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漫天漫地,无处不在的光。谢垂珠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世界被笼罩在刺眼的亮光里,所有的东西都只剩下个浅淡的轮廓。像是过度曝光的老电影,一帧帧胡乱播放着画面,配合着嘈杂尖锐的背景音,让人头晕眼花恶心欲呕。狼藉的酒席上,趴伏着衣衫不整的婢女们。衣着华贵的宾客,嬉笑着将她们的脸按进酒水与菜渣里。面容模糊的夫君坐在正前方,袒胸露怀,哈哈大笑。有一黄衫女子匍匐在地,半边身子被碎裂的酒坛瓷片割出道道血痕,哀哀哭着向垂珠伸出手来。“姐姐,垂珠姐姐救我……”可谢垂珠如何能救别人呢?她也只是个无力反抗的侍妾。是夫君分享给其他男子的玩物。像这宴席上的美酒,菜肴,任人品尝。她被人拉拽,拥抱,逃开以后摔倒在地。她爬行,求救,抓住紫衣青年的袍角,如同抓住了浮在水面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真脏啊。青年如此说着,挥剑斩断袍角,漠然看她被其他人拖拽回去。色泽浅淡的瞳孔里,不含一丝怜悯动容。谢垂珠竭力挣扎着,躲避四面八方凑过来的手。她用脚蹬人,用牙齿咬人,被打得脸颊肿胀满嘴鲜血,像条濒死的鱼躺在地上喘气。陌生的歪斜的人脸凑了过来,散发着臭气的身躯压了下来。然后她拔出发间簪子,用力捅进对方的侧颈。捅穿皮肉,筋膜,穿过骨缝,气管。粘稠的滚热的血喷溅而出,染红了谢垂珠的手,也弄脏她的视线。腥臊的铁锈味儿灌满鼻腔,不断嗡鸣的耳朵里,流进吱吱咯咯的痛苦呻吟。世界渐渐安静下来,嬉笑声和喘息声都远去了。没人再碰她,也没人要摸她。只剩个沉重瘫软的身躯,压在她身上,时不时发出可怕的抽搐。谢垂珠依旧攥着发簪,不肯松手。她不能松手。……是夜,谢垂珠满身是汗地醒来,方察觉右手紧紧握成拳,掌心已经被指甲刺出深深月牙儿痕。她很疲惫,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累。噩梦会折损人的精神气儿,睡这一觉,完全没得到休息。谢垂珠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翻身起来,趿拉着木屐去桌前倒了杯水。壶里的水自然是凉的,她也顾不上嫌弃,咕嘟咕嘟灌了好几杯,长长出了口气。体内浮躁喧嚣的情绪,随之渐渐沉淀。谢垂珠走到外间,撑开窗子透气。窗下有竹榻,她便斜倚着靠在那里,看夜空高悬的月亮。这处宅院的仆从都是闻溪的人,但不知晓她本为女子。为了起居方便,谢垂珠不允许别人在房内守夜,如今惊醒难眠,倒可以随心所欲发会儿呆。凉风习习,月色如水。谢垂珠额头的汗已经被吹干了。她倚靠着窗棂,回想梦中经历的一切,不觉又有些犯恶心。噩梦当然不仅仅是噩梦。而是过往的记忆。究竟是前世哪年哪月发生的事,谢垂珠记不清了。总归顾家千金已经坠楼而亡,她自己呢,被内宅生活磋磨成个病秧子。某天夫君宴请宾客,大概是磕五石散磕嗨了,愣是要搞个白日宣淫,把家中婢妾送给在场客人享用。所谓婢妾,不止谢垂珠一个。平日里最受宠爱的三夫人,也遭到了不堪的对待。谢垂珠回想起梦中求救的黄衫女子,闭了闭眼。因为生病,那天她去得晚。去了以后,又不愿陪客,慌不择路向顾颛求救未果,挣扎间杀死了图谋不轨的宾客。死了人,宴席无法继续。她那夫君惊怒交加,捏着她的发髻把人一路拖至水井,打算就地溺死。危急时刻阿萱跑来,哭喊着阻拦,闹了好一阵子。由于酒宴残局尚需安置,夫君便舍了她们,急匆匆离开。谢垂珠和阿萱被关进柴房,饿了四五天,全靠喝雨水苟延残喘。再后来,不知怎地又被放出来,依旧住在原先的侧院里,侍奉主母卑微过活。没谁责罚谢垂珠,问她杀人的罪。谢垂珠自己也打听不出缘由,便就此作罢。她可有可无地活着,而夫君抬了一房又一房侍妾,主母愈发喜怒无常。朝堂之上,顾氏接连出事,不复往日风光;桓氏手握兵权,睥睨天下,以至于桓宴归返都城,天子亲自举酒奉迎。再后来,谢垂珠无意间撞破主母和外人偷情,就此丢了性命。“……”这也太惨了。谢垂珠抓抓头发,低声骂了句脏话。她不爱回顾过去。如果不是遇见了顾颛,哪会在梦里重温这些个糟心的往事。狗日的顾颛。谢垂珠又骂了一句。她换了个姿势,趴在窗框上,枕着胳膊吹冷风。夜很安静,除了蛐蛐的鸣叫声,树叶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似乎再听不到别的。谢垂珠就在这细碎的响动中,逐渐闭上了眼睛。后半夜无梦。早晨天际泛白,谢青槐披着外袍出了房门,打算去厨房做点儿小食。他一眼瞧见了趴在窗棂间睡觉的垂珠,愣了一愣。闻溪这所宅子清雅有意趣,姐弟俩居住的卧房周围栽种着许多海棠与玉兰。锦屏藤爬满了屋顶青瓦,顺着檐角垂落下来,在风中轻轻摇曳,叶片掠过垂珠的眉眼。她睡在这生机勃勃的初夏里,安静如画,教人舍不得破坏。青槐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抬手触碰谢垂珠泛湿的鬓角,将细蒙蒙的晨露拂掉。睡梦中的姑娘皱起眉头,含糊着咕哝了句什么,没有醒来。谢青槐脱下外袍,盖在她肩头,然后蹲下身子,用手指隔空描摹她的容颜。姐姐,姐姐。他无声唤她,大概是觉得不适意,停顿片刻,改口道。——阿珠。微弱气音逸出唇齿的瞬间,饱涨的情愫便涌到了嗓子眼,连带着苍白的脸颊都爬上血色,晕红了颧骨。谢青槐悬空的手指开始发颤。他犹疑着,将指尖缓缓送向垂珠的脸颊。在即将触碰到对方肌肤的刹那,身后响起造作的咳嗽声。“咳嗯……”谢青槐倏然收手,站起身来。他的眼神充满警惕,冷冷望向院门口出现的青年。“不好意思,打……扰了?”
闻溪手执麈尾,微笑着开口,“我来找轻舟谈点儿事。你就是阿槐对么?”
谢青槐握拳抵住嘴唇,咳嗽了几下,恹恹回答道:“是我。”
他迅速收起了防备的姿势,重新恢复成病怏怏的孱弱模样。闻溪眉梢挑起,眼底滑过一丝兴味。哈,有意思。“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久仰久仰。”
闻溪踏步走来,嗓音带着好奇的恶意,“不过,恕我冒昧,方才你在对轻舟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