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太子告诉慕容冲的内幕来看,之前秦国东西两边战线都在与东晋开战的时候,宗室出身的北海公苻重在洛阳起兵叛乱。时机选的虽然不错,可惜却被身边的长史出卖,病变很快就被苻坚平靖下来了。看在是兄弟的份上,苻坚也未曾赶尽杀绝,赦免苻重不说,还放他回了洛阳的府邸那边。原本这样便也罢了,淮南战役大败之后,苻坚深感秦国宗室大将过少,又将苻重重新启用,封为镇北大将军,驻镇蓟,同时将唐公苻洛封为征南大将军,目的不用说,自然也是要针对晋国的。苻重是曾经造反过的人,唐公苻洛也曾经因为一些小事而对秦王颇为不满。如今提拔这两位宗室重臣,太子多多少少有些忧虑,自然是跟苻坚提过的。但天王陛下素来刚愎自用,又觉得,犯过罪的人,蒙他赦免又委以重任,当然应该感恩戴德才对。没有信不过的道理。倒是因为太子谏言的事情,语气挺重的训斥了太子几句,说他猜忌宗室,器量狭窄。自古伴君如伴虎,身为监国太子被君主训斥,面子上下不来不说,心里也是万般惶恐的。心中郁结,也不能去对着朝臣诉苦。太子么,地位尊贵,国之重器。一举一动都是万众瞩目,一句错话都不能说。朝政琐碎,内心烦恼,三不五时的,便在私邸这边同慕容冲喝茶的时候说得七七八八了,毕竟在苻宏看来,慕容冲同他原本都是一样的人,在深宫禁苑长大,一直活在那个人的威势之中。大概是可以和他同命相怜的。但苻宏忽略了一件事,他是大秦天王的儿子,慕容冲不是。同样在秦国锦衣玉食,仰仗那个人生活,又一直被那个人管制着,他也永远不会明白慕容冲的感受。淮南一战秦国损失惨重,但也绝对未曾到一蹶不振的地步。此时重用宗室,毫无疑问是为了对付东晋。从两国实力来看,秦国兵马依然比晋国强盛,若是再让秦国吞并东晋,慕容冲便会永远失去逐鹿天下的机会。唐公苻洛被封为征南大将军一事已成定局,无法改变。然而,在苻坚的旨意尚未拟定的时候,慕容冲却已经派自己的亲信快马加鞭,前往辽东和龙报信与苻洛。自然不是去报喜的。慕容冲盗用太子的印玺,以太子名义写密信警告苻洛,苻坚将赐封他为征南大将军,令他经襄阳行汉水西去成都赴任,实则是想要在途中暗自将他杀害。密信在苻洛看过之后,就被当场焚毁不露痕迹,至于信与不信,就看苻洛自己的判断了。镇守辽东的部队不能轻易带走。带兵在外的人,若是突然被朝廷召回,多多少少心里都会有些不安。和龙是燕国旧都,自然是慕容冲的手下比较熟悉一些。密信送到之后又过了五日,苻坚的圣旨才到,内容与之前密报一模一样。苻洛原本便与苻坚多有冲突。心中既然有了芥蒂,便决不会轻易赴任。暗火已然点起,慕容冲不动声色与太子告别,说是离开平阳郡久了,公务繁重不能再积压下去,只得先回去了。苻宏对他也是毫不怀疑,还亲自将他们一行送出长安城。回太原的途中,在客栈吃面的时候,便听到别桌的客人议论,说唐公苻洛在和龙起兵谋逆。天王陛下亦带兵征讨,双方眼下对峙于关东,眼见局势紧张。来往的客商说起前方传来的消息,都忍不住纷纷摇头叹息,说这才没多久,又要打仗了。身居高位的人争权夺势。牺牲的,还不都是黎民百姓。听到那么多人的哀叹声,慕容清突然就觉得有些吃不下去了。慕容冲问她:“怎么,心疼了?早知如此,你当初就不该纵容我。”
慕容冲所做的一切,她都是看在眼里的,无论实质上想法如何,从头到尾,她未曾阻拦过那个人。即使因此挑起战端,也不曾后悔。她想了想,对慕容冲道:“你我挑起战端,的确罪孽深重。但若是不这么做,苻重苻洛听命于那位天王,之后出兵东晋,一样是生灵涂炭黎民受苦。活在这个世上,哪个不是无辜的?既然是无可奈何之事,做过了,就忘了吧,再多想也没有用处。”
只能让自己的心慢慢硬下来。她心中自然有万般无奈,慕容冲却未必懂。听她说了这些,只冷笑一声,道:“说到底,你还是在替谢玄着想,为了他,就算杀再多人也无所谓吧,既然如此,何必摆出这么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孔出来。给谁看呢?”
慕容清半低着头,心里是有点懒得理他的意思。结果么,慕容冲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有时候我也真的不知道你这颗心到底是什么做的,阿瑶明明是你生下来的孩子,你在我这么这么久,却连看他一眼都不肯。”
她抬起头,道:“明知道不可能一生一世陪在他身边,若是让他记得我,依赖我,反而对他更为残忍。”
慕容冲愣了下,却故作倔强的偏过头去,道:“我知道你是早晚要走的,用不着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我。”
那一顿饭,两个人都吃的索然无味。之后回到太原,没多久便听说苻坚亲自领兵与苻洛会战于中山。双方兵马总数近十万人,一战下来,苻洛被生擒,苻重被斩杀于阵前。关东平定。军报送过来的时候,慕容冲一怒之下,将眼前公文全部扫到地上。他发怒的时候,旁人向来都是识趣的退下,唯有慕容清敢走到他面前,将扫在地上的文书都捡了起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放回原处,道:“谁胜谁败又有什么要紧?总归都是秦国的人,你又何必怒形于色,给别人落了口实。”
慕容冲低声道:“关东战场,损失不过十万人,秦国号称百万雄兵,此次内乱损耗微不足道。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与那个人一较高下?”
慕容清沉默不语,太原府养兵这么多年,三千步兵五千骑兵,统共八千人已是极限。再多,军费供不起,朝廷也容不下,同样也找不到那么多肯忠于慕容冲的人。以他们的实力,要想与大秦对抗,除非四面烽火遍地狼烟。杀孽还得继续造下去。而另一方面,同样鲜卑皇族出身的慕容垂亦是手握重兵,若能与他联合,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慕容冲是绝不肯走这条路的。就算慕容冲肯,慕容垂也未必容得下慕容冲,宗室内斗,有些时候比对付外敌还要心狠手辣。况且慕容垂又是她的父亲,再想想她跟慕容冲之间的关系,顿时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秦国这边,自从王猛过世之后,几年来也就是表面看着还行,实质上国力已经在走下坡路了,最艰难是人心难收拢。如今朝堂之中内忧外患,汉人官僚,境内各族将领,宗室外戚,各有各的盘算,也并非一心一意忠于秦王。到了这种时候,整顿内政才是当务之急。偏偏那位帝王穷兵黩武,坚持南征才能解决问题。真是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了,就算放着不管,数年之内,秦国必然也要大乱。既然局面无法挽回,那么,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推波助澜,也就不算什么了。说到底,不过是为自己辩解而已,连她也觉得诧异,自己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这样冷酷的人。果然人性原本便是自私的,谁都不能拿自己当圣母泽被苍生。只保护好自己在乎的人便够了。太多,背负不起。中山那边战事结束之后,时间没过多久,不出所料,秦国再次开始征兵,南征之事拖无可拖。她在平阳这边,已经到了没办法再待下去的地步。临行的几天,一直没决定好是否要与慕容冲辞行。有时候无事可做的时候,便在阿瑶所居住的内苑外,隔着窗户看几眼,几年时间,阿瑶已经长到了七八岁的模样。就算一直不在身边养着,毕竟还是自己的骨肉血亲,要长久分离的话,还是舍不得。慕容冲留意到她这些举动,似是猜出来些什么,想要忍着不说,也忍不下去。索性将她叫到了书房,淡然问道:“是对这里有所不满吗?这么些年,我处处小心翼翼,又是哪里对你不住?”
慕容清苦笑道:“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长安局势动荡,南征之事迫在眉睫,我想,若不亲自回东晋警告谢大人,终究是不放心的。”
“你还是放心不下谢玄?”
“不,不是这样的。”
慕容清轻轻摇头,对她而言,心中所爱是谢玄没错,慕容冲却是她唯一的亲人,情感性质不同,却不能以深浅来衡量比较。两个人是同等重要,若是硬要放上天平称量,谢玄有谢家庇护,慕容冲却孤身一人,她用心较多的,自然是慕容冲。离开太原前往东晋,自然有她的道理在。不管能不能说服慕容冲,她都要尽力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