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沉默良久，开口，“就你一人？”

“就我一人。”

她回道。艄公忽然放声大笑，整片宽广的湖面都回荡着老人沙哑的笑声。“有些事说来还真是有趣，你们家为朱家打下这万里河山，到头来又落了个什么？不过这也算是他冯宗异当年折辱我的报应吧，树大招风，功高震主，可悲啊！可笑！”

薛素重重地闭上眼，那年冯胜公遭明太祖猜忌，逼死了冯家的一个儿子，又勒令所有冯家男丁不得留嗣。等冯胜公按着君王的要求做完所有的一切后，君王依旧不满足，他想要他死。于是她的这位祖君，选择了最为惨烈的方式赴死。他在死的那天举办家宴，所有的女眷全部到场，他吩咐人在家宴里下了毒，毒死了所有人，用整个冯家的血为代价，向君王做出了答复。他的意思很明确，君要臣死，臣便带着冯家上下几十口人一起死，陛下可还满意？所以那年她看着熟识的人一个个倒在桌上时，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懵懂地看着冯胜公——她的爷爷，端着一碟沾了毒的糕点递给她。就在她的手即将伸向那盘糕点时，她的母亲薛氏打翻了盘子，抱着她失声痛哭，说出了那句每次午夜梦回她都会想起的话。“老爷！灵旗她才四岁！”

冯宗异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摸了摸这个最为年幼的孙女的额头，突然问，“灵旗，灵旗还未曾取名吧？”

薛氏点点头，“只有一个小字，灵旗。”

“灵旗，灵旗，好字。”

触及到女孩干净的瞳仁，他忽然伸手，将她按进了薛氏的怀里。“素，就叫她薛素吧，取一个‘素’字，干干净净的，别让她和冯家再扯上关系。”

“现在，”记忆中的将军喟然长叹，“抱她走吧。”

薛素睁眼，眼前依旧是一片粼粼的湖水，从洪武年间直到现在，无论人世怎么轮转，它依旧在此处，未曾变化。“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她喃喃念了句诗。艄公微微侧首，他没听清刚才的话。“所以你还是少说两句吧，宗三。”

薛素突然笑了声，“大明都亡了快四百年了，讲这些还有什么用？”

老人终于彻底转过身，他看着眼前的镇灵官，眼神不经意间起了变化。“所以？”

“过往的恩怨不是你害人的理由，魂灵之间的事情，还是让我们一对一来解决。”

她的手指缓缓拂过刀鞘，古艳而流丽的雕花被她接触过后像是活了过来，泛起微微的光亮。这是一把略经改良的绣春刀，比一般的制式更为窄长，刀背却也更为厚实。它握在手里并不轻松，却更贴合薛素的使用习惯。这把刀以前是她的倚仗，如今依旧是。“绣衣春当霄汉立，彩服日向庭闱趋。”

宗三忽地发出一声哂笑，“就凭这区区一把绣刀，你觉得你能赢过我？”

“我只知道今夜，我不会在这里堕了我祖上的威名。”

她说完，右手按住了刀柄。中楚府和江南府两大辖区的交界处，青木长林，白雾浩荡。聂琛小心地驾驭着这些淡白的雾气，为红线的进攻开路。篆法中他真正掌握的只有一份北极杀鬼印，而他们面对的都是灵官，这份杀鬼印自然起不到作用。好在这些雾气还听使唤。“红姐，后面！”

红线旋身而过，龙纹匕首划着凌厉的弧线劈开背后的雷光。乍明乍灭间，裙角飞扬，白而紧绷的小腿一闪而过，顶开了对方的攻势。两人重新靠背聚到一处。“所以接下来怎么搞？”

聂琛撑着膝盖，喘着气问，“这么打下去不是个事儿啊。”

红线看起来也好不到哪儿去，呼吸的节奏明显有些急促了。毕竟这不是和恶灵战斗，交手之时还要注意分寸，万一真的伤了中楚府的人，他们也不好向这一方的镇灵官交待。“青衣红线，夜盗金钿。说的就是你？”

刚才被红线顶开的领头男子站起身，看着不远处捯持匕首的女子，手掌间的红色掌纹若隐若现。“正是。”

红线肃色以待。“好，很好，”男子点头道，“与其这样耗下去也是徒劳无功，不如你与我对试一场，各自代表中楚府和江南府的两位大人，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雷快。”

“然后呢？”

红线沉声。“你若是赢了我，今夜结束，就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你若是输了，就让薛大人事后登门道歉！”

“你糊弄我们呢！”

聂琛突然打断他，“光比声的传播速度快多少？，人的速度哪能快过声音，你这明显不公平！”

“小子，你是新来的吧，”男人笑道，“红线夜盗慑田军的故事，就连我们大人生前都有过耳闻。她的那把匕首，可是借了神名的。”

“可以。”

红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红姐…这…这不会太过分了吗？”

聂琛惊讶得话都说不利索，“这明显犯规吧！”

万一真输了，他可想象不出来薛素给人家登门道歉的样子。“我不会让灵旗作出让步的。”

她说着，屈膝下沉，两手缓缓比了一个刀势。两人静默片刻，同时冲向对方。风驰电掣，雨暴雷鸣已经不足以形容两人的速度，只一瞬，狂风乍起，鸟啸长林，冷绿和靛蓝两色猛地撞击在一处。轰隆一声雷鸣，电光划破林间上方的夜空。“这是输了？”

聂琛喃喃念叨着。周围的灵官们已经开始拍手庆贺，他却直直地盯着两人交汇的那块地方，似乎期待着事情的逆转。然而当尘埃散去，聂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四周一片惊呼。那是个灰布道袍的年轻道士，此时正伫立在两人之间，一手握住红线的手腕，一手掌住男子的雷光，蓝紫的电光像一条游走的蛇，被他按灭在对方手心。“现在不是斗殴的时候，你们这样，会给灵旗带来麻烦的。”

年轻道士说。“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