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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第二次乘风而行,但与先前恍兮惚兮不明所以不同,林貌虽然身不由己的飞在空中,却能清晰感受到气流吹拂肌肤时奔涌不息的方向、上下起伏的力度;而他低头向下俯瞰,竟能洞穿不知数千数百米,一眼便望见了石板四面跪伏的村民。
也多亏了这一眼,林貌才及时戴上面具遮掩面容,抱着猫从容御风而落。 族老与传召来的青壮都跪在空地外的草丛中,看见魔王从天而降,吓得匍匐在地不敢抬头。他们身后的柴火与石头堆积如小山,甚至灌木丛中都被刨出了一块,堆成了小小的土窑。 被魔王的威严所震慑,村民们不敢不尽心尽力,生怕妖魔会有一丁点的不满。但魔王看了一圈,却冷哼出声: “才叫你们洗刷干净,现在跪什么跪?跪出老茧死皮,存心硌老子的牙吗?以后再敢动不动下跪磕头的,老子先把他炸了下酒。”明明准备得万无一失,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小事上挑刺?邪魔的狂悖错乱,真是不可理喻。但村民们早已麻木,只是默默爬了起来,不敢说话。 魔王面无表情,走到石板上盘膝坐下,抖一抖长袖: “开始吧,谁敢躲懒的,直接就塞洞里火烤了,省得费神。”
· 五行村村民技术相当落后,采用的还是原始的窑烧土灰法。他们在土窑里搭起架子、抹上粘土,码一层柴火再码一层石灰岩,这样三四层堆叠上去,再在土窑底部挖洞点火,一把又一把的添枯草、加木炭、掏土灰。 仓促搭建的土窑不算大,仅仅半个多小时就已经烧得窑身通红、黏土干透。有经验的师傅上前看了几眼,觉得火候已到,便叫人慢慢停了柴火,又凿开窑顶放出热气。等到降温足够,再一斧头劈开土窑、搬走碎石,露出了满满一窑洞的白灰。 魔王全程盘坐不动,这时才慢慢起身,仔细打量。 “产量太低,勉强够用而已。”
他哼道:“算了,暂且也不与你们计较……”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随手抖开。雪白的纸张上只描画了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虽然已经高度抽象,但仍然可以一眼分辨出五行河的形状、乃至两岸显眼的地形地标。只是回环曲折描绘得极为精密细致,远远超乎凡人的见识,真不知是什么邪门的法术。 “自明日起,分批从村中抽选丁壮,到河边堆土窑、烧石灰。”面部溃烂的恶魔漠然道:“看到河道上标注的红圈了吧?只要有红圈的地方,都一一将淤泥挖出来,混入石灰后再填入河底埋实。”
图纸是无人机拍摄后用电脑绘制,特别标注出了每一个水流流速可能降低的降低的拐角。在茫茫五行河中,要想精准检测痢疾杆菌的真正源头是不可能的,只能靠人力强行封堵每一个缺口。 生石灰与水反应后的高热、强碱性及腐蚀性,能够轻松消灭淤泥中绝大部分的病菌。而掏挖淤泥等同于疏通河道,同样可以增加水流的流速、避免微生物的淤积。这是防疫工作人员数十年来田野调查的切实经验,效果相当可靠。 当然,烧炼石灰掏挖河道都是繁重的工作,一般村民并不愿意花这样大的功夫。但魔王的威慑比死亡更恐怖,满地站着的百姓战战兢兢,没有一个敢开口说话。 林貌扫了青壮们一眼,打算再放几句狠话让他们好好干活。但尚未开口,便觉背后轻轻抓挠,正是猫猫陛下以爪示意。他心念一转,已经改了口气: “——滚吧,明天老实点卯,不得迟误。”
· 烧完土窑后,天色已经擦黑。村民们默默折返,不敢在这妖魔盘桓的境域中停留半步。只有紧随在后的拴柱停下了脚步,向后望了一望,拉拉妹妹拴花的手。 “大王没有把白灰收走呢。”
他轻声道。
拴花呆呆看了一眼,同样点头: “是没有收走。”“大王好像也没说要取走这白灰呢。”
拴花赞同:“是没有说。”
“那咱们就用木盆舀几盆白灰回家吧。”
拴柱提议:“一盆送给张雪娘姊姊家,一盆咱们自己用,涂一涂咱们的破房子。只是要在白灰上铺一层湿土,不然会迷眼睛。”
石灰虽然早已发明,但仍旧是民间很难得的建筑材料,又可以防潮,又可以防蛀虫,颇为珍贵。村子里很少开窑,用上石灰的人家也不多。 恰巧,拴柱拴花为了帮忙,从族老处借了两个极大的木盆来搬石头。现在木盆空了,正好可以装几斤石灰回去。 拴花再怎么年幼,也觉得不太对了:“可大王……” 栓柱道:“你觉得大王会不答应吗?”
拴花懵懵懂懂,只能用力想了一想。以她这几日经验来看,如果自己与哥哥真去问那位丑怪的“大王”,大概大王会非常生气,用很可怕的话恐吓他们,指责他们搅扰清静,然后——然后扔给他们一些又香又甜的毒药,让他们端着白灰快滚。 拴花摇了摇头。 “那就可以啦。”
拴柱说:“张姊姊毕竟帮过我们呢,我们没有别的心意,送一点白灰也好的。其实白灰还有很多,只是村子里的人都吓破胆了,大概没有人敢取回家。”
他想了一想,不觉又有些忧虑: “不知道张姊姊敢不敢用这些白灰呢?不然也是浪费了。”
拴花用力再想了一想,安慰哥哥: “没有关系的。上一次张姊姊不是来帮我们安置房子么?她私下里悄悄对我说啦,别看村里的长辈听到大王的草木灰都怕,其实她自己觉得没什么的,她还说,用了草木灰洗刷床褥、被子之后,这几天都没有被跳蚤臭虫咬过,舒服得很呢……” 年轻人不比老头老太。他们没有直面过丑恶狰狞的魔王,当然能意识到草木灰的好处。 “那就去搬木盆吧。”
拴柱下了决定:“大王给的毒药还有吗?今天我吃半块,拴花吃一块,好不好?”
“一块也太多啦,吃不下的,我也要半块就够了。”
拴花搬了搬手指,郑重道。 · “为什么要投入石灰?”
“石灰是最廉价的消毒剂,而且性质很好——草木灰毕竟只能浮在表面,氢氧化钙却可以混入泥土,充分消毒……” “为什么要村民协同烧窑?”
“防疫多半依靠的是组织力,当然要尽量将人团结起来,完成共同的工作……” 虽然天已浓黑,但吃过晚饭的林貌依然盘膝坐在沙发,苦着脸解释猫猫陛下的每一个提问。 这是猫猫陛下不知从何处学来的“复盘”环节。装神弄鬼给村民布置完任务以后,林貌都得与皇帝反复讨论,商议每一个措施的目的、收益与疏漏,并总结分析,一一记录在案。 怎么说呢,有一种社畜的美。 皇帝陛下的金子,也不是好赚的呐。 被迫充当社畜的林貌愁眉苦脸,噼里啪啦敲下交谈的重点。不过,等到猫猫发问的间隙,他却也趁机插话,问了一句: “陛下为什么要阻止我说话呢?”
猫猫淡淡道:“你要震慑那些村民是吧?如果他们真的点卯不到,你能如何处罚他们呢?砍头、去手,或者是腰斩?”
林貌:“……陛下说笑了。”
狸花猫端庄坐了下来:“既然做不到,就不要随便开口威胁。闭嘴更好。”
林貌点头领会,却忽然醒过神:“如果只是沉默,那我还怎么保持魔王的威慑力?”
猫猫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面无表情的移开了目光,没有再说话。 · ——不会吧不会吧,难道此人还真觉得自己装魔王的演技很好? 还好村民实在是愚鲁无知,不然…… 猫猫陛下轻轻叹了口气,忍住了那种极为无语的神情。 · 贞观二年二月八日,服用仙丹后闭关数日之久的皇帝陛下终于出关理政,并立刻召见了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等。但在君臣交谈半日后,政事堂却莫名下发了一道极为古怪的谕令。谕令中要求少府遣人烧草木乃至山岩取灰,将灰水遍撒长安内外,甚至要以灰水清洗宫中的玩好、器皿乃至厨具。 “一定要坚决落实。”
在议政结束之时,皇帝反复叮嘱宰相,神色极为郑重:“把事情抓好,不可疏忽,明白了吗?”
宰相们自然唯命是从,但撰写诏谕时却仍旧忍不住心中疑惑: ……话说这“落实”,是个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