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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有一阵没剪,屋内光线昏暗了不少。 天子似乎并不在意,直接借着昏幽的火光,翻阅起了检举江玉珣的密信。 玄印监则在同时,向他汇报田庄内的异动:“……江大人最后对庄有梨说,倘若真出了问题,他自然会来找陛下您请罪。”
应长手指一顿,把密信放回桌上。 停顿片刻后忽然缓缓地笑了起来:“将写信者的名字全部记下。”
记名字? 玄印监虽有些疑惑,但还是立刻领命,取过密信退了出去:“是,陛下!”
转眼,屋内又只剩下了应长川一个人。 天子随手拿起烛铗,剪掉燃尽的灯芯。 屋室重新明亮了起来,可那双烟灰色眼瞳中的寒意却半分未减。 这些公卿大臣平日里只会装聋作哑,写起信来倒是一个比一个快。 放在往常,他定然会第一时间,将与朝务无关的东西丢到一边。 但是今日…… 应长川忽然想认识认识这群自认会揣摩圣意之人。 - 傍晚,玄印监驻地。 忙了一天的江玉珣,终于趁着晚饭时间来到这里听他们讲聆天台的动向。 玄印监们头一回坐着谈正事,一个个都有些拘谨:“……少司卜商忧,于近日离开聆天台,目前正在四处捐物、笼络人心。”
与略为放不开的玄印监不同,江玉珣只管随口吐槽:“嗤,装腔作势,虚伪到不能更虚伪。”
“咳咳咳……” 哪怕早就知道他不敬鬼神,听到这里,身边人还是被他吓了一跳,差点呛到。 但少年并没有就此打住。 “身为聆天台的实际掌控者,商忧只有收买人心时,才会亲自出场。”
至于吃力不讨好的事,则全扔给了大司卜那个吉祥物老头。 江玉珣对这人没有任何好感,点评也格外辛辣:“不是虚伪,还能是什么?”
玄印监一边震惊于他的大胆,一边又忍不住觉得,江玉珣的话简直是说到了自己心坎里。 ——聆天台那群人,最道貌岸然不过! 说完商忧,江玉珣又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回江大人,聆天台还将巫觋之说,与怡河附近发生的事,以最快速度传向了各个郡县。”
说到这里玄印监表情逐渐严肃了起来。
江玉珣不由抿唇,放下手中碗筷。 他明白玄印监为什么会这样紧张。 古代交通不便,消息传播的速度也慢。 按理来说,等巫觋之说传到其他郡县,这事早已经翻篇。 可是有了聆天台的推波助澜。 整个天下都提前将目光投了过来,等着看此事将如何收场。 倘若最后不了了之。 乱的不只是昭都的附近怡河平原,更是全天下的民心…… 受田庄内氛围影响,玄印监心里也打起了鼓,“江大人,我们是否要提前做些准备?”他的语气稍显忐忑。
“不用,”少年忽然笑了起来,转身摇头对他说,“等着就好。”江玉珣的语气并不强烈,但在众人都焦头烂额之时,越是云淡风轻的话语,越有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玄印监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停顿片刻终于反应过来:“是!”
江玉珣忍不住向窗外看去。 田庄建在河畔高处,从这里正巧可以远眺怡河。 此刻正值黄昏落日之时,大河被夕阳染红,浩浩汤汤向东而去。 江玉珣一点不怕聆天台将这件事传遍天下。 甚至还怕他们传的不够快呢! …… 远处,月鞘山下。 远离怡河,没有被列入转移名册的小村,升起了袅袅炊烟。 悬着“聆天台”玉牌的马车,缓缓驶过村舍。 凡马车途经之处,百姓莫不出门跪拜,好不热闹。 除了本村的村民外,几个上午离开田庄的人也闻讯赶了过来,只为隔着马车见少司卜一面。 马车边,身着祭服的随从,把用油纸包好的果脯洒向路边。 百姓纷纷欢呼,上前捡拾。 “玄天保佑——” “谢司卜大人恩赏!”
欢呼声夹杂着对江玉珣的不屑与咒骂,一起传入车内。 坐在里面的人却闭目养神,他把玩着手中玉件,眼皮都没有多抬一下。 “司卜大人,江玉珣并没有拦着不让人出田庄,今早已经有几十人陆续离开,”随从不屑地笑了一声,有些期待地缓声道,“往后河堤安然无恙,走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朝堂的面子……看来是要彻底丢光了。”
另一名随从也跟着笑了起来:“哈哈哈皇帝可没少杀侍中,依我看江玉珣这条命,十有八.九是要折在这里了!”
“是啊——” 听着听着,商忧心头突然生出一阵烦闷。 他突然冷声打断:“时间不早,回聆天台。”
“呃……是,是大人。”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退了出去。
马车在村道外转了个弯,向大路而去。 商忧把玩玉件的动作,也一点点变慢。 可就在这时,马车不知碾到什么竟重重一颠。 原本好好握在手里的玉件,随之“咚”一下砸在了地上。 商忧顿了顿,下意识去捡。 法衣之上佩环相碰,生出一阵刺耳脆响。 他刚弯下腰,便听耳边传来“啪嗒”一声轻响…… 商忧猛地起身,朝一旁看去。 ——长长的水痕自天而落,坠在锦缎织成的车帘上,分外刺眼。 月鞘山底,下雨了。 …… 田庄边,最后几个决定离庄回家的百姓仰头望向天边。 “你们看,月鞘山那边是不是下雨了……” “刚那一道好像是闪电?”众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江玉珣的话,并停下了脚步。 一名瘦骨嶙峋的男子,仰头看了眼远天,颇为不屑地说道: “下雨怎么了?且不说这阵雨下在了月鞘山上,离我们这儿还有十万八千里呢!究竟能不能下到这里来,都是一个未知数。单单说过去那半个月,怡河边也没少下雨吧?”
田庄上空的确连半丝云都没有。 “说的也是……” 男人愤愤道:“行李都收拾好了,今晚不走也没地儿睡觉。我说你们到底走不走啊!”
“可万一是真的呢?”
“对啊,都这么晚了,再等一天也无所谓。”
几人又一次吵了起来。 “走吧走吧!”
见众人犹豫,那人不耐烦地催促道,“没有万一!下了半个月都没溃堤,今晚自然也不会。”
“可是……” “没什么可是,”他背好包袱咬着牙说,“千万别被江玉珣那骗子吓唬住,该做什么做什么就是。巫觋都说了,大家安心住着不必迁移!”
说话间,忽有一道惊雷响起。 几人瞬间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再次仰头,看向月鞘山。 电火下,绵延千里的月鞘山脉,有如一条盘踞在平原上的巨龙,鳞片闪烁。 岭边银河倒倾,刹那间大雨倾盆。 原本就犹豫的众人,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至少今晚别走了。”
“对啊,下雨还是回去吧……” “呸!”
领头的男子握紧拳头,“我等你们半天,走到门口你们又要回去?怕什么!我说你们不会真信了江玉珣那骗子的鬼话吧?你们究竟信他,还是信巫觋?”
那几人沉默不语。 “蠢才!既然愿意被人耍着玩,就继续待着吧!”
领头的男人径直离开,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小路的尽头。 余下几人则对视一眼,咬着牙退回了庄内。 亥时。 惊雷激醒了寂静的长夜。 乌压压一片黑云自月鞘岭涌来,片刻就将月色吞噬。 在狂风在耳边怒吼,月光彻底消失那一刹那,两岸百姓借着最后的冷色看到——怡河已不再平静! 此时,太仆罗启荣正趁着夜色,乘马车沿着怡河往向东而去。 认定江玉珣死到临头,应长川也将顺应民意大祭玄天的他,想要第一时间前往聆天台拜会大司卜。 “轰——” 雷声将罗启荣从睡梦中惊醒,耳边的噼啪水声也在这一瞬清晰起来。 罗启荣差点以为马车的车顶,已被如碎石般坠.落的雨滴击穿。 下属的声音从车外传了过来:“大人,怡河涨水了!我们换一条路走吧——” 罗启荣紧握双拳:“怕什么?这条路最近为何要换?!”
“可是前面……” “可是什么?!”
罗启荣无比烦躁地掀开车帘探身向外看去。
就在这一瞬,河水化作巨大的黑龙,向他所在的位置狂啸而来。 它肆无忌惮地张开嘴,只一瞬便将马车吞入腹中。 罗启荣目眦欲裂。 黑。 入眼一片漆黑。 冰冷的河水自口鼻挤入腹腔,耳边是巨浪隆隆,恍惚间罗启荣突然想起了江玉珣说的话……怡河真的发大水了! “啊——” 他后知后觉想要尖叫。 可是口中却只能发出咕噜噜的水声。 罗启荣就这样与马车一道,被卷入了奔涌的怡河之中。 …… “阿珣,阿珣快出来!”庄有梨推门冲了进来,把低头看玄印监信报的江玉珣拉出房间,“看,要下雨了!”
说话间,大雨已从天上落了下来。 来不及躲避的二人,瞬间被雨浇了个透。 顾不了那么多,江玉珣只管抬头仰望天空。 樱桃大小的雨滴威力堪比冰雹,土地都被砸得生出了一个个小坑。 可他连躲都不多躲一下。 隔着滂沱大雨,江玉珣隐约听到庄有梨在自己耳边大声喊道:“阿珣,我在昭都生活了十几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何止是他?就连田庄内最年长者,都从没见过这个架势。 此刻,田庄内已经有百姓忍不住跪下,朝着怡河的方向一个接一个磕起了头。 “你先去避避雨,”江玉珣想了什么似的把目光收了回来,他一边说一边转身朝田庄另一头而去,“我去楼上看看!”
“哎,等等!阿珣,雨太大了!”
不等庄有梨拦,江玉珣的身影已消失在了大雨之中。
这座田庄原本就建在高处,庄内瞭望用的阁楼,能将怡河两岸的景象尽收眼底。 大雨如幕,让人看不清远方。 因此,直到登上高楼,江玉珣方才发现……应长川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也一个人提前来到了这里。 “……陛下?”少年脚步一顿,正要行礼。
应长川却抬手将他的动作打断,并示意少年走向前来。 正是这一刻。 江玉珣的耳边,突然传来震天一响。 顾不得那么多,他立刻上前和应长川一道站在窗边,朝远处眺望。 ——怡河上游的水,如巨龙顺着河道奔涌而来。 瞬间浊浪排空,怒吼着拍向堤岸。 只一瞬,便击溃长堤,溢向平原。 不过眨眼的工夫,就把怡河两岸的村舍、屋棚夷为平地。 在怡河两岸跑了几天的江玉珣,早对这里每座村庄的分布稔熟于心。 ……但凡迁移再慢一步,这座田庄内的百姓,都会葬身于方才的巨浪之下! 冰冷刺骨的暴雨向他拍带过来,江玉珣下意识攥紧了窗框。 甚至忘记了呼吸。 大雨还在继续。 田庄内劫后余生的百姓,突然开始山呼万岁。 这是第一次,人群中没有一个人高呼“玄天保佑”或者“聆天台”这几个字。 “江大人”与“吾皇万岁”的呐喊声震破天际,压过滂沱大雨和雷鸣闪电,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 令他的心脏随雨声一道狂响。 冷白的电光似碎银洒向大地。 少年余光看到,身边人那双烟灰色的凤眸,也不再平静…… 这一刻,江玉珣终于清清楚楚地意识到: 史书上记载的那一晚,到来了。 而历史,则已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