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夫看向闭着双眸,眉头紧蹙的君弈:“殿下失血甚多,按道理讲一时半会是醒不来了,但不知会不会因为这骨毒而有所清醒……”毕竟这骨毒之痛,不但无药可解无药可止,且还无法使人晕厥过去以蒙混过关。殿下眼下虽看着未醒,但这意识……必然是清晰且极端痛苦的。康岐见刘大夫已经为殿下止好了血,这便有礼道谢道:“有劳刘大夫了。”
待刘大夫走后,康岐看着那床上的人又蹙起眉。本以为殿下会晚些时日回来,没想他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想起账房那一堆还没抄多少的账目,他就头痛。也不知他要是没抄完,殿下会如何责罚于他。默默站了一会儿后,康岐留下四名侍从在这里服侍,便退了出去。四名侍从深知夜王殿下是什么样的人,其实也不大情愿留下,但是康管家有命,他们也不敢不从。见那床榻上的人是个昏迷不醒的状况,他们这便也没有听话地留在屋内,而是纷纷走到外殿守着。毕竟服侍夜王殿下是个倒霉至极的差事,稍有不慎,就会有性命之忧……这也是这么多年,夜王殿下身边没有任何近身随侍的缘由。夜王府里所有的丫鬟仆从,虽然表面上万般恭顺,但实际上,都是能离他远一点是一点。夜色如墨般浓黑,内殿烛火燃尽,也无人敢进去点灯。床榻上的君弈满头是汗,拳头攥紧之时,将床垫上的一块布生生地撕扯了下来。此时此刻,他没有的别的感受,唯一的感知就是痛,噬心腐骨的痛……宛如一把锋利又冰冷的刀,在他的骨头上狠狠地刮去上边的血肉筋脉,来回反复,无止无休。疼到极致时,意识会一瞬间从现实中抽离。伴随着浓黑的雾散去,他蓦然看到了那红艳似血的宫墙,而他就倒在那宫墙边上。那时候他还很小,骨毒发作得没有很严重,只是头疼,骨头疼。疼得他走着走着,便绊到了石头,摔倒在了地上。他倒下没多久,很快便有一个小太监看见了,指着他喊道:“你们快看!那个怪物殿下倒下了,他又发病了,咱们赶快过去看看……”伴随着那个小太监的喊声,一群年纪比他稍微大些的宫女和太监立刻围了过来。“就是他,上回我姐姐就是因为不小心沾了他的血,所以才病了好些时日!”
“朝霞殿里的那位是个疯女人,他也是个怪胎,就连身上的血都会给人带来不幸……”“你说像他这样的不祥之人,陛下怎么不将他处死呢?”
他抬头,他们那一双双鄙夷唾弃的眼睛比那血红的宫墙还要来得刺目。那时的他恨极了这样的眼神。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仿佛就是在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他有多不堪,有多恶心,有多不配活在这世上……他愤怒又痛苦,这便勉力起身随便抓着一名小太监的手咬了下去。只是还没等他用力,那小太监便一脚踹在了他的身上,骂道:“小怪物,你,你竟然还敢咬我!”
他被那人踹到在地,下一瞬,便有无数双脚踢了过来。踢在了他的腿上,背脊上,甚至还有的,踩在了他的手背上……他浑身青紫,手掌手背鲜血淋漓。待年纪大一些的宫人赶来时,那些个欺负他的小宫女和小太监们便作鸟兽散。没有人会理会他的,任何宫人但凡在朝霞殿外看见他,都会把他送回朝霞殿。有礼一些的,会冷漠又疏离地唤他一声小殿下。无礼的,就直接提着他的衣领往朝霞殿里头拽。而那时的朝霞殿是个什么地方……那里荒草丛生,住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那女人是他母亲,却是日日想尽各种办法折磨他。她想淹死他,打死他,饿死他,用各种不知名的毒药毒他,甚至半夜过来拿枕头蒙他的脸,掐着他的脖子想叫他窒息而死。自打他记事起,那个疯女人就是那么对他的,仿佛恨他入骨。最初那朝霞殿里,还有一名年纪大的嬷嬷,她是照顾那个疯女人的,却也时常拦着那个疯女人伤害他……后来,那个老嬷嬷因病去世,偌大的朝霞殿,便成了他的逃生场。无数个惊险的日夜,他不是在躲,就是在从那疯女人手底下死里逃生。最后直到那个疯女人疯到放火将自己烧死,他才得以解脱……很多年很多年,他都以为,母亲是这世上最歹毒的人。甚至认为,这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都是巴望着孩子早早去死的。他从不理解殿外那些人所言的母爱,如果爱是这样,那恨,又是什么……黑暗中,君弈忽然睁开了那双充满阴鹜与愤恨的眼,因为极度苦痛,眼里血丝布满,猩红一片……在这漆黑的夜中,原本俊美的面容却形同厉鬼。这一夜,意识不断地从现实中抽离与拉回,梦魇深处梦魇之外皆是数无不尽的痛苦。他忽然间觉得,这样的人世间有什么意思……这样充满着无数痛苦的人间,究竟有什么意思。好像只有杀人,只有报复那些趁着他年幼欺辱了他许多年的宫人,他才会觉得痛快……谁要杀他,他便杀了谁全家。谁与他过不去,他便将那人折磨到死。君弈望着漆黑的房顶,以及天窗下洒落下的微光。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是觉得骨毒带给他的疼痛在渐渐退散和消弭。想来,是子夜过了。汗滴从他的眉梢滴落,他搭在身侧的手指也微微伸展。君弈眼帘微垂,在所有思绪散开之时,不知怎么的,蓦然就想起了朝霞殿里的那个傍晚。那时夕阳未落,殿外是橙亮的晚霞,光束从窗户照进,将诺大的宫殿也照映得亮堂堂的。而他一觉睡到黄昏,恍惚疑惑之时,发觉那女子就睡在他的身旁。鼻尖充斥的,都是她发间散出的香甜之气,那是这世上最好闻的味道……后来她靠得愈发地近,令他觉得奇怪,奇怪到不敢接纳,这便将人给拎开。仿佛是碰见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一样,以至于他本能的觉得,那不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