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貌与猫猫被清风裹卷,不过片刻便飘飘落于地面,稳妥平定,好似闲庭信步。他们左右张望,却见石板一块、血腥头颅一个,正是方才伏击卯二娘的所在。而一旁的两个童男女蜷缩在红布中,依旧昏迷未醒。
虽然中间的插曲匪夷所思,但该办的事情还是得办。林貌摸了摸两个小孩的脖颈,发现呼吸平稳脉搏有力,应该只是简单的醉酒昏迷。他又转身去捡先前丢弃的背包,在包中翻翻捡捡,寻找预备的道具。 猫猫陛下唤他:“卯二娘是死了,但如何向此地村民解释?不如……” 话没说完,林貌回过头来,惊得狸花猫险些压不住动物本能,当场炸成毛团——他一张脸竟瞬间变得腐败溃烂,青白肿胀,污血秽物从额头蜿蜒流下,说不出的狰狞恐怖。 “喔,这是我们之前cosplay丧尸的面具。”林貌解释道:“cosplay就是装扮人物,和化妆差不多,陛下应该知道吧?”
猫猫不觉嫌弃皱眉,又呵了一声。 “……朕看过耍百戏胡人的装扮,不过远没有这个逼真。‘现代’还真是百业兴旺,居然有都心思琢磨这个。”
它面无表情:“但你扮作这个样子,又是想做什么?”
“一个构想而已。”
林貌指了指焦黑的头颅:“我们的目的并非诛杀卯二娘,而是以五行村为试点,证明‘凡人可以自立于世’,对吧?既然如此,那贸贸然的除恶扬善,反而弄巧成拙——村民或许很高兴,但他们只会崇拜新的、诛灭妖魔的神明,继续向他祈求祝祷,而绝不会依靠自己。”
“打倒一个妖神,再换一个新神,这样循环往复的把戏,有什么意义吗?恐怕没有。”
陛下沉默片刻:“那你打算如何?”
“与其以英雄的姿态接受崇拜,不如化身为魔王,以仇恨来消灭恐惧。”
林貌慢悠悠道:“新魔王打倒了旧魔王,变本加厉的压迫村民。但人类忍辱负重,渐渐从魔王处学到了足够多的知识,终于依仗自己的力量横扫妖魔,获得了自由,建立新的世界。”
“别迷信什么邪术魔法,凡人以自己的智慧也能创造伟业。不要英雄豪杰,全靠自己救自己——这个剧本还可以吧,陛下?”
这面具买得实在太久了,林貌觉得皮肤都有些发痒。 狸花猫深深看了他一眼。 “真是奇怪的想法。”
它淡淡道:“所谓‘现代人’,便是这样吗?”
“差不多吧。”
林貌调整了一下面具,脸变得更为丑怪:“某种意义上,整个新时代的确是在此种观念下建立的……人类当然很弱小,但只要理念改变,力量也不容小觑呢。”
狸花猫沉思许久,没有再提出异议。 · 那两个童男女一直昏迷到了太阳升起,才终于从宿醉中缓缓醒来。他们睁开眼睛时还神色恍惚,似乎不相信自己能够存活,但随即目光缓缓上移,看到了石板上腐烂肿胀的邪魔。 童男女打了个哆嗦,却并没有露出过度的惊恐,似乎已经在人祭中变得彻底麻木。他们只是慢慢伏跪下去,深深叩头,顺便又看到了卯二娘仅剩的焦黑头颅——于是打了第二个哆嗦。 魔王呵了一声,声音难听得像是用指甲抓挠铁锅。 “你们两个小牲口,倒是很懂事。”
它尖声道:“咱在此处闲逛,顺带着打只兔子解馋,不料竟看到了做添头的小东西——人肉倒是好吃,但养得也忒瘦了,吃着咯牙。”
说到此处,它仔细打量两个小孩瘦骨嶙峋的手臂,嫌弃之色溢于言表。 童男童女再度磕下头去,不知嘟囔了些什么,似乎是祈求大王原谅。 魔王压根不在乎食物的意见:“所以那兔妖真是死有余辜。吃人牲居然不知道将人填肥,岂非暴殄天物?也罢,横竖爷爷今日是没有胃口了。你两个去把村里主事的都叫来,咱选几个后日吃。”
“——记住了,若敢稍有怠慢,爷爷便将尔等都嚼碎了骨头,活着吞入腹中,听见没有?”
两个童男女呆了一呆。他们应该早就做好了被吃的准备,但万万没想到妖怪还会有挑食的习惯。迟疑片刻后,终于慢慢起身,向村子的方向去了。 · 五行村的村民被兔妖折磨数年之久,胆气早已丧尽。听到人牲传话,比卯二娘还要可怖的妖魔已经降临,那当然更没有反抗的意愿。不过大半个时辰的功夫,村里的族老便带着青壮气喘吁吁赶到祭祀处,匍匐着爬了过来,连连磕头。 魔王高据于石板上,踩着卯二娘的头颅翘二郎腿,居高临下的打量瑟瑟发抖的凡人;只是目光冷淡漠然,不是在观察货物,而是在衡量的肉用牲畜。 他端详片刻,只呵了一声。 “脏透了。看着都叫人恶心。”
魔王锐评道:“也就是兔妖这穷乡僻壤的穷比村货没见过世面,才囫囵吞枣,不分好坏,什么都敢下肚。这种臭气,爷爷闻一闻都要作呕。”
趴在地上的村民们不敢说话。自然,因为地处偏僻又常常忧心温饱,虽然水源柴火都不算匮乏,但大多数人并无定期洗沐的习惯,都是蓬头垢面衣衫鸠结的模样,确实脏得不成人形。 但往日卯二娘吃人,也从没有计较过这些小事呀?什么汗渍、油污、泥垢,搞不好还被兔妖看作别样的风味调料呢。 而今版本更新,众人都有茫然无措之感。 魔王上下再看一眼,愈发嫌弃:“脏也便罢了,偏偏还沾染了这么重的瘴气……索性全活埋了算了,省得污老子的眼。”
族老颤巍巍膝行向前,叩头解释,说辞与先前李二陛下的讲解一般无二:他们是多年前搬迁至此的流民,但被此地瘴气所染,时常有人上吐下泻,活活虚脱而亡;直到以人牲换取卯二娘子的指点,才能勉强存活。只是每年依旧有人感染瘴毒,吐泻不止。 族老还是有几分胆量,虽然不敢顶撞,话里话外都在辩解。归根到底,五行村人的肮脏污秽,都与这无休无止的瘴气脱不了干系,实在并非自己下作。 丧尸魔王林貌面无表情,心下却已在暗自思索:如果双方的消息没有错误,那么能够借助水源传播,同时反复引发肠胃问题的病原体,其实选择已经不多。 所以…… “若真是水源的瘴气,那犹自可恕,可以等等再杀。”
他哼了一声:“算了,瘴气也实在难熬,还是先留两个苦力使一使,省得老子亲自办事。”
他一脚踢开了卯二娘的头颅,让这血腥可怖的头骨骨碌碌滚到村民之前。 “爷爷只说一遍,若有不从,千刀万剐。”
魔王漠然道:“回去后预备柴火,预备大缸,将草木烧为灰烬,柴火烧为木炭,兑入水中煮沸。先用这水煮尔等的碗筷、砧板、菜刀,再煮尔等的衣裤、被褥;剩余的草木灰又兑热水,人人都要通身洗一次,再将灰水泼到家中,不许有遗漏之处。”
“听明白了么?听明白就滚。数日之后爷爷再来看结果,若有一个人没有洗净,咱便吃掉他全家老小——正巧老子缺几张人皮,倒要看看是谁不长眼。”
魔王抬一抬头,冷冷凝视神思恍忽的众人。对于初唐一无所知的百姓来说,这些烧草木灰洗沐的方法浑然不可理喻,大概更近似于巫术。但巫术又怎么样呢?魔王不就应该是施展巫术吗? 这就是当恶魔的好处。好人总得被枪指着,必须费劲心力的阐释自己的理念;但恶魔却可以肆无忌惮,不用顾忌任何反对。 眼见几个识字的年青人哆嗦着一一记下,恶魔便抬一抬腿,示意众人快滚。族老巴不得这一句,磕一个头后转身就走,逃也似的消失在草丛深处。 · 翘着众人滚远,林貌打一个哈欠,伸手正要摘下面具,却觉背后狸花猫轻轻抓挠,似乎有意提醒——李二陛下的形象实在不够有威慑力,因此全程都躲在魔王背后窥伺,顺带控场。 林貌左右一望,却见空地外的草丛里还趴着两个童男女,颤颤巍巍,一动不动,只是身子实在太小,竟不能一眼发觉。 他下意识摸摸面具,发觉没有翻边,终于放下心来,开口呵斥: “你们两个小牲口是听不懂话吗?爷爷叫你们滚,为什么不滚?”
年纪稍长的男孩结结实实磕头: “秉老爷,小的兄妹本就是孤儿,现今也无处可去了。”
村里挑人牲也是欺软怕硬,选的都是父母双亡、家徒四壁的穷苦孤儿。现在卯二娘是死了,但谁又敢冒犯新邪魔的威严,收留这两个一无所有的孩子? 魔王呵呵冷笑:“无处可去,所以特来寻死?怎么,你们兄妹要在老子肚皮里安家?”
男孩匍匐道:“小的兄妹本就是献给大王的。大王吃了也是正理。”
林貌:“…………” 只能说真诚的确是必杀技,噎得魔王都直翻白眼。 魔王面无表情:“吃自然是要吃,但你们这细胳膊细腿,老子嫌吃了塞牙!罢了,正好本座新来,缺两个使唤的童子。你们养肥待宰之前,便权且留下,替本座管一管琐务。”
这对兄妹相当懂事,并不因为一时下不了肚而气馁。他们上前给魔王磕头,自报姓名栓柱、拴花,愿意听老爷的驱使。 魔王不耐烦道:“老子就是懒得管人类的破事……算了,你们先回去找村里的老货,让他安排房子、柴火盐米,先住着再说。这几日你们几个给我盯好了,但凡有躲懒不洗澡的脏货,都给老子把名字报上来。若有疏漏,本座一样剥了你们的皮,明白吗?”
他哼了一声,正欲起身,想一想后,却又从披风中抛出了一个铁皮罐子: “用此物到尔等用水的所在取一罐水来,本座立等就要!”
· 林貌拎着个罐子跨过大门,一进卧室就扯掉了面具,热得满头大汗,连连吐气。 狸花猫从他背后跃了下来,问出思虑已久的问题: “你为什么叫他们烧草木灰,这东西能治瘴气吗?”
“所谓瘴气,多半是病菌一类。而草木灰等等,算是最廉价易得的消毒剂了。”
林貌毕竟是写过基建文的大手子,说起这些头头是道:“当然,是什么病因还要检验。但只要切断饮食传染链,都可以大规模减少病例……再说,用草木灰消毒之后,对牲畜育肥也是有很好处的。”
猫猫郑重点头,一一暗暗记下。 隋末乱离尸横遍野,只要天时稍有不对,立刻就会激发大规模的瘟疫。民间崇拜邪神的淫祀,也多半因疫气而生。李二陛下曾为此屡下诏谕,征辟药王孙思邈入京、整理两汉医术,但都收效甚微。而今听到这样简洁易行的法子,自然大为心动。 不过,李二陛下仔细记诵之余,却也隐约生出一点明悟。他刚刚到这个时代,听到新闻中说本地人口三百余万,曾经被震惊得理解不能——要知道,大唐,不,整个李二陛下已知的世界中,人口超过五十万的城市,恐怕也只有长安一个! 人口一多,可不仅仅是粮食供应物资运输的事情。仅仅数十万人吃喝拉撒激发的病气,便能稳定制造出每年一轮的大瘟疫。长安是穷竭天下医士、药物,才能勉强维持。但它所在的地方不过是不知名的寻常城市,又是怎么运转的呢? 而今皇帝陛下才明白,这个“现代”的社会,似乎不仅仅擅长创造财富,更擅长管理财富、维持财富,抵御一切的天灾人祸。而其中诸如“草木灰”一类的技巧,不过是人类智慧的冰山一角。 ……不过,即使是这点冰山一角,也比拜邪神远为强力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