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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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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世的文皇帝起,朝廷感于开国时封下的诸侯日益壮大,便推行削藩之策。东海公也不例外。到武皇帝登基的时候,东海公只得食本郡赋税;而武皇帝在位之时,又颁下诏令,将渔盐冶金收归朝廷。至此,东海公食邑所得已寥寥无几,虽朝廷每年所补粮米钱财亦是不菲,但族中人丁众多,子弟生活日渐困顿起来。后来,一些旁支族人开始自行谋划出路。他们将东海物产贩往内地牟取暴利,虽每年须上缴重税,却也收获颇丰。一来二往,经商在温氏族人之中蔚然成风,名声渐大,甚至皇帝也知道了。一次,东海公到京中述职,昭皇帝召见他时,曾指着腰间玉带上的一颗东珠笑道:“朕闻此珠乃少府在贵子弟手中得来,不知确否?”

东海公闻言赧然。温氏毕竟是前朝皇族,经商之风虽盛,东海公嫡支却从不参与。不过,十五年前,现任东海公家中发生了一件大事。东海公先娶妻刘氏,早死,留下一子;后又娶妻孙氏,又育一子。立嗣之事有长幼之序,按理,当立刘氏子为世子。然而,刘氏母家单薄,而孙氏出身豪族,对此事多有阻挠。后来,刘氏子不堪继母苛待,携妻子离家远走上党,随族中叔伯习经商谋生。东海公虽心疼儿子,却拿孙氏无法,又幸好身体康健,立嗣之事便绝口不提。此事在京中贵胄间早已不是秘闻,顾昀也曾听人提起一二。东海公毕竟是前朝余脉,朝廷多有监视。顾昀为皇帝近臣,曾闻廷尉奏报东海公之子通商西域,故而方才听到温栩自称上党人士,又见他气度不凡,便忽然想起这些事来。不出所料,顾昀提到东海公的时候,便从温栩的脸上看到了答案。那一刻,他也知道温栩必全力以赴。听说东海公去年染疾之后就一病不起,立嗣迫在眉睫。此时获得一份朝廷的封赏,于温栩父亲这一脉而言意味着什么,温栩自然清楚得很。朝阳升上了天空,照在乌延山的秋草上,却让人觉得带上了一层诡异的红。张腾用剑挑开地上一块羯人的残甲,朝正倚在一块大石边上歇息的王瓒走去。“又想京中哪家女子?”

张腾笑着拍拍他的肩,在旁边另挑一处坐了下来。王瓒瞟他一眼,没说话。张腾看看王瓒,只见他一身铠甲,头盔放在一旁,正理着衣袖。半夜混战,他的衣服已经刮破了几处,头上的束起的头发也有些散乱了。不过,这人的脸上倒仍干净,还是一派神清气定的模样。“听说王主簿手刃了五人?”

张腾悠悠地说,“虽不及军司马我,却也算功劳了。”

王瓒“嘁”了声,没有抬眼,却学着他的语气,“军司马莫不记得了,今朝奇袭之计乃王主簿我进言定下的。”

张腾不理会,却也动手解下头盔,继续道:“都督也是,竟让帐下主簿出战。不知根由的还以为都督无将了。”

说着,他从腰上的食囊里拿出一块糗粮,掰开,递给王瓒一半。王瓒摇摇头,笑而不语。大军出征千里,以武功论赏,他王瓒岂是甘愿空耗在一个文职上的碌碌之辈。都督曾受父亲恩惠,知他心意,也并无阻拦。乌延山隘口狭长,无树木荫蔽,山上乱石嶙峋,易守难攻。大军到达后,大将军遣前军稍加试探,果然,羯人已在此处设下了重兵。他立刻命令大军后撤五里扎营,设下拒马,与羯人两相对峙。王瓒仔细观察乌延山地形,发现乌延山虽险,却并非铜墙铁壁。他看到山梁余脉在山前伸出一座小山坡,并无多高,却离隘口甚近,又有巨石为护,正好驻弩兵。众将在帐中商议之时,王瓒出列,向大将军进言。大将军果然采纳,与众将商议,决定遣勇士五百人攻占此山。经过两日准备,一场厮杀在太阳升起前展开。羯人很快发现他们,吹响了号角,却被早已攻上了山顶的弩兵击退,隘口前留下几百尸首。王瓒紧握着刀,身体里是从未有过的亢奋,看到羯人打扮的便上前挥去。他到现在仍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割断别人的喉咙时,那个羯兵脸上惊恐的神色……王瓒挽好袖子,不再看上面仍隐隐可见的血迹,望向山坡下。军士们已经排着长长的队列,竖起了盾阵,摆好弩机。而对面,羯人亦已集结,不断有冷箭打在头顶的石头和盾牌上。一切尽在预料之中。他唇边扬起一抹浅笑,这般简单的战法,考虑到的当然不止王瓒一人,可在帐中他是最早说出的一个,便是占了先机……“仲珩。”

少顷,张腾忽然叫了他的字。“嗯?”

王瓒转头。只见他吃着糗粮,脸上的玩笑之色已经收起,双眉微蹙,“我觉得大将军在赌。”

王瓒一怔,心绪沉了沉。停留的这两日来,左右翼均发现了羯人,前方就像一个口袋,在等着他们往里面钻去。大将军却是不愠不火,除了今晨的进攻,再无动作。王瓒望向山下秋草茫茫的草原,深吸口气,“确是在赌。”

“等左将军?”

张腾问。王瓒苦笑,“天知道。”

张腾沉吟不语。突然,他叹口气,“可惜没了姚扁鹊。”

王瓒愕然。张腾看着手中发干的糗粮,一脸惋惜,“若姚扁鹊在,军司马我便有蘑菇团子吃了。”

王瓒想起那日溪边的事,白他一眼。妖女。心道。一脉山峦横亘在大地的尽头,顶上白白的,似覆着冰雪。日头晒在顶上,脚下黄沙仍灼热,驻步歇息的军士们望见此景,皆啧啧称奇。营地的一角,十数匹骆驼已经备好,挑选出的二十军士也已经装作平民打扮。顾昀将众人查看一遍,又细细检查驼队中的物品,最后,走向边上的温栩。“备好了?”

他问。温栩收拾过一番,俨然换了个人。他的头发束在冠内,露出年轻周正的相貌,宽袍阔袖,以皮氅加身,竟有一派殷实士人之气。他颔首,看着顾昀,“愿将军勿忘先前所言。”

“必践诺。”

顾昀淡淡一笑,又看向不远处。一头骆驼前,茹茹人正教馥之如何让骆驼听话。馥之一身锦衣新装,头发梳作了妇人样式。往西域的商旅必携满了中原货物,可是温栩的商队已经回程,除了些样式不为西域人所喜的丝帛和衣装,其余的,全是些运回中原贩卖的西域特产。顾昀正为此事思考,晌午歇息的时候,馥之却来找他,说愿意随商队入氐卢。再次被她说中意图,顾昀倒并未露出太多的惊讶。坦白地说,他也正有此意。西域多有中原人杂居之所,现下情形,若扮作嫁娶队伍倒是一条可行之路。两人并无多话,顾昀找来温栩商议,很快便定下了。“扁鹊为何不等事毕再入氐卢?”

那时,顾昀曾问。馥之微笑,答道:“只怕今夜之后,氐卢再无活口。”

一阵欢呼声忽然传来。顾昀望去,只见骆驼在馥之的操纵下,骆驼支起前腿,缓缓地站了起来,茹茹人拍手大笑。馥之双手扳着驼峰,脸上亦露出开心的笑容,双眸清亮。顾昀忽然觉得那日头扎眼,转过脸去。日头渐渐没在了氐卢山高耸的雪顶之后,天边嵌着半红半紫的霞光,瑰丽无匹。馥之骑在骆驼上,大山青黛的颜色渐渐填满视野,与多年前所见别无二致。她回头望去,身后的路上除了他们,再无一人。沙漠仍然被日光照耀,在远处灿灿的亮眼。“扁鹊入氐卢,可有要紧之事?”

旁边,一直沉默的温栩忽然开口问道。馥之看向他,正要说话,后面扮作家仆的余庆却严肃地提醒,“该叫‘夫人’!”

温栩瞥瞥余庆,面上浮起一抹窘色。馥之却不以为意,道:“是有要紧之事。”

温栩颔首,没再说话。心中琢磨,初时,他曾为大军中竟带着这样一个美丽女子而惊奇,到后来听别人称呼才知道,她是随军的扁鹊。他们这些人此去氐卢,可谓前途未卜,命悬一线。何事竟使得她一个女子愿以身涉险……“若事成,某当上表朝廷,彰东海公之门楣。”

温栩想起那时在帐中,商定计议之后,他刚要踏出营帐,忽然,顾昀突然在后面补上这么一句。他脚步一滞,回头。顾昀看着他,脸上平静,双目却光芒隐隐。“多谢将军。”

温栩笑笑,掩饰着心中的惊骇,一礼,昂首走出帐去。只怕自己当时不及防备,破绽落在他眼里,自己的身份已经再无从遮掩了吧……温栩心中长叹。天色愈加沉了,隔着一片胡杨林,已经能望见氐卢城星点一片的灯光。突然,一阵马蹄声疾至,未几,十几把明晃晃的弯刀已经将众人围在中间。一群羯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口里吵吵的,和马蹄声混乱地搅在一起,听不懂在说什么。馥之看着他们,心骤然蹦跳起来。将脸隐在幕离下,手抓着领口。再看四周,众人被他们困在中间,却很快镇定下来,站在原处不动。“中原人?”

一个半生硬的口音响起,众人望去,只见羯兵中出来一个身形彪壮的人,看架势,似是个领头的。温栩目光一转,忙从骆驼上下来,走上前去,向那人一揖,恭声道:“小人温栩,常年在和阗行商。此番返故乡娶亲,路过贵地,还请诸位将官通融一二。”

那人听了,打马上前,将他仔细看了看。“娶亲?”

他问,“何时返的中原?”

温栩仍恭敬地低头,答道:“一月前。”

那人没有接话,又将余庆等人仔细看了看,问:“他们,是何人?”

温栩道:“他们都是小人在中原买下的家仆。”

说着,他低声道:“小人在塞外发家,乡邻皆知,总不能太寒酸。”

那人哼了一声,指指一峰骆驼背上的物品,“既怕寒酸,为何只这点东西?”

温栩赔笑,“将官,那是内人嫁妆。岳丈家道中落,资财无几,只有这几匹绢布陪嫁。”

那人未说话。只听马蹄声缓缓踏在地上,温栩抬眼,却见他已经走向馥之。“你说,这是你新妇?”

“正是。”

温栩道,心却微微提起。馥之低着头,透过幕离的轻纱,一只踩着马镫的脚出现在眼前。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扯掉她的幕离,将她下巴用力抬起。馥之睁大眼睛,她看到一张满面虬须的脸,两只小眼睛打量着她,满是惊艳。那人将她上下打量,片刻,笑着回头,用羯语向同伴说了些什么。那群羯人一阵哄笑,向馥之投来露骨和猥琐的目光。馥之强忍着怒气,垂眸不看他们,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忍耐,一手紧紧攥入袖中。忽然,下巴上一松,那羯人放开她,喝了声羯语。羯兵们呼啸起来,用刀驱赶众人向前走去。“他们要押我等入城,无事。”

温栩快速坐回骆驼背上,双眼望着四周,对馥之低声宽慰道。馥之点头,没有说话,只觉心跳还没有和缓,身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氐卢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夜色已经将天际染得浓黑,土石城墙上的烛燎耀眼,将氐卢山映得危不可测。城门洞开,馥之将目光朝周围扫去,只见两旁站满了羯兵,目光贪婪地打量着驼队。温栩和余庆众人皆不动声色,默默地跟着走进去,却将双眼观察着城门情形。未几,只听砰的一声,城门阖上,队伍停了下来。方才的羯人头领走过来,对温栩说:“尔等,继续往前。”

又指指馥之,“她,随我等留下。”

温栩一惊,看一眼馥之,脸上慌乱起来,“不可!将官不可啊!”

他忙上前,向那羯人拱手,连声哀求,“小人与内人自幼定亲,如今又千里迎娶,还望将官怜悯,放过小人夫妇!”

羯人头领大怒,扬起手中的鞭子便朝他抽下,“滚开!”

温栩偏过头,却躲避不及,肩上一记辣辣的疼,余庆赶紧把他拉开。只听羯人头领大吼一声,旁边的羯人士兵拿刀上前,逼他们往前走。“放开我!”

一声喊叫传来,温栩抬头,馥之被那羯人扛到了肩上,奋力挣扎着。周围羯人一阵笑谑,有人吹起口哨。众人大惊,余庆正要上前,手臂却被温栩抓住。他回头,温栩盯着那边,脸绷得紧紧的,却透着沉静,声音低低地从薄唇边出来,“勿妄动。”

余庆只觉脊背窜上一股凉意,再看向馥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馥之被那羯人带入远处的巷道之中。月亮渐渐从云中露出脸来,缺成弯刀一般,与氐卢城的灯火辉映。城外的胡杨林中静悄悄的,一只枭站在树杈上,咕咕地鸣叫。忽然,不远的树丛传来一阵窸窣的摩擦声,枭停下,睁着圆圆的眼睛注视着那边。声音越来越近,突然,一声凄鸣,枭猛地扑开双翅飞离了树杈。地上的落叶被脚踏下,发出沙沙脆裂的声响。几百人穿行过树木之间,朝氐卢城迅速走去,月光照在军士的皮甲上,泛着黯哑的光泽。忽然,前面的传来几声夜莺的鸣叫,众人立即驻步,藏匿在树后。顾昀在一丛矮树后隐蔽着身体,透过不算繁茂的树木望去,火燎光中,氐卢的城门已经远远可见。曹让弓身走到顾昀身旁,仔细望向城门。片刻,他取下口中的衔枚,有些疑惑,轻声道:“如何这般平静?”

顾昀的脸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如镌刻般的轮廓隐隐可辨。“子时传信,如今方至亥时。”

他简短地说。曹让颔首,心中仍有些思虑,看看顾昀一动不动的侧脸,却没有出声。顾昀静静地望着城门上的火光,镇定如常。咚的一声,馥之身上撞得发疼,似乎被扔在了铺着薄褥的木板上。她忙伸手探入袖中,摸到药包还在。刚稍稍松口气,突然,一只粗糙的手猛然捏住她的下颚,迫她抬起头来。火光昏暗,羯人头领的脸出现在眼前,看着她,目光在她的面颊和身上游走,唇边笑容猥亵。馥之又羞又怒,挣扎地撇开头,羯人却愈加用力。“中原女人……哼!”

羯人得意地狞笑,猛然把她压在身下。“铁的。竖羯!”

一人踢了踢面前的槛杆,低声骂道。声音回荡在四壁,冷冰冰的。温栩四周看了看,借着月光,只能大约辨清这是一处山洞改作的牢狱。地方并不宽敞,众人挤在一起,显得愈加逼仄,地上散发着骚臭的气味。“羯人无财可劫,想来是要将我等绑去卖做奴隶。”

他叹口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无人附和。“何时动手?”

少顷,余庆问。温栩沉吟,道:“再等一刻。”

“一刻?”

余庆脸色一变,再按捺不住,“姚扁鹊怎么办?温栩看他一眼,靠着槛边坐下,闭目缓声道:“你现下出去可救得了她?”

余庆瞪着他,没有答话。“勿忘了尔等来此做甚。”

温栩睁开眼,冷冷地说。众人皆不再言语,远处传来隐隐的羯鼓声,笃笃地响,似乎能擂到人的心上。过了会,突然,洞口传来哐当一声门响。温栩一讶,同众人略略交换眼色,从地上站起来。只见牢门打开,两人进来,却是方才押他们来石牢的两名羯兵。他们手中拿着火把,走过来,隔着槛杆看着众人。温栩见他们的眼睛往众人身上打量,先是觉得诧异,后来,发现他们盯着自己身上看,嘴里嘀嘀咕咕,心里突然明白过来。心中主意一转,他脸上扯出笑意,上前向他们奉承地作揖,“二位将官,小人与仆从们都饿了,不知可有充饥之物?”

说着,他做了一个吃的动作。两人停下话语,看着他。见他们似乎明白,温栩笑意更深,伸手解下身上的大氅,道:“此氅乃身毒所产,质料贵重,小人愿以此氅交换。”

说着,隔着槛杆递过一角。两名羯兵将它拿在手里,仔细地看,似品评地交头接耳。温栩笑意盈盈,瞥了余庆一眼。余庆会意,手不着痕迹地探向裤腿处。一名羯兵想把大氅从槛杆间拉出来。温栩忙阻止,拍拍槛杆间的距离,为难地赔笑道:“将官,这大氅贵重,这槛杆……”两人对视,片刻,一人拿出钥匙,将槛门上的铁链打开。温栩双手捧着大氅,定定地站在门口。槛门被拉开,羯兵走到温栩身前,看看他,拿过大氅。正垂目要看,突然,身体一震。他瞪大眼睛,胸口上,一把刀柄直直露在外面。槛门外的羯兵见势不妙,脸色一变,转身便跑。却被早有准备的余庆扑上前去,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事情解决得出乎意料的顺利。温栩看着地上的两具尸首,擦擦额上的汗,长吁一口气。“我等现下便出去!”

余庆兴奋地说。“不忙。”

温栩却道,他指指那两名羯兵,“先将二人装束换上,再出去为剩下的人弄些来。”

余庆一愣。“何须如此?”

旁边一人不解地说,“我等这身衣物,稍加掩饰便可装成氐卢人。”

温栩看看他,冷笑,“尔等来时,可发觉城中屋舍皆无灯火?”

那人一讶,想了想,摇头。“那不就对了。”

温栩蹲下身去,解开羯兵的衣服,淡声道,“氐卢人已被屠尽了,何来氐卢人。”

众人相觑,一时安静下来。片刻,几人纷纷上前,帮忙动手去去羯兵的外衣。馥之头戴羯帽,走在冷清的街道上。身上的羯人衣服透着一股汗膻味,她努力地忽视,不去闻它。一路走来,只见四处皆空无一人,偶尔遇到一两个羯兵,她都装作要进旁边的巷子,侧身躲过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愈加强烈。记得当年她随叔父来的时候,曾经陪他深夜里出去换酒,那时的氐卢城中何尝是死气沉沉?心里想着,她不由加快脚步,沿着街道朝山上走去。叔父若来过氐卢城,必能够在那个地方寻到些痕迹。路过一片高大屋宅的时候,馥之听到羯鼓密集的节奏,夹着男女调笑的嘈杂。她抬头望去,那是城主的房子,石砌的窗壁上,映着些纷乱的人影。馥之忽然想起刚才那个羯人的模样,心中一阵恶心,逃也似的想避开这个地方。没走几步,突然,她看到前方走来了一队羯兵。心微微吊起,她赶紧不动声色地朝旁边一条小巷走去。不料,刚到巷口,她的脖子就被人勒住,口鼻被一只手捂了起来。馥之大惊,用力地挣扎,未几,羯帽掉在了地上。“啊?这不是姚扁鹊!”

只听一声低低的惊叫传来,脖子和口鼻上的手立刻松开。馥之拍着脖子,一边大口地呼吸,一边转头。面前出现一张熟悉的脸,看着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姚扁鹊!”

“余庆。”

馥之喘着气,定下心来,微笑道。正说话,他们身后突然过来一人,急急地低斥:“何事拖延……”话未说完,他看到馥之,愣住。馥之细看,那人却是温栩,同他们一样,身上也穿着羯人的装束。“是姚扁鹊。”

余庆对温栩喜道,不待他开口,又转向馥之,急切地将她上下打量,又满是愧疚,“扁鹊……扁鹊方才……”馥之含笑摇头,刚要开口,却听温栩道:“此地不宜久留,我等且往别处。”

二人皆颔首,随温栩往巷内走去。四周静静的,只能借着头顶的月光稍稍看清道路。三人的脚步声显得尤为清晰。“人可都安排妥了?”

走到一个三岔口处,温栩缓下脚步,低声问。“是。”

余庆道。温栩点头,看看头顶,“子时将至,我等即刻往城门。”

余庆转向馥之,“城中危险,扁鹊速寻一处民宅匿起。”

馥之看看面前的道路,正是从城下上山的主道。她说:“尔等但去,我还须往别处。”

余庆讶然,想要问她要去哪里,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疾来。三人面色一凛,即刻噤声,将身形匿入巷中。马蹄声由远及近,未几,一个手持火把的羯兵出现在道口,竟直直朝巷内奔来。火光照亮温栩三人,羯兵勒住缰绳,在他们面前停下,用羯语对他们说了一通。三人皆无动作。羯兵看着他们,似乎觉得奇怪,又说了一遍。夜风透着寒意吹来,馥之只觉心提在胸口。“哦!”

此时,余庆挂上一脸笑容,答应一声走上前去。羯人在马上看着他,面色有些疑惑,上下打量,将火把凑前去照他的脸。余庆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过来,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猛地将他拉下马来。羯人惊叫一声,落地的刹那,寒光划过,他已被温栩一刀割断了喉咙。火把摔在地上,已经灭了。三人相觑,正松口气,倏而,却听到更多的马蹄声传来。他们忙望去,街的那头,火光照着的一队人马已经朝这边奔来。三人睁大了眼睛。温栩心中大呼不妙,这些人定是刚才羯人的那声呼叫引来的,正回头要叫他们快走原路撤回,却突然见馥之跨上了马背。“姚扁鹊!”

余庆大惊地望着她。“快走!”

馥之低喝,说罢,高声一叱,打马朝上山的方向奔去。余庆正着急,却被温栩一扯手臂,“走!”

他再顾不得许多,随他往后避入巷内,奔跑中回头,只见巷口嘈杂地掠过一片火光驰影,片刻,渐渐消失在冷冽的寒气之中。子时,氐卢城中的一处民宅突然烧起了大火。城中的羯人在深夜中被惊起,赶紧前往查看。不料,火势迅猛异常,不到半刻,竟随着夜风一路窜上,连城主的宅院也被殃及。羯人顿时乱起,忙取水灭火,抢运财物。正当上下奔忙之际,氐卢的城门却被人打开了。成百上千的人冲入氐卢城中,如虎狼般,见到羯人就砍。羯人措手不及,待冲去救援,半个城已经被占去。领头的羯将宴乐了一夜,闻知敌军杀至方才酒醒,心头怒起,骑上马便领人朝城下冲去。夜色下火烟漫道,一路尽是在大火中坍塌的民宅,映着嘈杂奔走的人影,直教人心头打鼓。羯将一路大喝开道,纵马狂奔,路人的人忙避到两旁。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擂鼓般的马蹄声,未几,烟雾中突然奔出一骑铁马,上面的人身形伟直,盔甲利刃在火光中映得锃亮。羯将脑中仍有些的酒劲,正铆足了浑身力气,怒吼一声,举刀迎上前去。后面的人看得心惊,只见两马错身而过,刀刃铿锵一声,火花迸发。羯将回身再斗,面前忽然寒光如风骤至,他未及回神已惨呼出声,落马毙命。见主将被杀,剩下的羯人登时方寸大乱。见那铁铠大将领着身后骑兵汹汹冲来,抵挡一阵,即纷纷朝氐卢山上退去。攻来的人乘胜追击,一路掩杀。军士源源不断地涌入城中,占满氐卢的大街小巷,羯人的哀号声响遍全城,伴着熊熊的火光,透彻了半边天。“硫磺散果然了得!”

已经烧毁的城主大宅旁,曹让向顾昀笑道,“此战功劳,温子和余庆一班弟兄须论半。”

顾昀颔首,朝城中放眼望去,只见大火小了许多,却仍然在烧,过目处,十之七八已经毁坏。看看温栩,只见他脸上平静,并无居功的得意。“山上的羯人尚有多少?”

顾昀问。“此番羯人共来了三千余人,全是骑兵。”

温栩道,“领军者乃石坚女婿,方才已被将军手刃。粗略所计,城中已歼敌两千余,剩下几百朝山中逃窜。”

听他答得条理清晰,顾昀不再多问,望向上方黝黑的山中,对曹让沉声道:“加派人马到山中剿杀,不可使一人漏下。”

曹让抱拳应诺,正要转身跨上坐骑,忽然想起一事,问温栩:“先生可见余庆?”

温栩颔首,道:“余军士往山中去了。”

曹让一讶,当初计议时明明教他留在城中的。“去山中做甚?”

未等他询问,顾昀已经开口。“去寻姚扁鹊。”

温栩道。马蹄飞驰过氐卢山的山道上。越往上,路越弯曲难行,初时的胡杨红柳已经被棵棵高耸的云杉所取代。一路上都遇到有正搜寻羯兵的军士,顾昀向他们问话,他们不少人都见到了余庆,却没人看到姚扁鹊。顾昀四周望望,催马继续向前。火把的映照下,林中先得愈加漆黑,他觉得心中竟有些隐隐的急躁。“左将军!”

忽然,余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顾昀心神一振,望去,只见他从树丛中出来了,手里牵着马。顾昀忙上前,问:“姚扁鹊何在?”

余庆一脸沮丧,“未找到。”

顾昀的心稍稍沉下,片刻,问:“可有踪迹?”

“大约是这路。”

余庆道,停了停,他补充,“我记得那时羯兵追着扁鹊往山上去了,就一直循着过来,可……”他没说下去,顾昀看着他,也没再问,双眸深暗如漆。过了会,他转过头去,朝四下里看了看,命余庆和跟来的几名军士往分别各个方向找寻。众人应下,余庆见顾昀自己也要往丛林中走去,忙道:“将军,我随你……”“不必。”

顾昀头也不回地说,话音未落,已经骑马朝更高大的一处杉林奔去。氐卢在鲜卑人眼中是不测的神山,如今看来,这并非虚夸。如今深秋时节,杉林中却仍然草木繁茂,顾昀走了一会,身后的路已经被遮去,一不小心便要迷路。不过杉树虽高大,却算不上密,尚可牵马穿行。他抽出刀,一面在路过的树木上砍下标记,一面打着火把仔细查看。光照下,地上的草叶凌乱,旁边的树枝有些被折断的痕迹,顾昀将步子放缓,顺着向前,走了一段,忽然发现路旁有样东西,拾起来看,却是一个羯帽。顾昀心中倏地一动,手握宝剑,小心地上前去看。道路边上,星月如嵌在幕布上闪亮,已是挨着悬崖了。面前却开阔了一些,棵棵合抱粗的云杉高耸入云,地上,入眼便是躺着的两个羯兵。顾昀走过去,看看他们,只见都还活着,睁着眼睛看他,目中满是惊恐。顾昀却没有理会,径自走过去,喊了声,“姚扁鹊!”

声音撞在巨大的杉林间,却无人应答。顾昀再往前,稍稍提高声音,“姚扁鹊!”

仍是无人应答。没走几步,面前却又出现了两名躺下的羯兵。顾昀再看,他们也是被药倒的样子。心中重燃希望,顾昀不禁急切起来。他望向四周漆黑的树林,疾走大吼:“姚馥之!”

洪亮的声音惊得几只憩在巨树上的大鸟“扑”地展翅飞起,远处传来些隐约的回声。过后,又归于一片寂静。顾昀站了会,正要再往前走,却忽而听到头顶上有些动静传来。顾昀警觉止步,稍稍抬起手中火把。只见那是一块丈余高的岩壁,垂满了藤萝,顶部,一棵斜出的老松伸着巨大的枝干遮在上面,形成一个半人高的洞口。顾昀凝神静气,仰头盯着那里,右手稳稳按在剑上。老松下,藤萝的叶子轻动,未几,忽然探出一张脸来,火光的映照下,却正是姚馥之。顾昀的剑拔到一半,猛然定住。“左将军?”

馥之看到顾昀,亦是一怔,片刻,她拨开洞口的藤萝叶子。顾昀看着她,没有说话,举起火把。只见她小心地出来,光照中,头发虽有些松垮,却完好地绾着,羯人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宽松不少。“如何到了此处?”

片刻,顾昀问。馥之坐在洞口,一边放下脚,一边答道:“寻些物件。”

顾昀没有问下去,目光落在她发间粘着的几片针叶上。馥之坐在洞口上,朝下面张望,似乎在寻地方落脚。顾昀转头撇撇自己的马,片刻,拉上前去。馥之一愣,看看马,又看看顾昀,面色微窘。想了会,她抓住几根粗大的藤萝,从洞口下来,伸脚踏在马鞍上。“我的马受惊吓跑了。”

馥之一边小心地往鞍后坐下,一边说。“嗯。”

馥之刚想再就着马匹下来,却忽然见面前一道身影也跨了上来。“扶稳!”

顾昀低叱,握住缰绳,打马朝来路奔去。馥之只觉马匹倏而跑起,忙将双手抓住顾昀的铠甲,坐稳身体。子夜的风带着山间特有的寒气吹来,馥之两臂的袖子呼呼作响。马跑得极稳当,顾昀挡在前面,她并未觉得寒冷,听着铁甲颠簸出细微的撞击声,鼻间尽是森林清冽的味道。她深深地呼吸一口,却觉得呼吸间透着着某种陌生的气息,分不出是火把的烟味还是别的什么……“将军!”

转过一处路口,前面出现了几点火把,一人朝顾昀飞快奔来。待到近前看清,却是余庆。“姚扁鹊!”

余庆看到馥之,眉间倏而一亮,惊喜万分。馥之微笑,正要答话,却听顾昀在前面道:“后方百丈之内有四个羯人,尔等处置。”

余庆闻言,随即正色答应。他朝馥之一笑,领人骑马朝林子后奔去。氐卢城中,大火已经熄灭,只有城下几处楼宅冒着青烟。低鸣的号角声远远传来,有士吏在大声喝令集结。四处仍有军士匆匆跑过的身影,馥之站在街口上,看着面前的已经化作一片废墟的氐卢城。头顶一片空旷,星辰都隐匿不见了,唯有一弯新月低垂,静静地睥睨着人间。她看向一旁,来时骑的骆驼安然站着,背上驮着她的随身行李。馥之走过去,摸摸它的头。再看手中,一张的草叶鲜绿如翠,叶尖洁白如雪。她想起方才那洞中点起火光的时候,赫然看到石壁上以熟悉的字迹刻着“颍川鹤归处士为友孟贤求药于此”,落款是今年八月初六,她的心安稳地落了下来。银瓣杜若,生于氐卢一带山中,十年以上方得开花,其色若白银。方士好稀缺之物,银瓣杜若便常被冠以“仙药”之名,用来炼制金丹。馥之当年随叔父来氐卢山,也正是为了此物。不过,银瓣杜若到底非同一般,叔父找了好久也未找到,却又幸而识得些物态,最终在那巨松枝下的洞里发现了一株药苗。馥之知道叔父所好,当年离开氐卢山时,他那失望又期待的神色一直记在馥之心中。在太行山的时候,她也曾特地向白石散人问起银瓣杜若。他亦盛赞,说此物有吊命的奇效,倍于人参,随后又一脸喟叹,道可惜多被世间方士毁于丹鼎……今年炼丹之风大盛;若不出意外,那银瓣杜若也刚刚长成,故而,馥之在叔父杳无音信之时立刻就想到了此处。她不知道那“孟贤”是谁,不过叔父既为救人而来采药,必不久留。如今已是十月,叔父必是在羯人到来之前便已离去了……馥之长舒口气,将骆驼背上的行囊取下,打算稍作整理。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馥之望去,一骑奔了过来,上面的人却是顾昀,“你随温栩回中原?”

刚到近前,他已经开口。馥之笑了笑,“正是。”

顾昀颔首,看看她,“可寻到了你叔父?”

“未曾。”

馥之道。顾昀没出声,看着她,瞳中映着些微的火光。少顷,他转头看看不远处奔过的几骑人马,道:“我在氐卢留千人,战后还回转此处,扁鹊仍可随大军返回。”

馥之一愣,望着他。思索片刻,却摇头,“不必,我已同温子谈好了价钱,随他走也是一样。”

顾昀回过头来看她,眉间微微皱起。“将军可是来问陈扁鹊之事?”

他正要再说,馥之却开口道。顾昀讶然。只见馥之从袖中拿出一个物件,递给他,“将军持此物至颍川姚氏家宅,交与姚虔家中一名叫赵五的老仆,他自会替将军把陈扁鹊请来。”

顾昀接过那物件,却盯着馥之,“你是颍川姚氏之人?”

“姚扁鹊!”

这时,远处传来一人的叫喊,温栩已经领着商队等候在了城下。馥之朝那边应了一声,看向顾昀,只笑笑,“一路承蒙关照,将军保重。”

说完,向他一礼,牵着骆驼朝城下走去。顾昀看着她的身影在夜色中渐去,仍留在原处。手中触感温润,他低头看去,只见那是一块白玉坠,只系着一根青丝绦,无雕无饰,光洁无瑕。号角声再度传来,他回过头去,将白玉塞入怀中,一打马,直奔向城上。光和三年春,西羯犯境。秋,拜何恺为大将军,引军十万出平阳郡。顾昀为左将军,夜引精骑二万出榆塞,越大漠,过氐卢而击西羯,合大将军之兵,杀单于石坚,斩诸王三十七人,执王子、相国,得虏[??]首五万余级,俘部众男女七万余,畜无数,西羯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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