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周曦沐来说,在昆明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仿佛是神仙般的日子。
虽然八九月份是云南的雨季,小雨时不时便淅沥沥地落下,可不下雨的天气里,周曦沐看到了平生所未见的最美的蓝天和白云。
初到昆明,周曦沐就作为西南联大文学系的年轻教师,参加了云南省中等学校各科教员暑期讲习讨论会。这个讨论会旨在为云南培养合格的中等教育师资,缓解云南当地对优秀师资需求的巨大压力。第一期讲习讨论会为期近一个月,从一九三八年八月八日开始,九月三日正式结束,地点在联大刚刚租下没多久的昆华农校,学员共计一百五十五名,来自云南各地六十二所中学,讨论会由云南省教育厅厅长龚自知主持,共聘各科讲师六十六人,绝大多数是西南联大新成立的师范学院和云南大学的教授讲师,余为中央研究院研究员、省外大学教授、中等学校校长等,师资力量不可谓不雄厚。讨论会的要求也十分严格,学员若是无故推诿缺课,便有撤销教职、不得续聘的风险,同时所有学员在课程结束后需要通过结业考试才可以取得证书。
联大初到昆明虽举步维艰,却得到了昆明社会各界的热烈欢迎,昆明各大院校在校舍等方面给予了联大诸多便利和帮助,为了反哺昆明老百姓对联大的关爱,联大所有参与授课的教授和讲师概不收取报酬。
作为讨论会的一员,能为云南的基础教育尽一份自己的心力,周曦沐十分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在讨论会的教员中,他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员,这次讨论会有联大师范学院的院长黄钰生坐镇,授课的讲师是西南联大各个专业最为精干的师资力量,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对于云南的教育界来说,西南联大的优秀师资可以说是“久旱逢甘霖”了。
云南山高路远、道阻且长,许多报名参加的学员都是从交通不便的穷乡僻壤特意赶到昆明参加讨论会,为了体恤大家旅途奔波的劳苦,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讨论会的学习内容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讨论会的课程一共分为五部分:
第一是精神讲话,务使学员精神振奋;第二是体育活动,务使学员体力充沛;第三是学术讲演,务使学员开拓眼界;第四是教育问题讨论,务使学员端正教学态度;第五是分科教材教法之讨论,务使学员快速提升本学科教学技能。
学员生活非常规律,每天六点起床,六点半到七点半举行升旗礼和早操,同时聆听精神讲话,八到十点进行学术讲演,十点到十二点举行教育问题讨论或分科专题讲演,讨论会供应食宿,下午一点到三点进行分科专题讨论,三点到五点体育活动(周三、周六除外),六点举行降旗礼,一天的教学活动到此结束。
精神讲话一般在晨操时进行,本拟定讨论会主任委员云南教育厅厅长龚自知、讨论会委员联大、云大四位校长分别讲话,但其时张伯苓校长不在昆明,最终是由蒋梦麟、梅贻琦和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一人到讨论会讲了一次。梅贻琦的演讲题目是《如何领导青年及教师之责任》,他在讲话中激励各位教师立志于教育事业,并意识到自己职业的崇高性和肩上的重担。梅先生谈到,身为一名教师,不但对青年人格的塑造具有重要影响,对青年的身心健康发展亦有十分重要的影响,在青年心智和人格都尚未发展健全之时,一名好的教师起到的引导和扶持作用是不可估量的。梅先生虽然讲了一个较为宏大的命题,却没有一句空话套话,他语调低沉,一口亲切的天津口音,许多学员听后都深以为然,深受触动。
讨论会每天的学习内容中,学术演讲是周曦沐最为期待的部分。虽然他是以一个教员的身份参加讨论会,可每次演讲他都尽可能旁听,并且能跟学员们一起从中学到许多东西,学术演讲的命题五花八门,有《地球与生物之演化》、《中学生心理卫生问题》、《公民人格与教育》、《我国司法的改革》、《中学生应有之航空头脑》、《圣西门论生产体系社会之组织》、《现代欧美中等教育发达的动机、原因及趋势》、《敌国形势》、《抗战前途》等。参加讨论会的许多联大教授都有留洋背景,他们开阔的视野和卓绝的见识给这一百多个云南土生土长的中学教师们打开了一扇窗,让他们得以更加了解外面的世界,再把这些新知识和新思想告诉他们的学生。
“讨论会”之所以名为“讨论会”,是因为他不是教员对学员居高临下的单向输出,而是有来有往的双向交流,为此讨论会专门安排了讨论环节,每周一三五上午十点到十二点进行,短短一个月时间,教员和学员集中讨论了中学教师的进修、中学生心理卫生问题及训练、习题与考试、美国学科课程之科学研究、教师应负责任、惩罚之施用等方方面面的问题,其中讨论最为热烈且争议最大的要数第一周对“导师制”的讨论。谷
说起“导师制”,在教育部颁发的《中等以上学校导师制纲要》(简称《训育纲要》)中规定的,早在一九三八年三月就颁布实施了,但联大一直处在动荡之中,一直到五月开学之际才召开常务委员会将该规定传达给联大的教授们。
所谓“导师制”即各校每年级学生分为若干组,每组设导师一人,导师得利用一切机会,采取多种方式,对学生的思想、行为、学业及身心施之以严密训导,并作详细记录,每月报告学校及学生家长一次。对不堪训导的学生,可请校长退训,退训两次者除名。学生毕业时,导师出具训导证书,对学生之思想、行为及学业各项“详加考语”,以供有关方面查阅。
然而联大的教授们普遍对“导师制”颇不以为然,认为此项规定虽然美其名曰“导师制”,实际上是国民政府强化教育管控的手段,其真正的目的是禁锢学生,实行思想、文化专制,为国民党一党专政的统治服务,自然会受到联大师生的抵制,一个学期下来,联大对于教育部的这项规定一直是阳奉阴违,从来没有被真正地实施过。
不出周曦沐所料,大家对“导师制”是否对提高教学水平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有人认为“导师制”体现了教师对学生学业和生活无微不至的关心,有人却认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师生之间是平等的存在,维护人身自由和个人隐私是不可侵犯的人权,过于严密地管控恐怕会适得其反,针对这个议题,大家整整争论了两天,仍旧没有一个定论。
分科教材教法是讨论会中实操性最强,也是跟学员们日常教学工作关系最为密切的一部分。讨论会每周更换一个科目,仍分为讲习和讨论两个部分,讲习是由教员传授专科授课技能,讨论是针对学员在教学过程中发现的问题具体分析,联大的教授们把这次讨论会当作在联大授课一样认真对待,甚至比给本科生们讲课还要重视,其中有许多课程连周曦沐听来都颇有收获。
得到诸多学员一致好评的课程有罗庸的《国文教学与人格陶冶》、潘光旦的《儒家思想与教育》、罗长培的《近二十年来新旧文学之消长》、曾昭抡的《国防化学》、郑天挺的《教材的补充与当前课本缺乏之补救》等。
周曦沐负责《白话文文体教学研究》,他每天认真备课,课上十分喜欢跟那些学员们讨论,课下也很爱和他们交谈,周曦沐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一种云南人身上独有的耿直、热情和开朗,虽说是教员和学员,可大家年龄都相仿,甚至有一些学员比周曦沐还要年长,日子久了,大家自然都成为了朋友。让周曦沐感慨的是,来学习的中学教师们专业水准良莠不齐,有些人来自偏僻的村镇和乡村,那些地名周曦沐甚至连听都没听过。周曦沐只恨时间太短,他想多讲一点儿,再多讲一点儿,他恨不得自己有无数个分身,跟这些学员们回去,一起教那些孩子们。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学员们离开昆明的时候,周曦沐特意去火车站送站,他自费将自己讲课的内容印成讲义,发给了学员们。有一名宣威来的中学教师特意把自己珍贵的钢笔送给了周曦沐留作纪念,还说回去以后一定会给周曦沐寄他家乡的火腿来。
火车开了,周曦沐久久地挥手,心中暗自期待,未来的日子他和他的莳芳能安定下来,再也不用面对动荡和离别了。
然而战乱年代,这样的期许,终究是空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