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臻笑笑,并不觉意外。“阿狐”是幼时馥之给自己起的小名,几年不见,她仍以此称呼自己。“馥之,”谢臻唇边弯起,缓缓道,“我已有字,称元德。”
馥之颔首,“如此。”
谢臻抬头,看看头顶开得烂漫的藤花,悠然道:“馥之仍爱四处闲逛呢。”
馥之看着他,被这话勾起些回忆,笑了笑。两人相视,各不言语。看着谢臻面上的笑意,馥之觉得以前的熟悉感渐渐回来了,消弭了心中的那点埋怨。刚才在园中,二人一直不曾说上话,现在两相面对,自己忽然也觉得他们的确许久不见了。上次见面,还是一年前,那时,谢臻还是总角,以致方才在园外遇到这衣冠楚楚的男子,馥之竟差点未认出是他。少顷,谢臻忽然回头望望来路,莞尔,“虔叔亦还是那般风采翩翩。”
馥之也笑,望着他,片刻,道:“伯父伯母别无恙否?”
谢臻点头,“甚好。”
说着,望向前方的小路,缓缓移步走去。馥之停顿片刻,跟上。林苑中葱绿幽静,鸟鸣伴着清风阵阵传来。路边青萝拂过两人衣袂,摇曳身姿,留下一片露水渍迹。“你为何来京中?”
行走间,馥之问。谢臻侧头看她,双眸流转从容,目光落在她肩头的一瓣粉紫的落花上,未回答,却淡笑问道:“你又为何来京中?”
馥之正待说话,却忽然听到又一阵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两人止步,诧异回头,未几,却见一名僮仆打扮的少年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来路上。“阿姊!”
看到馥之,少年忙奔至跟前,双目明亮。馥之愣住,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那竟是阿四。“阿姊!”
阿四鼻子一酸,张开双臂,激动地直往她怀中扑去。不料,刚至馥之身前,他颈后衣领却突然被揪住,手停在了空中。阿四怒而抬头,却忽然对上一双慑人的点漆深眸,一怔。“这是何人?”
谢臻高高地睨着这个一身汗气的少年,语气缓缓地问,似笑非笑。馥之回过神,忙对谢臻道:“是相识之人。”
谢臻一讶。他的手还未松开,阿四就使劲挣扎出来,口中怒道:“我自是阿姊亲人!”
说完,望向馥之,鼻子再一酸,“阿姊!”
他带哭腔地上前拉着她的手,“我方才在园中见到阿姊,要去见你,却被宫侍拘住,好不容易才得脱身!”
他的话说得没头没尾,馥之无奈,看了谢臻一眼,忙对阿四劝慰几句,又忍不住满心疑惑,问他:“你怎在此?”
她不问便罢,话音刚落,只见阿四眼圈一红,委屈地说:“都是那王瓒……”“哦?如何?”
阿四正要说下去,却冷不防地听一个声音拖着长长的声调从身后传来,身上猛地一冷颤。馥之和谢臻望去,却见一个纁色身影立在不远处。王瓒手中捏着一根细柔的柳枝,闲闲轻转,一双美眸冷冷地瞅着他们,唇边含笑。阿四忙躲到馥之身后。“阿四,”王瓒看向他,脸上微微一沉,“还不快过来,勿忘了你是我家仆役!”
仆役?馥之闻言一愣,看向阿四。阿四却涨红了脸,瞪向王瓒,理直气壮,“我才不是!那是你讹我的!”
王瓒冷笑。“怎么回事?”
馥之皱眉问阿四。阿四眼圈又是一红,把他从涂邑逃出来又被王瓒拐骗到京城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我又不识字,岂知那是契书!”
他恼怒地说。馥之明白了大概,看向王瓒,“不知足下有何话说。”
王瓒莞尔,言语大方,“无差。”
馥之看着他,冷笑,“既如此,我现下带走阿四,足下当无异议。”
王瓒笑意盈盈,声音徐徐,“自然可以,不过当初契上的是一万钱,扁鹊欲带走阿四,付我十万钱即可。”
此言一出,馥之和阿四皆变了脸色,阿四眉毛竖起,正要开口,却听一旁的谢臻插话道:“成交。”
众人惊讶望去,谢臻面上神色澹然,对王瓒道:“明日,我遣人将十万钱送至贵府,烦君侯将契书交与。”
王瓒意外至极,笑意僵住,眼睛盯着他。契书上虽写着一万钱,阿四却不曾得过一钱。如今他脱口便要十万,乃是料定此言无赖至极,姚馥之断然不肯接受。如此,便正中王瓒下怀,他可尽情奚落出气了。谢臻却看着他,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王瓒脸上阴晴不定,少顷,哼了一声,昂起头,冷冷地对谢臻道:“如此,有劳足下。”
说罢一礼,拂袖而去。“君侯。”
王瓒没走两步,却听谢臻高声唤道。他回头。谢臻笑笑,指指阿四,“此人如今还归足下,当带走才是。”
阿四闻言一惊,瞪向谢臻。王瓒瞥瞥阿四,脸上却已经恢复冷静,漠然道:“尔等欢喜,留着便是。”
说罢,将手中柳枝往旁边一扔。转头向前走去。夜晚,月光皎洁,庭中一片脉脉银光。姚虔倚在榻上,看着馥之为他把脉,眉间忧色不减。今日在宜春亭会上,他吟诗会友,谈笑交游,回到家中,已是十分疲倦,觉得浑身不适。“脉象虚浮,只怕是金丹遗毒。”
好一会,馥之缓缓道。“老了。”
姚虔笑笑,在榻上躺下,叹口气。馥之看着他,心中不知滋味。去年她随温栩商队回中原,刚到平阳郡便与他们告辞了。她原本打算再往别处看看,却在约定联络的驿馆里接到了白石散人的信,说姚虔正在太行山,要她速归。馥之又惊又喜,待赶回太行山,却看到了病榻上的姚虔。白石散人告诉馥之,半月前被友人送来时,他面色灰败,身形槁瘦,指甲隐隐发黑,正是服食金丹后的中毒之象。幸而他医术超群,姚虔这才救了过来。馥之当时又惊又惧,守在姚虔身旁仔细照料,夜以继日,衣不解带。姚虔调养了一个寒冬,才渐渐恢复,但身体受损,却回不到当初了。令馥之无奈的是,他仍醉心方术。他说所服金丹乃是道行高深的方士所炼,坚信此次事故乃由于自己是服食不当。这般理论甚是执拗,馥之拿他无法。不过,她亦不愿他再去云游,接触那些方士。因此,当他们回到家中,听说皇帝下诏拜姚虔为博士,馥之便站到了祖母的一边,戮力赞成,而姚虔问她是否愿意同往,她也毫不思索地答应了……“仙人之事馥之不知,只是叔父服丹之后,身体日益虚困,岂是成仙之道?”
如今见余毒再起,馥之再忍不住,皱眉道。姚虔知她又是这些言语,摇头浅笑,“孺子,道生于无形,其变万端,岂可妄论。”
馥之却不理会他的话,从席上起身,走向不远处的一只矮柜,打开,里面一格一格,全是药材。“我现下煎药,叔父服下再睡。”
她一边配药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姚虔躺在榻上看着她,没有说话。他想起上月,自己带着馥之从太行山回到家中,母亲萧夫人与自己的谈话。“朝廷拜你为博士的诏书已至,你仍是不愿去?”
两鬓斑白的萧夫人坐在榻上,缓声问道。姚虔伏身,向她叩首一礼,“愧启阿母,儿闲散已久,学问荒芜,恐受之有损家声。”
萧夫人没有出声,好一会,姚虔听到一声低叹传来。“你仍忘不了她,是么?”
姚虔惊异抬头。只见萧夫人看着他,目光明亮,似恨似悲。少顷,她忽而冷笑,“你可记得当初领养馥之时,在你兄嫂灵前的誓言?你口口声声说定要将馥之照料周全,如今又做到了多少?”
姚虔被触及心事,怔然。馥之渐长,她的婚事也一直是姚虔所虑。他名下产业虽不算丰厚,却没有妻子,馥之的嫁妆并无困难。只是他唯恐草率对不住故人,一心要为馥之寻个上佳的夫婿,目光便难免挑剔。是以至今,馥之的婚事仍悬而未决。只听萧夫人话语缓慢,“馥之已年近十七,族长年初已提及此事,她为孤儿,你既不为其操持婚姻,族长便可主之,到时,嫁入何门何户皆由不得你。”
姚虔心中一沉,望着她,道:“阿母放心,儿定不负兄嫂所托。”
萧夫人面上无波,片刻,却叹口气,道:“少敬,这许多年来,你不娶妻不立业,一心云游问道,阿母何曾阻止半句?姚氏如今状况你不是不知,朝廷主动求贤,你怎可不应?阿母亦不他求,你奉诏入京,一两年后,你仍去过你的逍遥日子,阿母再不过问。”
她的语气中威严不减,却带着几分恳求。姚虔默然,垂眸不语……他望着榻边摇曳明灭的烛火,心中思绪涌起,轻轻咳了两声。今日参加宜春亭会,他也是存着让馥之露面的心思。不期然,他们遇到了谢臻。谢氏与姚氏向来交好,谢臻的父亲在当年与姚陵亦是好友,便是姚陵去世之后,他家逢年过节也总会送礼来,谢臻此人,他不是不曾考虑过的。只是,谢臻自幼便名声远扬,这样的人,优则优矣,却难免风流,于女子而言并非良人。不过,当看到馥之和谢臻站在一起的时候,堪如璧人,姚虔心中却有些触动。而回程之时,两人言笑晏晏,却更教他一时踌躇了。姚虔闭闭眼睛,目前来看,谢臻此人倒是稳重的,只是他仍不放心……他转头,馥之仍在药柜前忙碌,烛光将她的身影映得纤细。心中长叹,若非自己耽搁,馥之如今也有了依靠的人了。“馥之,你可怨叔父?”
少顷,姚虔道,语声缓缓。馥之讶然回头,见叔父静静地看着自己。馥之觉得他这话问得有些奇怪,想了想,心中明白过来。她笑笑,轻声道:“叔父安心服药,病好了,馥之便不怨了。”
大司马顾铣的夫人贾氏进入东厢房中时,只见烛光柔和,顾铣半卧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看得聚精会神。贾氏轻声道:“夫君,该服药了。”
说着,走上前去,从侍婢递来的盘上端起一碗热气蒸腾的药汤,放在案上。顾铣望向妻子,微笑颔首,放下书,从榻上坐起。贾氏立在一旁,看着他端起汤药,用匙羹舀起,吹了吹,缓缓送入口中。这药汤气味甚重,一闻便知道这必是苦涩,开始的时候,她曾经担心顾铣难咽,要往里面调蜜。顾铣却不许,端起来就喝下去,这药服了两三个月,从不见他皱过一点眉头。纵是做了二十年的夫妻,贾氏见到他这股韧劲,还是觉得欣慰不已。“钟医正昨日说,夫君如今已大好,下月便可练剑了呢。”
贾氏一边将案上的几本书册收拾起来放在案角,一边温声道。顾铣苦笑,将匙羹拨了拨药汤,问她:“伯成何在?”
贾氏道:“方才文远侯五郎张腾约他叙话,出去了。”
顾铣颔首,他看看滴漏:“甫辰也该回来了。”
话才出口,外面忽然传来家人行礼称呼的声音。贾氏望望门外,笑道:“可不是,夫君正说他,便来了。”
她正说着,只见一道飒爽的身影走入房中,却正是顾昀。“见过叔父叔母。”
顾昀走到榻前,向顾铣和贾氏分别一礼。顾铣看着他,含笑道:“从宜春亭会上回来了?”
顾昀点头,“正是。”
“可用了晚膳?”
贾氏让他到席上坐下,和气问道。“用过了。”
顾昀微笑答道。贾氏笑而不语,看着他,又看看顾铣,发现药碗已经空了,便上前去收拾起来,交与侍婢。她知晓这叔侄二人有话要说,亦不逗留,起身向顾铣一礼,引着身后侍婢离开了。室中只剩顾铣与顾昀二人。顾昀正襟危坐,顾铣看着他,见他眉宇轩昂,身上衣服干净整洁,显然是更了衣才来见自己,心中不禁一舒。“叔父今日觉得如何?”
顾昀正襟危坐问。“与昨日无甚差别。”
顾铣淡笑道,片刻,却似兴味盎然,问道,“今日宜春亭会可热闹?我听伯成说,山下的空地可都挤满了车。”
顾昀答道:“确如此,来的人比往年多。”
伯成是顾铣长子顾竣的字,他在皇帝身边任中郎,今天的宜春亭会亦随驾到场。顾铣颔首,道:“羽林常驻承光苑,卫戍之事虽劳累,却最是历练,尔自勉之。”
“是。”
顾昀恭敬一礼。顾铣看着侄子,目中浮起些温柔。十年前,兄长顾迁离世,长嫂大长公主改嫁,顾昀是顾氏嫡长,却留了下来。从那以后,这个孩子就一直由顾铣亲自教养。他亦不曾教人失望过,读书习武从不松懈,顾铣伤病卧床,他又独自受命出征,立下大功,为顾氏一门挣下无限荣光。顾铣笑笑,少顷,缓声道:“今日定是花繁锦簇,甫辰可有觉得中意的?”
顾昀诧异看向叔父,只见他唇边的笑意慈爱而深长,脸上不由一热。脑海中倏而浮起一抹灵逸的身影,烛光温热摇曳,却似有明眸回首瞥来……见他不语,顾铣亦不追问,只含笑道:“甫辰今年也二十一了,成家已是眼前之事。不过你既有封爵官职,便已是可自主之人。婚姻之事,叔父不欲多加干涉,只是你祖父祖母关心得紧,须早作决定。”
顾昀点头,在席上一礼,“侄儿知晓。”
顾铣微笑。久坐在榻上,他觉得有些倦意,往一旁的几上倚去。顾昀忙上前搀扶,却被顾铣挥手阻止。“今日可曾见到你母亲?”
顾铣突然问。顾昀一愣,随即答道:“未见,听说太后在宫中设春宴,将她请了去。”
顾铣颔首,不再言语。其实刚才,他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透。顾昀虽姓顾,涉及这等人生大事,却还须虑及他母亲大长公主的意思。顾氏与大长公主之间枝节微妙,在顾昀身上更是如此,祖父祖母虽关心此事,却谨慎操持,也是这个道理。他看看顾昀,只见那脸上平静,似乎毫无情绪。心中苦笑,这孩子心细如发,恰似他母亲,亦是长大了……京城气象,果然是其他地方不可相比的。虽已近日落时分,街上却仍旧车水马龙,行人不减,熙熙攘攘.馥之隔着竹帘朝车外望了一阵,回头问姚虔:“叔父说我父亲当年也来过此处?”
姚虔正闭目养神,闻言,微微睁开眼睛,看看外面,“然。”
馥之想了想,“我母亲那时也在京城?”
姚虔颔首。馥之睁大眼睛,“他们可曾遇到?”
姚虔淡笑默认,没有答话。没想到父母之间竟有这般旖旎经历,馥之愈加觉得好奇,又望向路边的景色,似乎看到两个身姿飘逸的人正在霞光下相携同行……正思索间,忽然,马车稍稍前倾,缓缓停住。“主公,东府到了。”
只听车外的家人禀道。姚虔双目睁开,答应一声。未几,车帘被撩开,家人上前,将姚虔和馥之分别搀下。前日的宜春亭会上,姚征与姚虔兄弟许久不见,约好今日到他府上用膳一聚。车到门前,早有仆役入宅内通报,没多久,姚征并夫人郑氏已领着女儿姚嫣、次子姚琦出门前来迎接。“四弟。”
姚征面带喜色。姚虔亦面露笑容,上前行礼,“三兄。”
毕了,又与郑氏见礼。“馥之见过三叔父,三叔母。”
馥之亦上前,与姚征几人行礼。“叔叔今日前来,如何不为馥之多配一车?”
郑氏看看他们所乘的车,面色讶异地向姚虔问道。姚虔看向郑氏,正要答话,却听馥之已在一旁和声开口,“禀叔母,四叔父大病方愈,是侄女放心不下,故而同车前来。”
“贤侄女。”
郑氏笑意盈盈,上前握住她的手。因是见长辈,馥之并未着盛装,只穿着一件素绢上衣,腰间丝绦悬两件环佩,下配鹅黄罗裳,却与发间半掩的一朵淡黄绢花衬得相益得彰。郑氏目光微微转过馥之身上衣饰,笑意更深,转头对姚嫣道:“快来见堂姊。”
姚嫣含笑踱出,只见她乌发高绾,斜插一支明珠银簪,上衣亦是素绢,下裳却颜色是鲜丽的桃红,丝线在上面绣出青翠的络络绿叶,望之如繁春之景。“馥之姊。”
姚嫣看向馥之,款款一礼。馥之微笑还礼,“阿嫣妹妹。”
姚嫣望着她,朱唇微勾。“琦,还不出来。”
只听郑氏又道,话音稍稍严厉。未几,却见一个少年答应着从他们身后走出来,看看姚虔,又看看馥之,神色怯怯,低头匆匆行礼。馥之看着他,知道这是姚征妾侍所生的儿子,由郑氏接来养在身边的。“都这么高了。”
姚虔温和答礼,向姚征笑道。姚征看看姚琦,苦笑摇头,“只不出息。”
说完,又恢复神色,兴高采烈地招呼众人到府中去。这府邸与姚虔那处一样,都是姚氏嫡支的产业。本朝以来,姚氏在京中为官者本无许多,嫡支更少,故而只在京中置下两处宅院。姚征这处称东府,姚虔那处则是西府。说起来,东府比西府要大出许多,光是前庭就比西府宽敞,两侧还有许多厢房。“这处宅院,先前虽有谓叔公做御史中丞时住过,却也是破旧了,我上月来到时,曾请人修葺了十几日,方才安顿下来。”
入席后,姚征对姚虔笑道,“若此后家中再有人来京城,只怕要与母亲商议再置了。”
姚虔思及家中的打算,颔首笑笑,“难免如此。”
堂下家伎弹琴,悠然而歌,气氛增加不少雅致。饭食呈上来,馥之看看,只见盘中菜色皆是上品,时鲜珍馐,样样齐全。“侄女可须多吃。”
郑氏在上首让侍婢为馥之添菜,和气地笑道,“可都是外面也难得吃到的。”
姚嫣闻言抬头,看看母亲,目光微微扫向对面的馥之。“多谢叔母。”
馥之从容微笑,执箸缓缓进食。姚征看了郑氏一眼,没有言语,瞥一眼姚虔,只见他神色安然,似在专心赏乐,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席间宾主和乐。姚征对清谈之事向来喜好,知道姚虔交游的方士中不乏高超之人,便与他谈起。话头一起,果然投机,姚虔声音朗朗,娓娓道来,姚征听得入神,不时抚须颔首。郑氏见他们说得兴起,亦问馥之:“吾闻馥之亦随仙家清修,不知却是何门。”
馥之闻言,看向郑氏,正说话的姚虔亦将目光扫来。方士中不少人以“散人”为号,姚虔将她交给白石散人,本是为好照顾,家中得知后,却道白石散人是个方士,由此得出馥之离家修道的说法。姚虔听闻此言,哭笑不得,却也知晓若说白石散人是医者,家中说不定要反对,于是将错就错,对外说馥之命中有劫,须在出嫁前清修。如此一说,倒堵住了族中好些老顽固的嘴,馥之在众人眼中,也就成了仙家弟子。馥之笑笑,也不澄清,答道:“是白石散人门下。”
白石散人?姚嫣听到这名字,心中诧异,她听说过许多有名的仙家,却不曾闻得什么白石散人。看向母亲,却见她笑眯眯地看着馥之,颔首,“如此。”
随后,众人又聊了些琐事,转眼,已是月上中天。姚虔见天色不早,向姚征说身体新愈,不敢迟歇。姚征颔首,语重心长安慰几句,与郑氏离席相送。“既都在京中,侄女当常来看看才是。”
门前,众人相互道别之后,郑氏轻执馥之双手,笑道:“阿嫣与你年纪相当,又是姊妹呢。”
说着,她看向姚嫣。姚嫣怔了怔,片刻,稍稍上前。她看着馥之,灯烛下,她缓缓漾起一个甜美的笑容,“馥之姊,待玄武湖菡萏开了,你随我等去泛舟可好?”
馥之看着她,唇边笑意微绽,“多谢妹妹。”
月光下,京城已不复白日里的喧嚣。骏马驰在街道上,蹄声格外响亮。下月,羽林会同期门在承光苑鲸池演练水战,皇帝亲自监督。此事年初便已着手筹备,顾昀与曹让日里往承光苑查看打造好的舟船,又与属下校尉探讨一番阵法,入夜方才返城。城门卫士认得顾昀,忙启了门放他们进来,二人及几名随从一路向城内奔去。转入一处道路时,前面忽然响起辚辚车声,未几,一辆马车驰过来。顾昀等几人向一旁轻巧避开。马车窗上竹帘半卷,驰过时,映着街边人家灯笼的光照,车内女子半侧姣好的脸庞闪过眼前,顾昀猛然勒住缰绳。“将军?”
曹让等人发觉顾昀突然驻足,亦纷纷停下,赶回来问。顾昀望着那马车驰去的方向,口中微微喘着气。“无事。”
少顷,他转回来,对众人道,“走。”
夜风迎面拂来,仍带着些喧嚣留下的味道,晚春的暖意在其中夹着,暗暗浮动。博士姚虔的住处,顾昀一早便知道了,正是那马车驰去的方向。刚才那张脸,虽未看清,他却觉得不会错,马车里的人正是她……顾昀想着,深吸一口气,心中却觉得这般牵挂的心思实在不想自己,着实有些可笑。没多久,大街在前方出现一处岔口。顾昀收起缰绳,渐渐止步。“我往城北。”
他对曹让说。曹让讶然,旋即明了,向顾昀一礼,道:“末将告辞。”
顾昀颔首,叱一声,领着自己的随从往城北而去。“你三叔母一向如此,馥之勿往心上去。”
奔走的马车上,姚虔见馥之一路未出声,缓缓开口道。馥之一讶,将目光从帘外收回,笑笑,“馥之知晓,不曾在意。”
姚虔看着她,没有说话,心中却有些黯然。馥之性情通透明理,他也一向觉得自己将馥之安排得很好,可如今,他却惭愧自己多年寄情云游,竟没能再给馥之一个足以为她抵挡一切的家。馥之却不知叔父心思,见宅前的灯笼已经渐进,稍稍整理衣饰,准备下车。马车在西府门前停下,家人忙过来侍候。“主公。”
姚虔下车的时候,一名家人禀道,“有一人在此等候许久,说要亲自见主公。”
说完,指指不远处。姚虔讶然望去,却见一个中年人走过来,身上衣物齐整。“公子。”
那人在姚虔面前站定,微笑一礼,“可还记得在下?”
姚虔看着他,辨认片刻,目光倏而一深。“叔父?”
身后,馥之已经下了车,面带询问地看着他们。姚虔看向馥之,面色已恢复和缓,温声道:“馥之先进去吧,叔父有故人,要叙些话。”
馥之神色诧异,看看姚虔,又看看来人。她没有违逆,答应了一声,面带疑惑地转身入内。顾昀一路到了城北的新安侯府。新安侯是大长公主现任夫婿窦宽的封号,这处府邸便是大长公主现局之所。大长公主两嫁,顾氏与窦氏之间到底微妙,顾昀平日也是不来的。不过今晨去承光苑之前,新安侯府突然派来家人,说昨夜大长公主染恙卧床了。顾昀当时有事在身,对那家人说一声“知道了”,便去了承光苑,好不容易忙完了,这才匆匆赶回。新安侯府前早有家人望见顾昀,忙过来服侍他下马。“我母亲如何了?”
顾昀问。家人低头答道:“小人不知。”
顾昀没再说话,跨入府门,径自往里面走去。新安侯与顾昀关系淡淡,在朝中见到,二人向来不多言语,顾昀偶尔来看母亲,新安侯也极少露面。家人素知状况,也不引顾昀去见新安侯,却带他一路去了西庭。西庭的正室之中,织锦帷帐半垂,烛火中,柔光流动。顾昀由侍婢带入室中,一眼就望见了倚在绣榻上的大长公主。她似乎正看着手上的什么东西,发丝半绾,身上松松地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一贯的贵态,却也真有几分病人的样子。“母亲。”
顾昀走过去,向她一礼。见顾昀来道,大长公主面露笑意,放下手中的东西,柔柔地道:“我儿来了。”
说着,指指一旁的茵席,让他坐下顾昀依言坐在席上,看看她,片刻,道:“母亲的病可好些了?”
大长公主看着他,微微一笑,“今日服些汤药,好转了许多。”
自从离开顾氏,这个儿子便与自己素来不甚亲厚,这句问候虽是淡淡,她心底还是浮起了些暖意。顾昀道:“如此。”
少顷,他的目光却落在榻上。一个小小的妆盒甚为惹眼,形制奇巧,纹饰精致。“这是母亲旧物,今日拿出来看看。”
大长公主淡淡道。顾昀颔首,没有接话。“可用过膳了?”
大长公主问。“未曾。”
顾昀道。大长公主一笑,唤了侍婢一声,未几,家人鱼贯而入,将饭食摆到了顾昀面前的案上。“用膳吧。”
大长公主微笑道。顾昀来时便心知在新安侯府用膳是免不了的,看看母亲,颔首一谢,坐到案前。烛光微微舞动,室中除了些细微的进食声和滴漏时而的落水声,再无动静。大长公主注视着儿子,目光脉脉。待顾昀用膳完毕,大长公主让家人来将食器收走。便开始随意地向顾昀问些近况,又问顾氏两位老人的身体。顾昀简短答了。两人说着话,毫无默契,恰如素来一般。大长公主却似无所察觉,待滴漏至亥时,大长公主低低地打了个哈欠。“母亲为你收拾了一见屋舍,就在后苑,我儿去歇息吧。”
顾昀正要告辞,却听大长公主道。顾昀诧异,想也不想,拒绝道:“不必劳烦,儿已吩咐家中留门。”
“无妨。”
大长公主微笑,“我先前已遣人与那边说过,你来探病,须留一夜。”
顾昀惊异地看着母亲,眉头微微锁起。“昀。”
大长公主深深地注视他,轻叹口气,“你我年节至今,见过几次?在母亲这里留一宿也不肯么?”
那目光中带着几许慈爱,几许期盼,顾昀看着她,不语。他心中长叹一口气,有些软了。她毕竟是自己的母亲,话说到这个地步,母子间的隔阂已再无掩饰。况且,她正在病中,自己若不应,只怕真会气出事来,罢了!顾昀一礼,“谨遵母亲之意。”
大长公主唇边缓缓勾起笑意,双眸明亮,传命让家人来,领顾昀去歇息。说是后苑,其实离西庭并不远。转过两条花木浓郁的卵石小道,一处屋宅出现在面前。只见房门敞开,檐下灯笼蒙着红绢,光照旖旎温软。领路的家人对顾昀说,大长公主甚爱此处,平日里总来散步。顾昀听着他说,没有理会。“此处便是君侯下榻之所。”
家人恭声道。顾昀颔首,踏入室中。这屋宅在外面看着不甚起眼,里面却算宽敞。陈设也颇为周到,家具一应俱全,做工精致。房梁上垂下幅幅轻纱,盈盈的灯烛光中,似带着款款风情。最为显眼的是一张大榻,乌木泛光,周身饰以七宝琉璃,上面的被褥厚厚,锦缎为面。家人把顾昀带到,便行礼告退了,出去时,轻轻阖门。顾昀的目光在室中转了一圈,不远处的一只错金博山炉中,温香袅袅,气味拂来,只觉身心一阵松弛。奔劳一日,顾昀亦觉有了困意,正思索歇息,却听到门响,外面的家人恭敬地说,他们准备了汤沐,是否抬来。顾昀应了声,门开启,几名家人小心翼翼地抬着浴桶和热水进来了。他们将浴桶放在一处玄底描红的漆屏风之后,兑好温水,又放上洁净衣物,向顾昀行礼,很快退了出去。顾昀见房门掩好,走向浴桶,动手除去身上衣裳,跨入桶中。温水将身体包裹着,一阵舒泰。顾昀将身体稍稍搓洗一遍,把头靠在桶沿上。水汽蒸腾,在烛光下,分外氤氲。鼻间似乎仍能闻到博山炉里的那股香气,若有若无,伴着水雾透入肺腑中,有一股隐隐的惬意。思绪好像也从脑中渐渐溢散出来,顾昀微微眯着眼睛,雾气在上方变幻,似乎勾勒着一片细腻的洁白……不知过了多久,他的鼻间忽然多了些陌生的馨香,肩上亦不知什么时候传来一股柔柔的力道,抚在肌肤之间,只觉一阵酥软,竟有些燥热……警醒掠过脑海,顾昀猛然睁开眼睛,向后回头。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两名女子,玉臂裸露,身上仅以薄纱轻围,白腻的肌肤和胸前起伏上的嫣红若隐若现。见顾昀回头,她们似一惊,皆睁着盈盈氺眸,却将红润的樱唇半张,似嗔似羞,声音娇柔如魅,“君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