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笑离陪着独孤老大深谈至天明,独孤老大要在院中坐坐,孟笑离将独孤老大扶到院中的藤椅上,独孤老大仰倒着,看着外面的景色。
孟笑离蹲在身边,问道:“师父,您还有什么地方想去吗?我背着您,就是天涯海角我背您去。”独孤老大却挥挥手,笑道:“我行走了一辈子,看够了也累了,不过是山山水水嘛,晚年方知,最美的风景是身边人。”
说着,独孤老大低头,伸出枯槁的手去抚摸孟笑离的侧脸,孟笑离将手覆在独孤老大的手上,抬头看见独孤老大的双眼已有些泛红。
孟笑离便红着眼,哽咽道:“师父您还有什么遗憾的事吗?”独孤老大仰头看着碧空白云,半晌才轻声说道:“活了将近七十年,走南闯北,万千风景都见过了,都不过是一时欢喜,可当真正要离开时,才真正看透,风美,雨美,晴日也美,大雪也美,天空也美,花草也美,四季也美,可惜的是最后一眼才美。我想,如果当年我与那第一次爱的人,在一起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模样,没能和她厮守一生,便是一份遗憾吧,但我想她是过得很好,荣华富贵寿终正寝,又有什么遗憾呢!我潇洒了一生,虽没有知心人和后辈,但是有你陪我安度余生,我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只是担心往后余生,你一个人会过不好!”
孟笑离满眼含泪,泪水扑簌簌滚下眼窝,问道:“如果您当年不遇到我,或者不出手救我,也许您会一直快乐,一直潇洒下去,遇到我对您来说,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独孤老大说道:“人从蹒跚学步到年轻气盛,从青春洋溢到老态龙钟,从快乐到寻找快乐,心事越来越多了,无奈的事越来越多了,没有谁会永远潇洒,永远快乐,我们活在自然规律中,也在受自然规律的折磨,遇到你对我来说是幸福的,我甘愿用潇洒和自由去换。所以你答应我永远不要自责,这样我才可以安心。”
孟笑离点了点头,难过道:“当年不过是萍水相逢,您却对我倾尽所有。”
说罢伏在独孤老大的双膝,享受着二人最后的时光,清风吹拂着两人的鬓发,两人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的享受着彼此,孟笑离握着独孤老大的手,只觉越来越平滑和细腻,便抬起头来看,一双原本枯槁的大手,竟然没有了皱纹,再仰头望向独孤老大的脸,皱纹逐渐在消失,面色开始变得红润,头发与胡须都由白变黑,一双眼眸从浑浊渐渐变得澄澈,孟笑离仿佛看到了独孤老大年轻的时候,正值盛年的独孤老大仰在藤椅上望着天空,面目和蔼温润,带着浅浅的微笑。
独孤老大猛然双眼一亮,支起身,突然开始活力四射,惊喜的从椅子上跳起来,在院中来回踱步说道:“我悟到了,我悟到了·······” 孟笑离还沉浸在看到盛年的独孤老大而错愕万分,只见独孤老大转回身,抓起孟笑离的肩膀,喜道:“我悟到了,内功第九层,是放下,放下纠缠的万念,放下所有世人的目光,放下一切心中之欲,你一定要记得,第九层是放下,放下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这便是修习内功第九层的秘诀。”然后独孤老大便癫狂的奔跑,呼喊:“放下即自由,我自由了,我找到了自由,我终于获得了自由。”
独孤老大一声高过一声,孟笑离一路相随,独孤老大返身大笑着对孟笑离说:“你不要为我难过,我已经获得了自由,我离开后肉身便无非就是骨肉,我的灵魂得以解脱,你不必埋葬我,将我的肉身放到高山之上,享受风霜侵蚀,自然消化即可,切记切记。”
说罢便跑到高山之上,独自侧卧在山头,眼望万里,心触天下,就这么安然的合了眼,接着黑发变白发,皱纹重新覆遍周身,面上的血色全部退去。 孟笑离守在身边,紧紧的拥住独孤老大的身体,方知刚刚只不过是独孤老大的回光返照,他终究还是离开了她,孟笑离痛哭失声,歇斯底里的嚎啕,哀声传遍整个江河湖海,草原密林。 孟笑离一时之间接受不了独孤老大亡故的事实,坚持守住独孤老大的尸身,不肯离开,见到独孤老大的怀中滑落出一只吉祥结,这是当年独孤老大生辰时,孟笑离亲手系的,当时看独孤老大嫌弃的样子,以为他真的是不喜欢,却不知独孤老大一生清贫,身上除了酒壶,便再无它物,而孟笑离随手送的一只吉祥结,他却珍惜备至,抚擦的有些发暗,仍然揣在怀中至死未离身。 孟笑离哭了三天三夜,从痛苦的嚎啕,到无声的抽泣,仿佛一个无助的孩子,失去了回家的方向。 渐渐地冷静下来,心中方知有些人执意要走,就算散尽万贯家财,翻越火海刀山,都无法挽留。越是如此,越是抽泣不止,心里越是闷痛难解。 孟笑离遵守独孤老大的遗愿,不将独孤老大的尸身掩埋,将酒壶和吉祥结仍旧留在了独孤老大的尸身旁边,将独孤老大惯常穿的一件红色外衫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孟笑离看着独孤老大平整的躺在高山之巅,仍旧幻想他随时都能够醒来。 徘徊左右,看见穹顶天鹰在盘旋,山下苍狼在俯伏,孟笑离知道它们是来带走独孤老大的,孟笑离望着独孤老大的肉身,自叹道:“师父您一生追求自由,不愿肉身掩埋厚土,临死之际方悟到自由的真谛,您虽灵魂已去,那死后之事便由弟子替您完成。我想那便让天鹰带您之肉翱翔九天,苍狼带您之骨驰骋万野,您要的自由,这应该便是您想要的自由,您之灵魂化为无形,便是无处不在,从此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有您的陪伴。”
言念及此,孟笑离心中方有稍许宽慰,最后看了一眼独孤老大,转身下了山。
孟笑离一个人在二人久住的木屋睡了几天,总在梦中苏醒过来,发了疯般四处寻找独孤老大的身影,几次三番出入独孤老大的房间,睡在独孤老大的软塌上,希望寻得独孤老大最后的温度,午夜梦回,总是独自爬起来痛哭,慌张的不知该去向何方,一个人跑遍群山峻岭,对着每一个山头高喊独孤老大,最后失魂落魄的游走在每个大街小巷。 孟笑离披头散发,神魂颠倒,衣服外面罩着一件红衫,腰上系着一根烈骨鞭,背上背着一把白骨伞,街上行人见到这样一个疯女人,神情涣散颠颠倒倒的踉跄着,都远远避开。 孟笑离来到一家酒馆,问老板道:“请问,你们有最苦的酒吗?”老板见到孟笑离上下打量了一番,不解道:“你要苦酒干什么?这可很少有人来买。”
孟笑离抚着胸口,摇晃着身体叹道:“可是我感觉心里好苦,想用更苦的味道代替。”
老板才笑逐颜开,说道:“那你还真来对了地方,最近我新酿了一种苦杏酒,很可惜没人喜欢这种味道,我就把它存起来了,等着我给你打来!”
说着便提着一个酒壶灌酒。
孟笑离抓着身上的红杉,叹道:“我师父也爱喝酒。”老板转头笑问:“你师父爱喝什么酒?”
孟笑离涩笑着说道:“无论什么酒,对他的口味他都喝,他的酒壶里永远装的都是不同的酒。”
老板将打好的酒递给孟笑离,说道:“那以后你们需要什么酒,尽管到我这里,我这什么酒都有。”
孟笑离微笑了一下,付了酒钱。
孟笑离晃悠在街上,饮了一口苦杏酒,虽有酒气只觉清淡无味,哪里就是最苦的酒,又觉可能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苦酒能解自己心中的苦,便只把苦杏酒当白水来喝,喝的酩酊大醉,便更加的失魂落魄,随便就在街角横卧。 便有贪玩的孩童,向孟笑离扔石子,然后跑过来大胆的去摸那把黑伞,扯孟笑离的头发,冲孟笑离做鬼脸吐舌头,孟笑离都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渐渐的有些无聊的男人,开始靠近,挑逗玩笑,有的男人讪笑着去拨开孟笑离的头发,然后对身后的其他男人笑说:“模样还行,洗干净也是个标致的人。”其他男人便开始哄闹。
又有旁边的女妓,闲来无事蹲在孟笑离身边,问道:“姑娘身上可有银子,我苦命的人啊,身无分文,我要被卖了。”然后,假装用帕子擦拭眼泪。孟笑离看了看女子,又看了看她身后那些看热闹的男人们。
便倏然站起身,吓得女妓连忙跳开,却被孟笑离揪住手腕,从怀中掏出所剩不多的几枚铜钱,放到女妓的手中,说道:“拿去赎身吧!”那女妓低头看了看这几文钱,噗嗤一笑,转头对那群男人笑嚷道:“看看,这个傻子把她的钱给我了。”
然后向男人们摊开手展示,笑道:“看看,这是傻子给我的钱。”
便有其他男人围上来,同样假装可怜来向孟笑离讨钱,孟笑离见自己好心帮忙,反过来还要被人当傻子,心灰意冷将手中的几文钱向半空一洒,大笑道:“给你,拿去,都拿去吧······” 围观的人也不嫌少,纷纷蹲下身去捡,孟笑离见到哄抢的人群,哈哈大笑,摇摇晃晃喝着酒壶中的苦酒,从哄抢的人群中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