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梅小朵的学生,一大早儿,哭着来找施乃安告状,说是一个叫齐炳武的男生往她书包里放屎壳郎,还用最难听的话骂她。
施乃安把那个叫齐炳武的男生叫到办公室来,齐炳武歪着脑袋看着天花板,一条腿还不停地颠达着,还出口骂人,说小朵的妈妈不要脸,跟人跑了。 施乃安举起了手,又放下了,“你必须给梅小朵道歉!”,施乃安厉声说。
齐炳武脖子一梗,不说话。 施乃安一把抓住齐炳武的胳膊,拉到梅小朵面前,“道歉。”齐炳武仍然不说话,办公室里的老师们也都不说话,看施乃安怎么下台,他们都知道,齐炳武是贾乐好的大舅子的孩子。
“道歉。”施乃安大声说,只听得齐炳武哎哟一声,低下了头,“道歉。”
施乃安又说,齐炳武低头说:“对不起,我错了,施老师,放开我吧,疼死我了。”
“你知道疼了,你欺人的时候,人家的心不疼吗?你必须发誓再不欺负梅小朵。”
施乃安说。
齐炳武连忙说:“我再也不欺负梅小朵了,我发誓,我要是说话不算话,我就变成屎壳郎。”施乃安松开了齐炳武,又对他讲了几句不可以欺负人的道理,齐炳武捂着胳膊走了,施乃安说:“以后谁要欺负你,你要马上告诉老师,你越不敢讲,他就越是欺负你。”
梅小朵说:“我以前向老师告了好多次了,越告他就越欺负我。”
施乃安说:“现在不会了。”
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在哪个学校都有可能发生,可是在杨花镇就成了大事。 没多久,一个粗壮汉子来了,鼠目兔唇,一口黄牙,浑身带着酒气,一进门就大声嚷嚷:“哪个是施乃安?”
“我就是。”
施乃安站起来。
那汉子一把揪住施乃安的脖领子,把他拽到了地当间儿,“敢打我儿子,你不想干了?”那汉子一口的臭气,熏得施乃安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抓住了那汉子拽着自己脖领子的手。董文化冲上来,大声说:“齐大锤,你不要仗着你堂哥是校长,就到学校来撒野,殴打老师,扰乱教学秩序是犯罪行为。”
“臭娘儿们,你他妈向着谁?别他妈翻脸不认人,要不是我哥,你能进学校,能转正?”
齐大锤大声对董文化说。
施乃安说:“你松开,我让你松手!”“我就不松,你凭什么打我儿子?”
施乃安攥着齐大锤的手腕子,一使劲儿,只听齐大锤哎哟一声,松开了手,施乃安说:“我没打你儿子,有话你好好说。”
齐大锤说:“我没好话跟你说,打我儿子,我跟你没完。”
说完推门走了,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不久,就有一封告状信送到康书记那里,说施乃安打学生,还打了前来评理的家长,信下面还有证明人签字,有家长,也有老师。根据信上的说的经过,家长没有在场,怎么也能证明呢?康书记觉得诬告的可能性极大。他立即赶到学校,找那些签字作证的老师单独谈话,他们说的细节几乎没有相同的,最可笑的是,事发当时还有三个老师正在上课,根本就不在场,也签字做了证明。 董文化如实地向康书记说了当时的情况,其他几个在场的老师说确实发生了肢体接触,是齐大锤先揪了施乃安的脖领子,施乃安抓了齐大锤的手脖子。那几个签名作证的说当时没注意看,只是听见齐大锤是嗷嗷叫来着。嗷嗷叫说明不了什么,可能被打得嗷嗷叫,也可能嗷嗷叫着打人。康书记当场就召开了教职工会,说这是一封诬告信,这种行为是违法的,不点名地批评了那几个在诬告信上签字的老师,让他们注意师德,多用些心提高教学水平。 施乃安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县城的学校也勾心斗角,但没有这么低级露骨,在县城学校你要是真的离名利远点儿,也是可以避开是非而专心教书的,在杨花镇则不行。下乡的老师,并不像是传说中那样,受到老百姓的欢迎和尊敬。 施乃安感谢董文化能挺身而出。他说是要回请一下董文化,感谢她那半张桌子一席酒菜,还有危难时挺身而出,勇斗流氓,美女救英雄的义举。董文化说:“我觉得你有点儿酸,不过酒我还是想喝的。康书记说了,要喝酒叫上他,我还真的就去请他呢。”施乃安说:“就咱两个喝酒,是不太好,孤男寡女的,容易出事儿。”
董文化请康书记:“是施老师请我,为避嫌疑我请康书记赏脸做客。完全是私人交往,也无任何请托。”
康书记听是施乃安请客,也正想了解一下这个施乃安,怎么这么容易惹事呢。于是欣然答应,还说是要带上窦镇长。 施乃安下班回屋,见小凤仙在屋里,感到惊喜。 小凤仙说:“屋子很干净,我真没想到,难得。今天来办事,办完事班车走了,回不去了,跟你这儿凑合一宿。”
她看施乃安愣在那里,笑了:“看把你高兴的,我没那么贱,白送房子给你,还把自己也白送了?我在镇招待所订了房间。”
施乃安说:“正好,我晚上要请同事吃饭,你陪我一起去。”
小凤仙本想今晚跟施乃安一起吃饭,聊聊,觉得施乃安是个可以聊的人,虽然不想有别人,可也没有什么理由推脱施乃安的邀请。她说:“那好吧,我做东。你也别争了,你还欠着我钱呢,还清了你再请我。”
因为听董文化订餐的时候说,书记、镇长也要来,杨花梦山庄的老板佟懿裯,在最豪华的套间给他们摆了一桌。康书记一来,吓了一跳,连忙说:“怎么在儿啊,换个房间,普通的,一定,不然我就不坐了。”
于是,佟懿裯给他们换了个普通的包间。康书记看看来客,施乃安、董文化、小凤仙还有康书记带来的窦镇长,就安心地坐了。大家坐定,康书记要看菜单。小凤仙递过菜单说:“四菜一汤,不超标。”
四菜:大盘手抓羊肉,大盘杨花河大红鱼,大盘杨花乡烧鹅,大盘红烧牛蹄。一汤:香菇羊汤。 康书记说:“这太多了,一个教书的,没有多少肉,不能这样割,撤掉两个。”
小凤仙说:“不要撤了,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就是个缘分,这单我买,算是付了施老师给我照看房子的工钱。”
说是小凤仙买单,康书记也就不勉强了,怕扫了大家的兴。
会餐的气氛温文尔雅,施乃安还是显得有些局促,也不知道怎样敬酒劝菜,只是努力露着僵硬的微笑。 窦砥柱说:“谢谢施老师来我杨花镇支教,改天我做东,欢迎施老师。”施乃安说:“不客气,都是杨花镇人,谢谢书记和镇长今天赏光,这给了我很大的面子。”
康书记:“你的户口和工资关系都没有转到杨花镇来, 我看了你的调令,支援农村教育事业的发展,支援,人家还舍不得啊。我听家长的反映,学生很喜欢你嘛,说你有水平,爱学生。”
施乃安说:“啥水平,第一课就讲砸了,差点成了教学事故,被定为教学事件写进了校史。啥爱学生啊,差点儿被家长给揍了,要不是文化挺身相救,这会儿,我还不知在哪儿呢。”
康书记说:“我听说了,那一课学生都笑了,说明讲得不错嘛,下次再讲,你就拿我们打比方,说‘书记是一副凶面孔,镇长也没有好声气’举个例子嘛,别总放在心上,那样就成了你小肚鸡肠了。那个校史,没有经过有关部门批准,审核,很多事都没有核实,大多都无法核实,就是胡扯的,我看过了,让他们不要写了,没想到他们还在写。打架的事,我不是开会说了吗,是诬告,家长嘛,也难免有一两个不讲理的,也可能里边有什么误会,不用放在心上。来,咱们举杯。”
施乃安喝下一杯酒说:“我也不是故意的,是那晚上闹鬼,真的折腾得神情恍惚,才出错。”
小凤仙说:“我那房子想卖了,请窦镇长操个心,不论多少,帮我卖了吧,不然再闹鬼,把施老师给吓出个好歹来,我可担当不起。”
窦砥柱说:“你的事情我还是少掺和,免得人说闲话,你还是找别的谁来办这件事吧。我看你五姨就好,你们是亲戚,名正言顺,或者你托房管所的看看。”
小凤仙说:“杨花镇谁不知道我和窦镇长是同学,初恋,老相好,我现在也离婚了,都搬走了,卖个房子倒怕这怕那了,好,不求你,我找别人。来,为多年的友谊干一杯。”
举起杯与窦砥柱碰杯,一饮而尽。 窦镇长不明白小凤仙这话是啥意思,有些不尴不尬。 董文化一直插不上嘴说话,别人敬酒干杯她就陪着,像是贪杯的样子,不多久就有些醉意了。她说:“青梅竹马的,金花姐现在也不是有夫之妇了,用不着遮着掩着的。帮卖个房有啥为难的,谁愿意说啥让他们说去呗,就是把金花姐娶过去,也是合情合法的。这忙你不帮,就是没情意。”
窦镇长说:“就一件小事,什么情义不情义,娶不娶的,说远了。不过,文化这一说,我还真想起一件事来。前两天我看到旺财了,他那个小娇妻跟一个做大买卖的跑了,他的意思想回杨花镇来跟文化复婚,让我先给探探路。”
董文化说:“复他妈个鬼,不提这人,喝酒!”
小凤仙说:“康书记,你得给施老师安排个住处,不能真让他住教室过道吧。”
窦砥柱说:“我早给施老师安排了,乡招待所给他腾一间先住着,他说要帮你照看房子。”
董文化说:“金花姐,房子你就只管卖,卖了施老师就住我那儿去,我房子有五间呢,他挑着住。”
康书记说:“文化老师,这不行,孤男寡女的,学校那边又该有闲话了,不好。”
董文化说:“康书记,你怎么也说那话,什么孤男寡女的,我们还寡妇鳏夫呢,领个结婚证不就不孤寡了嘛。”
大家吃惊地看着施乃安,康书记说:“施老师不会又要闪婚吧。”
小凤仙说:“房子我不卖了。”
小凤仙看着施乃安,施乃安说:“你房子没卖,我就给你看着,一直不卖就一直看着。”
小凤仙端一杯酒对施乃安说:“敬你!”
酒酣席散,书记镇长先走。 弯弯的月亮升起来,满天星星。 小凤仙对施乃安说:“真想和你回去。”
董文化拉着施乃安的胳膊:“施老师,送我回家,我不会吐你了。”
施乃安对小凤仙说:“你早点休息,我送文化回去,沟沟坎坎的。”
“再见。”
“晚安。”
施乃安把董文化送到门口。 董文化说:“施老师回吧,不请你进屋了,一进屋我又要你陪我喝两杯,一喝两杯,我就成了另外一个我了,另外一个我又要喝两杯,结果就不知道做出什么事来。”
说完就哈哈大笑着回屋去。 施乃安也笑了,摇摇头转身回去。 回到住处,门口有一个人,那人说:“等你半天了,能再喝点么?我一个人没意思,想和你聊聊。”
等在门口的人是阿牛,他提了一瓶酒,还有一个瓦罐。 进门摆桌,打开瓦罐,香气扑鼻。 阿牛说:“我养了买了五十只小鸭,一只没丢,白天下河,晚上自己就回来了,只要喂几把玉米,几个月就长成大鸭子了。前两天都宰了,给玉芬她爹和我爹一家十只,留了三十只,我腌了,挂起来,风干了。今天玉芬回来了,我就炖了一只,留她吃饭,可她没吃,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就想着拿来跟你下酒。”
施乃安说:“我是酒足饭饱了,我陪你,喝多少,你别勉强我,你要是勉强我,我很快就醉了,你也喝不好。”
阿牛点头称是。 于是,两人把酒品鸭,漫谈甚欢,各自只顾自己滔滔不绝,也不管对方听了没有,互称知己,其实就是自己知道自己。 施乃安说:“知人不易,知己更难。”
阿牛说:“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
阿牛又说:“我们这儿有火狐狸,皮很值钱,晚上到村边来找东西吃,有时候也进村,人们就想法去抓,下夹子,怕狐狸不上当,就放一大块肉。狐狸来了,东瞅瞅西瞅瞅,远远地转悠,看有没有什么变化。一会儿一只狗来了,直接去叼那块肉,夹住了。 “人们又用一种叫憋死丸的毒药,裹在肉里,放到村口去,狐狸来了,还是左转转,右转转,看没有什么变化才过去,试探几次,把肉叼走了,找个安全的地方,把肉撕开了,闻,然后把肉吃了,那个憋死丸留下了。 “大多数的时候是狐狸还没有来,狗来了,怕别的狗来抢,就冲过去,一口把肉吞了,一会儿就憋死了。他们抓狐狸,把镇子里的狗都弄死光了,你没发现嘛,这儿没有狗了。有的,那也不是狗,那叫宠物犬。明明就是个狗,一叫犬就值钱了,你说怪不怪?”
阿牛跟施乃安碰了一杯酒,自己又倒上一杯酒喝了,说:“你说,张玉芬还是那个张玉芬,从前叫农民,是张玉芬;现在叫工人,不还是张玉芬吗,怎么就高人一等了呢?我就觉得那个毛纺厂就是个抓狐狸用的大块肥肉。”
“对,大肥肉,不如这大肥鸭,既好吃,又安全。”
施乃安夹起一大块鸭肉来,示意阿牛。
又说:“多吃点儿,喝慢点儿,也给我留一点儿” 阿牛哈哈大笑,笑得泪水淋漓。 张玉芬第二天一早就回县城了,她这次回来就是跟爹妈通个气,她要和阿牛解除婚约,没什么原因,她在毛纺厂有男人了,她现在是工人,不能和一个农民结婚。 张皮匠对三闺女张玉芬要解除婚约是赞同的。 现在的张皮也不是从前的张皮了,他现在是旺财皮革有限责任公司的总工程师了。 李旺财办过很多企业,先是老鼠药,接着是橘子酒,后来是奶粉,再后来是白桦液饮料,再再后来就是现在,是皮革了,前面办的企业都叫厂,现在的叫公司了。用阿牛的话说:就是条狗,叫犬就值钱了。 旺财的公司就是收些皮子,先由张总工程师带人去油拉平晾干,然后打包运走,卖给外面的皮革厂,再然后从外面的皮革厂买了皮衣回来挂在他们自己的商店里。 旺财雇了很多临时工,不是加工皮子,是挖牙胶草,送到山里那个收购站,按斤收购,旺财跟临时工说的牙胶草,就是麻黄草,可以制药。李旺财皮草厂的工人的工作主要是挖麻黄草。 旺财的公司的工人都是临时的,有的是钟点工,比如跟张总工程师给皮子刮油的;有的是计件工,比如挖牙胶草的。还有一些收皮子的,收了皮子到他这里来卖,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张皮叫张总工程师了,当然不能再让农民阿牛给自己当女婿了,太丢人! 于是,不久,张玉芬和阿牛正式解除婚约了,阿牛埋怨他爹,他爹说:“咱是男的,不吃亏,再说人家把彩礼钱都退给咱了。”阿牛说:“可是兰花花,要不是和玉芬订婚,她也不会到城里去,说不定我们现在娃都有了。”
阿牛说着就呜呜地哭起来。 阿牛的阿爸说:“看你个怂样子,大男人哭个㞗嘛。再找一个还不是个容易的事情吗。”
阿牛说:“不是的,不一样,这娶媳妇跟娶媳妇不是一回事。”
阿牛的老爹说:“都是女人,咋就不是一回事嘛?这娃脑子坏了。”
阿牛说:“我脑子没坏,婚姻是我的终身大事,我要自己做主,再也不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