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倌去银行存钱,尽管很小心,还是有人看见。他还没回到家,街头巷尾就有人议论:“老马倌发财了,到银行存一大摞子钱,都是一百块的崭新的票子。”
存了钱,老马倌在街上溜达一会儿。 有人笑嘻嘻地打招呼:“老马,最近发财。”
老马倌抬头看,那人是蒋甄,杨花镇消息最灵通的人。蒋甄原本是城市人,他爹是做小买卖的,从前被打击过,成了不法商贩,家庭出身不好的蒋甄当了盲流,盲流到乌鲁木齐,蒋甄钻桥洞子睡觉,遇见一个甘肃的盲流,那盲流有一个馍,分给蒋甄半个吃。给蒋甄半拉馍的盲流是农村人,不识字,他拿出公社给他开的证明让蒋甄念给他听,证明上写着:甄祥,二十岁,贫农,孤儿,现准许其外出务工务农,请各地给予适当帮助。晚上蒋甄趁甄祥熟睡,偷了甄祥的证明,蒋甄从此就成了贫农孤儿甄祥,跑到新疆最北面的地方,就是为了不再见到真甄祥。蒋甄还是怕见甄祥,也提心吊胆了一段时间,后来就渐渐地胆大起来,真把自己当甄祥了,从前当过小干部,专门管制四类分子。真的甄祥也可能死了。 后来不讲成分出身了,蒋甄跑回老家去,改回了真名,要求落实政策,人家答复他的是:当年他爹投机倒把,犯了法,受到处罚,没什么政策需要落实的。 蒋甄说:“这不是真相!”
人家说:“我们可以证明,你确实不是甄祥。”
从那以后,蒋甄又叫蒋甄了,蒋甄很厉害,没有影的事,只要他愿意,就可以给你讲得跟真的一样,可能是那些年假装甄祥练出来的。 老马倌说:“冰天雪地的,哪儿有发菜,发菜要春天才能搞得到。”
“你老马倌也搞发菜?”
蒋甄摇摇头。
从前,刘静斋刘医生家的斜眼歪嘴闺女秀贞,每天早起,东方刚泛红的时候,就到杨花河边树林子,用一个粗铁丝做的小耙子,从刺棵子里掏像头发一样的东西,有人看见问她弄这干啥,她说:“治病,治歪嘴。”有人说:“她那斜眼歪嘴是鬼风吹的,治不好。”
有人说:“不,医生说是面瘫,没见过面瘫能治好的。”
也有人说:“说不定能行,偏方治大病。”
又有人说:“要是瘫子能治好,那老窦屠早爬起来跑了,人家小儿子是镇长,大儿子在县城工作,什么偏方搞不到?治不好。”
不管人们怎么说,秀贞是每天都要弄那个东西,只要不是刮风下雨。 两年后杨花镇的人才知道,秀贞挖耙的那个东西叫“发菜”,弄到广州去卖老值钱了。秀贞发财了,人们都去弄发菜,发菜已经不发财了,而且很少了,好多天也找不到几根。人们说秀贞是全杨花镇心眼最歪的人,斜眼歪嘴是报应。 老马倌弄发菜发了财,没人相信,现在哪还有发菜,再说也不太值钱了,听说有人工培植的。 腊月问老马倌:“爹,咱家发财了?我看到了你那有一纸袋子钱。”
老马倌说:“发什么财,那是兰花带回来的,都是零碎钱,没多少。”
腊月问:“兰花在干什么,发财了吗?”
“兰花在干什么?”
老马倌很久没有去县城了,也没有人提起过兰花,要不是应付腊月追问钱的事情,现在也不会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闺女来,老马倌心里着实有些愧疚。自己就这一儿一女,儿子是自己的,闺女是给别人养的。
从打把儿媳妇娶进家门,这个家就整天的吵吵闹闹,没个消停。老马倌就是想着早点把兰花给嫁出去,随便找个人家就行。这后来她自己嫁给了施乃安,又自己离了,离了婚的女人名声不好,老马倌是爱面子的,他也不想兰花回来,兰花也不会回来。老马倌心里只想着儿子孙子,时间一长,几乎忘记了佳佳了。 马兰花不在,家里就消停了,几乎没有什么争吵,每天婆媳闲扯的也就是谁家有钱,谁家没钱,谁家的女人养汉,谁家的男人偷腥…… 反正都是别人家的有的没有的事情,没什么可以争吵的,老马倌全当听不见。 老马倌喝了一杯酒,夹起一大块红烧肉放进嘴里,没啥滋味。心想:“这有钱了,吃肉咋还不香了呢?”“弄只鸡吃吧,栓柱她娘。”
栓柱娘正在洗孙子的尿褯子,抬眼瞥了老马倌一眼,“吃个鸡,咱家哪还有鸡了?就那几只老母鸡,还指望它们下个新鲜蛋,给我们孙子吃呢,你想吃鸡,你自己买去,多买几只,孩子也跟着解解馋。嘿,你这一说,我也怎么也馋了呢?那今儿晚上,就吃鸡。”
“这老婆子,说这话怎么就觉得有点儿不中听呢?”
,老马倌放下碗筷,点了一支烟,“抽个烟,出去买鸡,到秀贞家去抓活的,新鲜。溜达溜达消消食。”
老马倌一路溜达到歪嘴秀贞家去,荒郊野岭的,路上也没有什么人,半下午的太阳懒洋洋的,把老马倌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刘秀贞的养鸡场在镇子外面,杨花河西北边山下的荒坡上,有一条小溪从鸡场边流过,白雪覆盖了这条小溪,小溪没有冰封,时不时地从雪里流淌出来,潺潺地响着。一条小路就沿着那条溪水,蜿蜒地通到鸡场去,路还平整,就是有些滑,老马倌小心地走着。 刘秀贞的丈夫沙二嘎子推着摩托车从鸡场那边走下来,“老马叔,你这是去俺家啊?”
二嘎子说着并不抬头,也小心地挪着步子。
老马倌说:“去你家买几只鸡。这路滑,你骑着电驴子,可要小心。”二嘎子说:“没事儿,到下面就好了。”
两人擦肩而过,老马倌转头看二嘎子,已经骑上摩托,屁股冒着烟,一溜烟远去了。 养鸡场的背后是大山,大山挡住了西北风,这里的雪就比别处要厚一些,鸡舍完全覆盖在白雪里,像是盖上了棉被,屋顶雪白,烟囱里冒出的烟也是白的,在空旷的原野上缭绕着。 鸡舍的侧面有一个很大的粪堆,秀贞正在铲雪,铲一条通到粪堆去的路,雪被铲起堆在路的两边,秀贞的嘴上冒着哈气,眉毛刘海儿都结了洁白的霜花。 远远地看到老马倌走过来,秀贞把铁锨插在雪堆上,迎过来,“老马叔,你怎么来了,雪大,路不太好走。”
秀贞上前搀着了老马倌。
老马倌看看秀贞,拍拍她肩上的雪说:“你这孩子就是客气,我就喜欢你说话中听。你爹在的时候最心疼你了,走哪儿都带着你,你都上学了,你爹还背着你呢。人们都夸你又乖巧又漂亮,家里有小子的,都争着跟你家攀亲呢。”老马倌边走边说边笑,扭头一看,秀贞流泪了。 秀贞把老马倌让进屋,拧了条热毛巾递给老马倌擦脸,自己也擦了泪。 老马倌擦了脸,把毛巾递给秀贞说:“都怪我,又提让你不开心的事。——你这就不能治治,到大医院去。”
秀贞接过毛巾,在脸盆里投了投,挂在脸盆架上面的横杆上,“看了,医生说是面瘫,要治得及时,扎干针,吃中药,能好。可那时候我爹不在了,我娘迷信,听人家说是鬼风吹的,就拜神求偏方,好多年,钱花了少,也把我的病给耽误了。现在治不好了,也不治了,歪着就歪着呗,好看难看又能咋,孩子都那么大了。”
老马倌说:“也是,这又不当吃不当喝的。秀贞啊,我没啥事儿,我想买几只鸡,家里有个奶孩子的。这不刚吃过午饭,没啥事儿,就溜达出来了,消消食。”
秀贞说:“要吃啊,你是要老母鸡还是小公鸡?老母鸡也不老,两年的。”
老马倌说:“老母鸡,老母鸡好吃。”
秀贞说:“你要几只?我让人去给你抓,放心吧,给你挑最好的。进鸡舍很麻烦,要消毒换衣服,我去也一样。你是要收拾好的,还是要活的?”
老马倌说:“这么严格啊!我要三只,我回去自己杀,吃个新鲜。”
秀贞打电话。 老马倌说:“你这有电话啊?”
秀贞说:“内线的,打不出去。”
打完电话,秀贞说:“鸡舍里人说让您稍等一会儿。”
她在老马倌身边坐下说:“真的是忙不过来了。你家栓柱在干什么呢?”
老马倌说:“能干啥,这大冬天的,在家坐月子。”
秀贞说:“柱子要闲着,能不能到我这里来干?我这儿雇的都是女工,没个男人不行。”
老马倌说:“我来的时候看到嘎子出去了,他忙啥呢?”
秀贞说:“他能忙啥。您也不是外人,跟您说也不丢人,他几个月不着家了。前面跟养鸡场里的女工乱搞,把人家肚子给搞大了。这是花了好多钱,才跟人家私了啦。这他还有理了,整天到县上去,不回家,回来就要钱,不给就闹着要离婚分家产,还说要把我的鸡全毒死。我看,实在不行就离吧。”
老马倌说:“孩子,能不离就别离,哪天我见到他劝劝。这离婚女人不好过啊。”
秀贞说:“没有用的,离就离吧,离了我和孩子还能保住三分之二的财产,不离要不了多久,就被他败光了,我们娘俩得喝西北风了。不说这个了,你看柱子能来不,我给他每个月开一百五十块。”
老马倌说:“一百五十块啊,那我也来行不?”
秀贞说:“要长期干就要签正式的合同,到劳动局去备案。临时的话就不用,现在就是要清理鸡粪,要干好多天的,我按天给您开工钱,您看行不。”
老马倌说:“那就让柱子来长期的,签合同,家里那点儿地,我自己种就行,让他出去打工,他又舍不得老婆孩子。说好了,就到你这儿来。”
秀贞说:“您先回去,跟他商量,他要是愿意,就叫他来,我们签合同。”
老马倌说:“不用商量,他敢不听老子的?说好了一百五十块。”
秀贞说:“说好了。”
老马倌说:“能不能再涨点儿?”
秀贞说:“能,以后经营得好了,肯定给他涨工资。”
老马倌买了三只大肥母鸡,用绳拴在一想,拿了木棍挑着,扛在肩上走了。一路唱着小曲—— 砍柴莫砍 好女不爱 闲游浪荡无用人啊 哥呢妹子亲亲 …… 脚下一滑,老马倌一个趔趄,扛着的鸡,甩出去好远。幸好绑着,老马倌从雪地里把鸡捉回来,雪地柔软,鸡也没伤,他重新把绳子绑了绑,挑起鸡。不唱了,小心翼翼地走。 太阳在他的身后,红红的,将要落下山去。 “今天晚上,就吃鸡。”
老马倌想起栓柱他娘的话,自个儿哈哈笑了起来,“这个不着调的老娘们。”
老马心里痒痒的。做个大盘鸡吃,老马倌心想。
老马倌心里想着大盘鸡的时候,施乃安正在写小说。“大盘鸡,这是我最拿手的菜。”金凤端了热气腾腾的一大盘走进来,“别写了,收拾吃饭,咱们畅饮今宵,庆贺你拆了石膏。”
金凤把菜放在八仙桌上,在围裙上擦擦手,走到正在写东西的施乃安身后,伏在他的肩上说:“《闹鬼》写完了?”
她看到施乃安铺开的稿纸上写着“水性杨花”四个字。
施乃安回头给金凤一个热吻后站起身来,说:“鬼还没有闹完。”金凤说:“你先坐下,我去脱了围裙。你把面拌一下。”
大盘鸡上的裤带面,轻轻地翻一翻,浸了汤汁就不会坨。 金凤拿了两个碗,两个碟子,两只酒杯摆放到桌了,去衣柜脱了衣裤,换上睡袍,“亲爱的,你也来换了衣服吧,一回来就写。”
施乃安换了衣服,转过身的时候,金凤正看着他,妩媚。 施乃安拥抱金凤,金凤温柔在他怀里,“先吃饭吧,今晚让你亲个够。”
两人对面坐下,施乃安:“为什么离我那么远?坐过来嘛。”
“不了,坐过去你又不好好吃饭。”
金凤拿了酒瓶拧开盖子,“今天还喝牧羊大曲。”
施乃安说:“我要戒酒。”
金凤有点儿疑惑:“为什么啊?”
施乃安:“我要生娃。”
“你要生娃,我丈夫不仅会写文章,还会生娃。”
金凤笑得脸红扑扑的,“生娃得要咱们两个人准备,今天你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让我怀上娃,我得先把环取了。我明天就去计生委把环取了,咱们都戒酒,吃好点,你也不要太累地写东西,每天早点睡,让我把娃怀上,是你最重要的任务。”
说着起身到施乃安这边,搂啊抱啊亲个不够。
终于坐下来了,倒上酒,大盘鸡也不热气腾腾了。 两人相视而笑,举酒碰杯。 金凤说:“讲讲你的故事。”“我啊,没有故事。”
施乃安夹一块鸡肉给金凤,“多吃点,储备能量,给我生娃。”
金凤说:“你就知道生娃生娃,生娃哪有那么简单,你以为是鸡下蛋呢。你就是打岔,不想给我讲故事。你写小说,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就是不想让我知道,让人家对你有一种神秘感。”
施乃安:“我不是保持什么神秘感,真的是没有什么故事,故事就是上学,一直上学,上完大学就分配来哈达马了。就在学校教书,一直教书,从教室到食堂到宿舍,三条线,一个三角形,转过来转过去,转了这么年。”
“那你怎么想起写小说了呢?”
“就是读小说,给学生讲小说,就想写了。真的,有故事的人不会写小说,或者不想写小说;写小说的都是没故事的人在编故事。”
“你就没有什么艳遇?跟我讲讲嘛。”
“咱俩算不算艳遇,要算就这一次。对了,还有佳佳,不想提她了,很让人恼火的一个艳遇。”
“我不信,你就没有恋爱过。”
“上小学的时候给一个漂亮女生写过情书,她是我们班长,她把我写给她的情书交给老师了,老师又开了家长会,把我当个典型,说学生早恋问题严重,那结果,可想而知了。以后就有了恋爱恐惧症了,再不敢主动找女生表白。”
“工作以后就没有那个女人看上你?我不信。”
“工作以后啊,就基本没有跟外面人有接触,学校的同事嘛,单身的都是男的,女的很抢手,都有主了。后来学校分来一个中师毕业的女学生,我给她当指导老师,我挺喜欢她,可是不知道怎么就让电影院的一个卖票的给看上了,经常给那个实习女老师送电影票。那时候卖电影票的老吃香了,结果那个实习女老师转正以后,就跟那个卖电影票的结婚了。”
“就没有哪个女学生看上你?”
“有啊,佳佳看上我了,她毕业回乡后给我写过一封信,说是没考上大学都是我害的,因为爱上我,没有考上大学。”
施乃安说着笑了,直笑出眼泪来。
金凤拿了手绢给施乃安擦泪,说:“你这么好的一个男人的感情经历是这么的简单而悲惨,真让人心疼。也是的,如果不是这样,我就没有一个好丈夫了,也可能要孤独终老。”两人又举杯,施乃安说:“为我可怜的艳遇,也为你不孤独终老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