来往人世间而去。 “扑腾,扑腾……” 秃鹫群拍打着翅膀从枯木中起身,冰冷的竖瞳望着那道身影,它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生物可以从那炽热的地方走出。 在它们的理解中,那炽热的,散发着光芒的东西是危险的,这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它们曾很多次看见那直立行走的生物蜷缩在火光周围,可从未见过有人能从火光中走出。 长时间死亡相伴,让它们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下意识的想要远离,可空气中无处不在的肉香,似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最终还是没有离去,只是停留在枯木上。 从远处看去,那枯木的枝干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丑陋的怪鸟,黑色的羽毛簇拥在一起,宛若身披毛发的怪物,可即便是怪物面对那道渺小的身影还是从心底深处恐惧。 “嘭……” 身后的殿宇中有倒塌的巨木落下砸在那道身影上,接触的刹那无数的火星扬起,重达万斤燃烧着的巨木并未让那道身影有所停留,仅仅只是在那人余下一片碳黑的痕迹。 到了火光的边缘, 细细看去, 那人竟是身无寸缕,因为所有原本的衣衫都已经被烈火吞噬得干净,他的眉毛,他的头发,乃至于他身上的寒毛都在烈火中消失,只是余下一具干枯宛如焦炭的躯壳, 那道身影在滔天烈火之中无比渺小, 可还是跨越那片火海, 寂上老僧一步一步的走出地狱火海,在铁骑走后他并没有选择绕道而行,而是径直朝着烂柯寺的方向往西而去,径直跨越那片火海,因为于自己而言这是一场难得的修行。 因为他更直观的感受毁灭的过程, 以及毁灭过后是什么? “嗒啪,嗒啪……” 这是脚底踏地的细微声响, 终于走出了火海覆盖范围, 寂上老僧除了赤裸着身子,烧光了所有的毛发,原本就黝黑的皮肤变得更为漆黑外,似乎就没有再多的变化了 远处, 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 近了, 深红色的僧衣沾满了各种污渍看不清原本的模样,衣衫褴褛仅仅只能遮挡住身体的重要部位,至于干瘪的身体则是裸露在外,肋骨清晰可见,赤裸的双脚上满是干裂的口子。 这是烂柯寺的苦行僧, 在烂柯寺的教意中,人需要经历很多契机才能步入西方极乐世界,在烂柯寺修行的僧侣会选择参透佛经的方式,以谋求顿悟,提升境界。 可并非每个人都能如此,而有些人希望能够更直观,更快一些,在此生就得到佛谕和真经步入极乐,苦行僧就被认为是这样一条捷径,用肉身的苦难去感悟,去修行。 烂柯寺之所以能够在西域这片土地上千年不倒,他们同样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他脚步踏过之地,便是烂柯寺目光所及之处。 同时他们也在用最极端的方式传播教意,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每一个苦行僧都是大毅力者,他们是堆砌成烂柯寺这座宏伟大殿的基石,也是最为虔诚的修行者。 对的, 每一位烂柯寺走出的苦行僧都是修行者, 只不过有强弱之分罢了, 天下最大的不可知之地, 又岂是一镇铁骑就能轻而易举覆灭的? 因为其中过半的修行者都在这些苦行僧中,只不过他们被分布到了西域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甚至于有的人已经踏出这片土地,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所以凉州铁骑在一个仁波切尊者认为不可能动手的节骨眼上突兀的出现在这片土地上,已经避开了烂柯寺那大多的修行者,若是给出充足的时间,让西域的兵卒汇聚,让天下的苦行僧回归,白天那场战役的胜负还犹未可知。 …… 不远处, 那场大火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因为那殿宇群耗费的木材实在太多了些,便是支撑的巨木都有一千二百余下根,在一切吞噬干净之前,就算是天上下起了大雨恐怕也不能将其浇灭。 那苦行僧手持一根木棍,仰头静静地注视着化为火海的烂柯寺,哪里是他们出发的地方,可即便是瞧见如今的模样表情依旧没有太多的变化,或许是因为已经承受了无数的苦难,又或许是因为在数十年如一日的苦行之中很少表露,此刻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情绪,所以只是楞楞的看着。 或许是看累了, 又或是已经认清了事实, 那老迈的苦行僧将目光投到了不远处的寂上上师的身上,眼底深处带着些许疑惑,因为大火过后和原本的模样已经相去甚远,所以并不能认出。 “一切都毁灭了……” 极其沙哑的嗓音在空地上响起, 眼底寂灭如灰。 “毁灭,毁灭……” 寂上老僧听着那苦行僧的言语轻声重复着,不一样的是他看到的是结果,而自己正在思考的是毁灭过后是什么。 “敢问上师法号?”那老迈的苦行僧望向几丈外的寂上老僧扯动干裂的嘴角开口道,看模样应当和自己一样也是苦行的僧人,可隐约间还是觉得有些不一样,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老僧,法号寂上。”
寂上老僧笑容温和道。 “寂上?”
“寂上活佛?”
“小僧,见过寂上活佛!”
那老僧定睛看去,过了良久终于确定下来,恭恭敬敬的行礼道,原本如死灰一般的眼底,升腾死了一丝丝希望,已经消失五十余载的寂上活佛竟然在这烂柯寺覆灭之际回来了,这肯定是佛祖的安排,苦行僧如是想到。 “恩。”
寂上老僧点了点头,便不在多言。 只是默默地面对着烂柯寺的方向盘腿而坐, 他在思考, 思考之前的那个问题, 同样他也在等待, 等待更多的苦行僧人, 因为从莲华生大士所著的典籍中自己看到了在极其遥远的西方还有一个佛国,那是实实在在的人间佛国。 那是一个偌大的国度, 自己肉身成佛已经很强大了, 可那还是远远不够, 所以自己需要帮助。 而这群苦行僧则是最好的助力,他们可以跋山涉水忍受路途遥远的孤寂,他们可以长达数月不吃不喝斩断路上的荆棘,他们可以以肉身抗下刀剑的痛楚。 他们是大毅力者, 他们也是最有力的灭佛者, 那年迈的苦行僧见寂上老僧正在沉思,也不愿打扰,只是默默地在他的身后寻了一块空地,便打坐起来,那滔天的热浪也没能让他皱半下眉头,如果按照修行的境界来划分,眼前的苦行僧也是四品纯粹武夫的境界,而这类人在苦行僧中很多,便是三品,二品,修为的苦行僧也是有的。 …… 从天上往下看去, 整个西域广袤无边的大地上, 有衣衫褴褛的僧人往西陵郡而去, 他们从高山中来, 他们从雪域中来, 他们从山涧中来, 他们从远处而来, 他们抬脚落下都很慢, 可每一步都能挎出很远的距离, …… 不知过了多久, 最后一朵火苗终于熄灭了,盘腿而坐寂上老僧也睁开了眼眸,回身望去不知何时身后竟是坐满了衣衫褴褛的僧人。 寂上老僧嘴角绽放出圣洁的笑容, 徐徐起身, “咔嚓,咔嚓……” 随着寂上老僧的起身, 原本焦黑的皮肤竟是寸寸脱落, 干枯的身躯上皮肤一片一片的掉落,如同正在换鳞的大鱼一般,可这一幕发生在人身上便显得极为的诡异。 当身子站直的那一刻, 所有的焦黑的皮肤都已经脱落了, 而今的皮肤透着羊脂玉般的水润,如瓷器,如绸缎,似金非金,似玉非玉,带着光着金玉的光泽,可远远要胜过金玉的坚硬。 地藏王菩萨曾发下宏愿,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 “可如今……”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寂上老僧想起走在那无边的烈火中的景象,想起往日烂柯寺地底的奴隶轻声喃喃道,而今才明白原来地狱已然空空荡荡,因为所有的魔鬼都已经来到了人世间。 “而今便让老僧深入地狱,证得心中佛!”
寂上老僧目光略过那片化为焦土的烂柯寺,眺望着那极西之地的人世佛国轻声喃喃道。 “下雪了……” 身后传来惊讶的声响, 寂上老僧仰头望去, 只见夏至时节,天上竟是洋洋洒洒下起了鹅毛大雪,手掌轻轻伸出接下了一片雪花,可落入掌心并没有丝毫冰凉的感觉,细细看去掌心竟是一片骨灰。 一阵大风吹来, 从那烂柯寺中不断升起白色的骨灰,竟是如同冬日的大雪,那些骨骸的被烈火烧成了灰尘,而大些的则是被风扬起,在大地上飘荡着,最后落入地面。 一炷香后, 地面已经铺满了白色的骨灰, 寂上老僧怔怔的望着脚下, 因为那里还有一茬被热浪席卷得枯黄的草, 突兀的, 老僧笑了, 老僧似乎已经想通了那个答案。 因为在他的眼眸之中来年此地遍地皆是郁郁葱葱的青草地。 毁灭过后是什么? 自然是新生, 寂上老僧望着自己全身的身躯, 又看了一眼身后数千苦行僧人。 赤裸的脚掌轻轻踏在这“大雪”之上向着那极西之地的人世佛国而去,身后那数千苦行僧人见状,没有言语,没有询问,只是默默地随在那人身后。 …… 上京城, 城东, 安兰坊, 一座极为冷清的小院中, 这是城中极为常见的印刷作坊,因为雕版印刷其中的耗费,以及局限,偶尔碰上个大主顾能忙活一阵,可生意大多时候都是冷冷清清的模样。 今日如往常一般是清闲的一天,唯独门口没有那个举着一把扇子,泡上一壶茶,悠哉悠哉晒太阳的几位老朽。 入内, 后院中除了着浓郁的墨香外,还有泥土的腥臭,松脂的清香,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甚是难闻。 院角那用胶泥做成的毛坯已经堆砌成小山一般高,那浓郁的墨香正是从那传来,而院内几口大缸中堆满了泥土,松脂,蜡,纸灰一类的材料,单单是敲定合适的材料就不知道花费了多少的时日,其中的心血绝非常人能够想象。 一位浑身墨渍的老匠人正一丝不苟的给模板刷墨,细细看去和寻常的模板有些不同,因为每个文字都是单独成块,组合在一起的。 老匠人刷好墨后极为神圣的将一张宣纸铺平在刻好的模板上,粗粝的手指轻轻抚平每一丝皱褶,这才刷子压下,让纸章吸墨饱满均匀。 终于, 到了揭下来的一刻, 老匠人极为认真的用清水冲刷着自己的双手,难得大方的用上了皂角,直到指甲缝里都干干净净这才起身,周遭几位白胡子老匠人同样是极为殷切的等待着。 颤抖的手指接触纸章的刹那稳定下来,自己做这一行已经二三十年的光景,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东西意味着什么。 当清晰的墨迹出现在纸章上时, 老匠人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凑近看去,还是没有半分走形,没有半点墨渍,揭下纸章,又重复了数遍之前的流程。 印刻文字的纸章已经堆到了指节高,直到最后一页纸章印完,还是没有半分差错。 “成了,成了……” 老匠人的眼角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老迈的甚至更是止不住的轻颤着。 “贼老天,终于开眼了!”
望着那模板上一个个分明的“活字”,一群白胡子老匠人竟是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院门外, 身穿蟒袍的少年郎望着那叠落成的纸章轻笑着,突兀的想起了寂上老僧,如今已经过去近半月的光景也不知他走到了哪里,如果真的有回来的那一天或许自己真的可以让他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