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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的时间定在傍晚。林姐懂得看天,依据五点多的一场微雨,她断言,明早定会有漂亮的云海。
水泥路面湿漉漉的,季时秋跟着吴虞进隔壁小超市,提前准备上山的补给。 黄毛又在打手游,嚼着口香糖,态度敷衍:“自己拿啊。”吴虞目不斜视,走去货架间。 季时秋被当做人形购物篮,没一会,手里就揣满小面包,士力架和矿泉水。 眼见大差不差,两人回到柜台前。 黄毛开始算钱,偷瞄吴虞身侧高瘦的男人。目及他头上眼熟的黑色鸭舌帽,他一瞬记起什么:“你不是——” 不是前两天杵他店门外的那条“丧家犬”么。 吴虞淡淡接话:“怎么?”
黄毛笑开来,牙缝黑且不齐整,他阴阳怪气:“就是羡慕哈,长得好看到哪都不缺关照。”
季时秋当没听见,要了个塑料袋,撑开来,将吃的喝的挨个收进去。 吴虞看了会他手,又转身钻回货架。 再回来,两听啤酒被随意丢进塑料袋。 季时秋动作一顿:“你上趟山要带这么多水?”
吴虞语调平静:“反正不是我背。”
季时不跟她斗嘴。不想斗,也斗不过,拎上袋子出门。 回到旅社将东西都收拾进吴虞使用的背包里,两人正式出门。 吴虞将钥匙抛给林姐,“先帮我收着。”
林姐放下手里编了一半的竹篾篓,双手接住:“好咧,明晚帮你俩带饭。”
走出去一段,季时秋突然顿步:“等会。”
吴虞问:“怎么了?”
季时秋不言,转身快跑回林姐跟前。 林姐仍站在原处目送,见他折返,还有些意外,两人说了几句,林姐不断点头,又朝吴虞这边看。 最后,季时秋跟着她进了家门。 吴虞站得较远,一句话都没听见。 等季时秋回来,吴虞眉微挑,问:“你跟她说了什么?”
季时秋张开手,给她看掌心的小瓶风油精。 见他长袖长裤,还戴帽子,将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吴虞不禁问:“你怕被蚊子咬啊?”
季时秋说:“怕你被咬。山里蚊子很毒。”
吴虞反问:“那又怎么样?”
季时秋失语。 感觉她比野蚊子还有毒。 雨后的山,沁着一丝湿凉,天幕呈现出非常纯净的鸡尾酒蓝。湖水像一面新崭崭的液晶屏,放映着沉静的天与山,树与云。 横穿沃田,跨越渡桥,再到真正登山,吴虞都走在前面。 她没换掉下午那条及膝的连衣裙,行走间,小腿肚白得晃目。 很难不注意那边,尤其眼见着上头泥点子增多,又被草野刮出细细的红痕。 有多个瞬间,季时秋想叫住她问:“为什么要穿裙子爬山。”
他怀疑她以前根本没爬过山。 但这个判断在一刻钟后消失殆尽,面前的女人走得并不吃力,身轻似燕,如履平地,连喘息都稳定。 越往上行,山里越安静,也越发幽森。钩月隐入愈渐茂盛的草木,夜完全意义上地降临。 季时秋打开手电筒,避免失去方向。 实际上,也不容易失去方向,旧时山农有大智慧,石板路延绵千里。即使不那么平整,但坎坷间顺路而行,也总能通往山顶。 唯一的缺点是没有扶手。 吴虞的老家也依山傍水。幼时她心情憋闷,喜欢一个人跑山里,来回往复下来,山于她而言就有了另一层意象。她常在周末或假期上山,昼出夜返,跑累了就坐卧在大树下打盹,日光从枝叶间筛下来,将她身体淋得烘热。山就像个不会说话的老人,瘦骨嶙峋,可当她靠向他绿色的心脏,就能感受到脉搏和温存。 不知多久,两人都有些累了,吴虞停下身,取出手机看时间,又塞回去。 “水。”
她伸出手。
“几点了?”季时秋拧开瓶盖,将矿泉水递过去,自己也拿出一瓶来喝。
“七点多。”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了近两小时山路。吴虞找了块半人高的石头坐下歇息,季时秋在她旁边探照环境。光线范围一下子缩小,更深露重,只照出缀满水珠的草杆。吴虞无所事事地四处望,视野里,一株没有叶子的树吸走了她注意力。树不知因何死去,兴许是人为损坏,亦或是没熬过酷暑。但它显得那么独特,光一晃而过时,发白的树枝就会像闪电一样撕裂夜色。 吴虞打开手机闪光灯,从石块跳下来,想凑近细看。 季时秋回头,就见女人已不在原位,魔怔一般朝着另一边走去。 刚要叫她,她一声尖呼,人栽坐下去。 草木急促窸动,季时秋急忙上前查看。 “怎么了?”
他将手电光投到她身上。
女人狼狈地淹在荒草里,样子却无比镇定:“应该是踩到捕兽夹了。”季时秋蹲身查看,旋即瞪大眼。 她只是绊倒,腿脚并没有被捕兽夹卡住,但伤势不算轻,鲜红的血液正顺着她小腿蜿蜒而下,洇入鞋缝。 汩冒的血流刺激着季时秋神经,以至于太阳穴都突跳隐疼。 “你乱跑什么!”
憋了一路的疑虑和担忧也在此刻爆发,男生的质问劈头盖脸砸下,如兽吼,在静夜的深山格外清晰。 吴虞稍稍吃惊地抬头看他。 “是我自己想摔的吗?”
她问。
季时秋眼圈微红,喃声:“赶不上日出怎么办?”吴虞闻言,也来了脾气。 她把手机丢在蓬松的草间,又横臂去指漫长的山道:“走,上去,别管我。”
她说着话,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或示弱。 季时秋深吸一口气,拾起手机,用衣摆擦了擦,又蹲下身去,试图扶她肩膀:“能起来吗?”
吴虞不答话,也不看他。 季时秋将黑色手电咬在嘴里,不由分说地将她打横捞起。 吴虞挣扎着,被抱坐到刚才的石块上。 再垂眼,面前的男生正单膝跪地,借着手电光细细端详她受伤的位置。 那里被枝杈划出个口子,血流不止。 季时秋放下背包,抽一沓纸巾,用力压着:“疼么?”
吴虞面无波澜:“不疼。”
他重新开一瓶水,为她冲洗腿上的血迹。 男生神情专注,指腹有茧,粗砺但小心地搓揉着她腿肚,很快,酥麻感漫遍全身,几乎能盖住痛意。 吴虞痒得轻笑一声。 季时秋撩眼看她,有些莫名。 刮伤的创口有些深,用半包纸巾压了好久,血也没止住。季时秋左右看,又去翻包,末了抓两下头,上下打量吴虞,搁下空掉的矿泉水瓶。 他双手拉住她裙摆。 撕啦一下,趁她不备,扯下边缘一道白色的布条来。 吴虞一惊,但没吭声。 季时秋把它当绷带,仔细熟稔地捆绕包扎好,又握住她腿,在没有受伤的部位找点按压,问这里疼不疼。 吴虞均照实作答。 接着,他又以同样的方式去检查她另一条腿。 吴虞见他心无旁骛:“你在摸什么?”
男生吐出两个听起来颇为专业的名词:“体格检查,触诊。”
吴虞笑:“你是大夫啊?”
季时秋没出声。 刚要抬头再交代几句,他留意到自己蹭了血的衣袖,不由盯着上面猩红的斑痕怔神。 直至听见女人问:“你怎么不撕自己衣服?”
季时秋回过神来:“这不是我衣服。”
吴虞说:“我花十块钱给你买的,怎么就不是你衣服?”
季时秋不理会这话,把剩余的半包纸巾丢给她,浇干净手要起身。 女人未受伤的那只脚蹬上他膝盖,止住他站立。 因为刚才的检查,他脱掉了她的运动鞋。此时,她的脚,就隔着白色的棉袜,从他大腿内侧蹭过去,停留在他下腹,用脚趾挤压着。 季时秋胸腔缓慢起伏一下。 “消停点吧。”
他拿开她为非作歹的脚,突地变得像个大人,语气沉稳,情绪沉稳。
随后勾起她鞋跟,给她穿上,又紧紧扎了个端正对称的蝴蝶结。 吴虞怔怔看着他。 季时秋临时决定背她上山。 中途,他们在半山腰的树下铺开毯子,休憩补充体力。 面积不大的薄毯刚好能盖两人,吴虞偎依在季时秋怀里,手搭住他胸口。 感受着下方的一起一伏,她突然觉得,山的心跳可能不止于风吹动树梢,山的体温可能也不只是太阳照射在蔓草上。 凌晨两点的闹铃将他们唤醒。季时秋背上吴虞,接着赶山路。 天色仍昏黑,吴虞拿着电筒照路,一手圈住他脖子:“累吧?”季时秋轻嗯一声,没有否认。 山里早晚温差大,夜间尤其冷,多数时候都薄雾四笼,微风穿林。但此刻负重而行,每一步都要使力,季时秋只觉周体不断升温,额角和后颈都渗出细密的汗。 是很累,但他不想计较了。 又或者,能有人陪自己追赶生命尽头的这趟天明,也算是他末日前的最后一晃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