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说，让棠儿跟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走，云鸿哲也是万般放心不下。他不是信不过夜王殿下，他只是信不过这世上易变的人心。像夜王殿下这样的人，什么人都拘束不住，他将来要是换了个心思，那么受苦的只会是棠儿……这世上没有哪个父母，会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女儿，交付给一个完全脱离自己家族掌控的人物身上，更何况，还是这样天生自带危险的人物。想到这些，云鸿哲忽然站起了身，拂了拂衣袍在人面前跪下。小蒋不明所以地地拦了一下：“诶，老爷……”只是没能拦住。望着扑通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君弈手中的杯盏一顿：“？”

这老东西又唱哪出？他扪心自问这次可没刁难人……想着，目光略有不安地瞟向门外，好在这时候门外没什么人。云鸿哲将额头叩在地上：“老臣恳请夜王殿下能够善待棠儿。”

君弈：“……”眉头微微蹙起，听到这些惹人厌烦的祈求之词，他有些不爽和烦躁。甚至微眯了眼睛，本能地想要以一惯的气势怼人：“你哪只眼睛见本王……”话未说完，他又想到什么，将这话生生咽下。屋中陷入沉默，君弈眉头动了动，似乎是迟疑了很久，才别开目光，用一惯冷冽的声音道：“本王从未拿你女儿当妾，待她必也不会比你差半分。”

这话声音虽冷，语气倒也笃定。话音落下后，震惊错愕的不止云鸿哲，就连君弈自己也一时想不明白他跟这个老古董说这个做什么。思索了良久，才想起云小棠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她说，她最怕她的父母家人为她担心。“……”还真是一家人，尽做无谓的多余之事。话不投机半句多，君弈干脆拂袖起身。云鸿哲见人要走也跟着站起身来，随着他走出了房门。他好似这会儿才想起另外一件事：“对了……”君弈回头看向他，脸色微黑，满脸不耐烦：“……”云鸿哲试探着问道：“夜王殿下可有听说老臣府中死人一事？”

君弈不耐烦的脸上又浮出一丝不解：“什么死人？死了什么人？关本王什么事……”云鸿哲抬眼：“难道不是殿下……？”

君弈微眯了眼：“怎么你这老东西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要恩将仇报污蔑人？”

“本王要是想杀你府中的人，根本不介意当着你的面动手，难不成还有必要瞒着你不成？”

云鸿哲：“……”半晌，垂了眼睫道：“那老臣恭送……”君弈彻底烦了，直接打断他的话：“滚。”

“……”云鸿哲愣在原地，许久才垂下眼帘摇了摇头对旁边的小蒋道：“罢了，走吧。”

……眼看着人出了院子，君弈蹙了蹙眉，才恍然想起些什么，将影一叫了过来，问道：“人在哪？”

影一怔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主上说的是什么，低头道：“在偏房。”

君弈长睫垂下，想起之前听到的那些话，心情又沉郁了下来。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觉得有些荒谬好笑，但心中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冷了下去。同行去偏房的路上，他忽然出声问影一：“倘若没有那毒蛊，你是不是也希望我早点死去？”

影一听闻这话，吓得不轻，连忙道：“属下不敢。”

君弈垂了眼帘，声音透着股凉意道：“不敢么……”似是在问影一，也似是在问他自己。是了，倘若没有那些制约，他们凭什么忠于他。若不是倚靠手段和威胁，这世上人没有人愿意为他效命，甚至都巴不得他早点死去。外人皆道他有七名生死护卫，愿誓死效忠于他，其实，也只是一个笑话罢了。偏房内，影四正倒在地上，他内力尽失，已经连站起身都做不到。君弈没什么表情地走到了他的身边，黑色的衣摆堪堪停在了他的眼前。影四在这个屋子里呆了一整日，一整日都在极度的空无和恐惧中度过。所以见到眼前这抹黑色的袍角，眼睛本能地睁大，神情极尽惶恐，但发出的声音却很微弱：“主，主上……”他跟随主上这么久，主上是什么样的人他又如何不知。如今他已然犯下大错，惨害主上骨毒发作，想必主上……定会以这世间最为狠毒残忍的方式来结束他的性命吧。君弈没有看他，只是凉飕飕道：“终于按耐不住了啊……”影四听到这话，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努力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恳……恳请主上赐、赐死。”

君弈见人恐惧他恐惧成这般样子，忽的笑了，只是眼神却很凉薄：“你觉得追随于我，不自由，让你感到痛苦了？”

影四额头冷汗涔涔，痛苦着神情没有说话。君弈又说：“可我这不是给你好几个月的自由了，怎么还不知满足呢？嗯？”

影四闻此言，眼睛瞪得更大。主上这话何意？难道正如影一所说，主上早就得知了他心存异心？可主上怎么会知道，他明明掩藏得这样好……难道是，影六向主上透露了此事？君弈低眸扫了眼地上之人的表情，仿佛一眼将他的疑惑给洞悉了个透彻：“是我造就了你，没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

“你每日翻阅那些医书古籍，自以为解了毒蛊之后又擅自行动，你以为，我是当真不知道么？”

君弈说这话的语气很平静，但却足以将影四的心魂给彻底震慑。原来主上早就知道了？可主上这样睚眦必报，向来不容人有二心的人，何故当时不揭穿了他？还留他在身边这样久？只为等他安耐不住，自投罗网？他完全想不明白……君弈却也不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了，垂了眼睫道：“好，既然如此，我成全你。”

说罢便侧头对旁边的影一道：“解决了他。”

影一还有些怔然：“主上？”

君弈眉微挑：“你不想动手？那把剑给我。”

影一又茫茫然地将剑呈递给主上。君弈拿到剑后，几乎不带犹豫地垂下了手。随之，两滴鲜红的血溅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剑也哐当落地。一剑封喉而死，倒也给了他一个痛快。只此一幕，让影一错愕良久，完全不敢相信事情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主上不是向来睚眦必报么？影四害主上骨毒发作，甚至还妄图取主上性命，主上竟然成全他，让他痛痛快快地死了？君弈丢下剑后，没有理会影一，只是顾自拂袖出了门。此时天空的风卷来一片云，将那西空高挂的烈日掩进了云层之后。屋外原本明亮的光景顷刻间黯淡了下来，所有的花草树影皆在这昏暗中消散。影一走到屋外，望着走廊尽头的那抹黑影，没来由地，从主上身上捕捉到了一丝奇异的情绪。没有愤恨，也不是阴鹜，而是一丝极其浅淡的，难过的情绪。也不知为何，影一忽然觉得，主上这人看似生性凉薄，没有任何感情。但其实，他的感情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要来得深重。陛下少时的恩情他会铭记很多年，追随了他多年的影卫，他其实也不愿让他们死去，甚至就连当初在朝霞殿里的一只狗死了，他都会感到可惜，并惦念很久……他不是没有感情，只是他天生敏锐聪慧，而这世上，真正对他友善的人太少了。人们要么恐惧，要么厌恶，胆大一些的，则阳奉阴违，阿谀奉承……而早年的王宫里，更是将这世人的丑态，演绎得淋漓尽致。以至于，将他生生逼成了这幅凉薄成性，视人命如草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