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记事起，回忆之中就没有母亲的身影。大哥大她七岁，大哥记得母亲喜欢冬日里坐在廊下赏雪。二哥大她五岁，二哥记得母亲喜欢甘苦浓香的茶。三哥大她三岁，三哥记得母亲总是一身藏青色的裙摆，上面绣着振翅高飞的鸟雀。她出生时，母亲再也不见了。往后的年岁，关于母亲的存在，她没有一点是自己记得的。丞相府内，从没有人刻意掩盖过她母亲慕容氏的存在，她随处可见、随处可听，她仿佛总能看得见母亲坐在廊下赏雪看梅，又自己品茶看书，藏青色的大袄盖在肩头，鼻头微红。二哥三哥是花氏所出，他们对母亲的怀念，远不及她。而她对母亲的思念，又远不及大哥。萧白漪懂事记事起，萧沉就已经埋头苦读，励志功成名就，他不想辱没的不是父亲的丞相之名，而是母亲的傲气。“萧沉，这十几年来荒唐事情是我做下的就是我做下的，我无心在这些事情上与你争辩，我随便你怎么说，可你不该因此攀扯母亲！”

萧白漪勃然大怒。“我回萧家，一不是摇尾乞怜，二不是避祸龟缩。我来找父亲自有我的要紧事，休要拦我！”

萧沉拂袖打翻茶盏，坏了那把名贵古琴也毫不在意，“我难道说错了？这十年来你的荒唐行径难道不令母亲蒙羞？不令萧家不齿？莫说是我，就连萧池那小子都为你擦过多少次屁股？处理过多少烂账！”

“母亲一生孤高聪慧，怎会生得你这般愚蠢狂妄的女儿，还断了她的性命！”

萧白漪眼眶微红，被他气笑了，“萧沉，你到底是在贬低我，还是在给你自己脸上贴金？”

“打我记事起，瞧不起庶出二哥三哥的人不是你？可偏偏他们对你我从无二心，是你自己耍脾气折腾得二哥与你撞面就要发疯。”

“给花夫人脸色看，一意孤行的人不是你？她是你我的庶母，可母亲过世后她照顾四个孩子无有不周，你究竟有何不满？”

“入仕后逢场作戏，阴谋阳谋不知让多少人掉入你的圈套，玩弄权术。我说，风光无限的萧大人，你做的这一切难道都是母亲教你的？”

“够了！”

萧沉拍案而起。“够什么！”

萧白漪指着他鼻子怒骂，“我十年来愚蠢行差踏错，你又是什么良善角色，口口声声说为了母亲的颜面，实际上只不过是你自己自尊自傲的一厢情愿！”

笑话，这十年来那蠢女人做尽荒唐事，若是能够稍稍聪明些，就算给京城闹翻天了又如何，他也只会一笑而过，觉得这才是他的妹妹。在萧沉这里，品行不端、放荡出格，都不是极大的罪过。愚蠢，才是他最不堪忍受的东西。萧白漪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发觉自己怒上心头说了太多的话，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有，两个人僵持在这里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刘管家的声音。“大少爷，四小姐，老爷让奴才传话来，说他在祠堂等四小姐过去一叙。”

萧白漪不再看萧沉一眼，咬着牙转身快步离去。他身后的萧沉牙关紧咬，气得要发疯。无需刘管家带路，萧白漪自己就能找得到祠堂的所在，而刚刚他的出现，又何尝不是故意打断两个人的争吵，给双方一个台阶下。只是这个台阶给的并不好，萧白漪自知刚刚那番话说出口，自己恐怕以后就彻底与大哥决裂了。窗户纸糊着会透光，可一旦捅破，才是最真切要命的。萧白漪来到祠堂门口，推门前先用袖口揉了揉眼睛，揉掉泛红的眼眶，调整了一下呼吸，才走了进去。祠堂昏暗，唯有烛火。萧家没有那么多列祖列宗，萧正煦只是一个科举考上来的穷举子，上无深远家世，偌大的祠堂内，牌位上只供奉了双亲，还有一个亡妻。萧正煦跪坐在祠堂中央的蒲团上，背对着萧白漪，背影稍显瘦削单薄，他面前香炉里的香已经燃了一半，看起来跪坐在这里很久了。萧白漪悄声走到他身后时，萧正煦蓦然开口，声音沙哑又虚浮：“既然回来了，就给你母亲上柱香吧。”

她听话地来到供案前，又点燃了三炷香，三拜后插入了香炉之中，然后退回到萧正煦身后，一起跪了下去。祠堂的烛火影影重重，晃得萧正煦清矍的脸上表情也晦暗不明，又沉默了半晌，他开口道：“你已经很久没来过祠堂了。”

萧白漪不语，那个女人夺走自己身体后，从未当萧家人是她的至亲，祠堂里母亲的牌位，在她眼中又算什么呢。“晋王府的日子，不好过。可这条路既然是你自己选的，我跟你两个哥哥，也拦不住。”

萧正煦缓缓开口，“萧家不会帮你在王府夺取地位，今日祭拜过你母亲后，就不必再回来了。”

萧白漪镇定地开口：“女儿无意在晋王府争权，晋王不认为父亲已在这场朝堂之争中倒戈向他，迎娶太傅嫡女，是为了全他自己的名声，我是王府内无足轻重的透明人，只是等待时机，想要从中抽身罢了。”

一直语气疏离而懈懒的萧正煦忽然回头看了萧白漪一眼。纵横官场几十载，已年近五旬的他早已喜不行于色，宠辱不惊，可却因萧白漪刚刚那番话吃了一惊。萧白漪继续正色道：“晋王与连王，皇后与贵妃，双方势力这场博弈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父亲迟迟未肯站队，是在等什么？”

萧正煦眯了眯眼睛，把头转回了过去，这一次开口，语气就多了些精神，甚至反问她：“你觉得为父在等什么？”

“女儿不知道。”

萧白漪竟然直接了当地说自己不知道，不过她紧接着笑了一下，“女儿身边无人可用，看不清现如今的朝局，陛下皇子诸多，女儿也不知道该压在谁的身上。”

祠堂内的沉寂持续了数秒，萧正煦悠悠道：“赤鸢，一会儿，随萧侧妃一起走吧。”

昏暗的祠堂角落，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身影，女子单膝跪地，沉声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