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寔起身,面色如常,“既如此,便劳烦裴员外现下就带某等去瞧一瞧货。”
裴礼民有些不解道,“何故如此着急?在下又不会跑。”
他看向云缃绮:“我瞧这云小娘子梳着的是双环忘仙髻,二位应还未成婚吧?不若,先把这桩大事完成了,到时候再准备摆摊的事情也不急。”
云缃绮不好意思地抚了抚脑袋上的环髻,面上掩不住的欣喜。她暗忖,这裴老头,不愧是做生意的,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还很是会说话呢。崔寔轻咳两声,将眼睛撇到一边,“裴员外……”裴礼民的眼神一下更迷惑了,“难道二位,并非眷属?”
云缃绮也去瞧他,嘟着嘴,有些不悦。被两人盯得很不自在,崔寔扶额道:“婚仪与生意,两不相误,还请裴员外带路。”
裴礼民语调上扬地“哦~”了一声,便把两人往后院库房里引去。才出了议事厅的门,裴礼民又缓下步子,脸上有些为难。“少府,恕在下直言,云小娘子在外抛头露面,经营行商,合适吗?若崔相问起来,在下该当如何交代?”
崔寔:“这又何妨?家母亦是商户出身。只要阿绮愿意,便合适,不用向旁的交代。”
裴礼民眉一挑,轻笑道:“在下晓得了,二位请吧。”
崔寔颔首谢过。云缃绮屁颠屁颠跟在他后头,脸都快笑烂了……裴礼民这个宅子,主要就是讲究个“大”。走了老半天,终于来到了后院的库房。“开门。”
裴礼民吩咐道。两个守门的仆役得了令,使了老鼻子劲,才推开那两扇精致又阔气的石门。云缃绮抬眼望。这里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百个油坛子,但是,依旧空旷到能打羽毛球、篮球、乒乓球......裴礼民屈身引二人进去。云缃绮仔细瞅了瞅那装油的坛子,和光禄寺库房里的并不一样,尺寸要更大、更深些。她问道:“裴员外,这里统共有多少坛油?”
裴礼民答:“二百五十坛胡麻油,一百三十坛菜籽油。”
云缃绮记得,光禄寺里头的油,加起来有四百四十坛。若换成这处的大坛子,数量应该与现在的大差不差。她又继续问,“不知您是否方便透露,这卖家是何模样?”
裴礼民闻言大笑,“云小娘子,在下还仰仗着少府家的产业挣钱呢。这油原价卖给你便是,您不必忙活去寻上头的人。”
云缃绮连连摆手,“员外,儿不是这个意思,”她拍了拍崔寔,“哎…阿寔,你来说。”
崔寔接上她的话把儿,“员外,某实在不解,哪里的人家,动辄用的上三五百坛子油?还是这般大的尺寸?”
裴礼民眼睛提溜转起来,沉思一番,“少府的意思是,这是官家的东西?”
崔寔轻咳,“某并不善商贾之事,只随口说说,还请员外自行裁断才是。”
裴礼民望向那些油坛子,语气里有些慌张,“方才在下只急着捡便宜,竟全然没想到这层利害关系。”
云缃绮试探道:“员外,官家待客,难道还会用这回收来的旧油不成?”
裴礼民捋了捋稀疏的胡子,道:“看成色,这油决计不是新榨的,在下做油贩也足有三五年,不会看走眼。至于为何用这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的道理,二位定是懂的吧?”
云缃绮点头,继续试探,“儿受教了。不过,若是官府在民间采买,都有指定的大油坊,还得交由户部核账,怎可能瞒天过海呢?”
裴礼民定定望着她,略有深意道:“云小娘子,您怎的跟破案似的呢?”
云缃绮: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崔寔赶忙又接过话来,“还请员外见谅,阿绮年少,又从外乡来,对许多事颇为好奇,免不了爱多问几句。”
裴礼民却似乎并未放下戒心,“原来如此。不过,方才少府那话,实是提点了在下,这油,是卖不得了。二位若急着用,我再联络联络旧友。不过,那价格肯定是略高上几分了。”
云缃绮还想追问那来卖油的人,相貌如何,什么年纪云云,却被崔寔一把拉住。只听他道:“如此甚好。某先谢过员外了,若有了货,还请您及时着人通传,天色已晚,便不多叨扰了。”
裴礼民点头应下,拱手道别。……“阿寔,方才为何拦我?问清那卖油人的相貌年纪,不就更能确信,光禄寺里的油有问题了吗?”
云缃绮不解道。崔寔朝并未答话,只朝马车窗外望了眼。他对车夫嘱咐道:“时候不早了,永兴坊该宵禁了,去西郊别院吧。”
那马车就又往更偏僻的西边去了。“阿寔?问你话呢。”
崔寔这才答道:“阿绮,你方才过于心急了。目前来看,那油确实有问题。”
他顿了顿,“不过,若不是察觉到你看出了问题,他们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将油出手了。”
云缃绮的声音闷闷的,“方才听裴礼民说有人急着卖三四百坛油,我就意识到,自己失算了。急着追问,不过也是为了尽快让事情回到自己的掌控之中罢了。”
崔寔轻扶了扶她的手,“阿绮,这世间诸事,怎可能全然都在你我的掌控之中?失算了,重新查过便是。冲动行事,只会露出更多的马脚。”
云缃绮抬眼,“你信不过裴礼民?”
崔寔颔首,“在商言商,他所追求的,更多是利益,又怎会这时候出卖上家呢?你听他说这油卖不得了,保不齐明日库房就空了。就算是上头来问,一句毫不知情也能打发了。若我二人穷追不舍,他怕事情败露,反出卖我们的行踪,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云缃绮心下了然,啧啧道:“我便不该信你方才说的,不懂商贾之事。邀星楼那偌大的产业,不是白由你打理的。”
崔寔眉微抬,有些小窃喜。“阿绮也不差,吃几块馓子,便能参悟出油里的问题。”
云缃绮心道:那还不是我们那块,前几年打击老油火锅,打击得可厉害了嘛。她又问,“那现下该如何?”
“外使宴你照常做,等裴礼民将那油贩子的消息递来,我慢慢顺杆去查便是,若真摸到这产业,查出油的来源,不过是时间问题。”
云缃绮又开始着急起来,“这能来得及吗?崔相得不到实质上有利的消息,还能放我们回奉县吗?”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崔寔扶她下车,“阿绮,既来了西郊别院,便把心放宽些。你我还有多少这样独处的日子,我不敢想,但我无比珍惜。”
云缃绮怔怔。她有些不敢相信,这竟是崔寔能讲出来的话。不过,别院于她二人而言,确是可以暂且避世的象牙塔,纯白无垢。踏入垂花门,云缃绮有些讶然道:“阿寔,东厢房里住人了吗?咋还亮着光?”
崔寔早没了方才振振有辞的模样,别过脸,摇了摇头,“或许是刘阿婆,弄错了吧。”
云缃绮努努嘴,心下了然,这人又害羞了。这是他,日日夜夜,为自己留的灯啊。烛光溶溶如月。云缃绮方才那焦急的心,也渐渐平复了几分。她伸出双臂,吊在那人脖子上,晃来晃去的,“阿寔,今天你还陪我打地铺可好?我心里总不安宁。”
崔寔怔忡许久,低低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