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腊月里,内院的丫鬟小厮们都被折腾得够呛,因着元春省亲的事儿,府里的主子们轮番上台显示自己的能耐,指挥着底下人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
原计划云珠要在小年前后得个回家看看的假期,最后都在绮霰哀怨的眼神里作罢了。 无它,‘二代’们实在是差遣不动,云珠这样毫无后台的小白花就成了管家娘子们点壮丁的首要目标。 “好妹妹,年后忙完了,姐姐给你连个五整日的休假!”绮霰无法,思来想去只得一张大饼盖在云珠脸上,又一连赏了好几把大钱,在金钱和大饼的双重攻势之下,云珠败下阵来。
要云珠说,腊月里能忙的早都忙完了,如今剩下的忙头都在主子们身上。而比元春省亲更迫在眉睫的事,就是开宗祠敬祖。 这事儿大头又在西府。 但,既然不能放假,云珠乐得跟着跑前跑后捞些赏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腊月三十这日,云珠换上了全新的棉褙子在老太太院中伺候。 今日两府的主子们都要聚在一处给贾母请安。因怕人手不够,像云珠这样的小丫头就被安排在外围听喊,等着办些跑腿的差事。 鸳鸯点完人头,才换了一张温和的面皮,招呼着:“老太太一早进宫朝贺去了,你们也进来坐坐,吃些果子热茶,暖暖身子,一会儿有得忙呢。”人群吵吵嚷嚷的,云珠跟着进屋喝了一盏热热的参茶,又抓了一把高粱米做的零嘴儿,不管旁人拉呱,自同珍珠窝在西厅咬耳朵。 珍珠摸着云珠衣袖上的花色,随口道:“你这料子瞧着是老太太新赏的,这么快就做出衣裳来了?”
“我瞧着虽不是今年时兴的花色,可这团枝花瞧着喜庆,便自己裁了衣裳,正好过年穿,用了五个晚上呢!”
云珠笑着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掌朝珍珠比划道。
主子们都爱顺眼的下人,云珠自打穿了这身衣裳,行走时有人认得是老太太房中的年节赏赐,但凡不是抠搜的主子,看在老太太的面上,多多少少都会给云珠一把赏钱的体面。 正沉浸在数钱的快活里,就听珍珠温和道:“我知晓你在宝玉房中累了些,只是眼下老太太房里没缺儿,你也别太委屈了自己。我那儿还有几尺老太太赏下的缎子,洋红色的我穿着不好,你手巧,一会儿一并带去了。”她比云珠年长,又看在晴雯的面子上,对云珠也算照顾,眼下看着笑呵呵的云珠就如同看家中小妹似的,疼爱地拍拍她的头。 云珠听了,心知在老太太身边服侍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就算老太太不是刻薄的性子,府上主子的眼睛都在贾母院盯着呢,那样万众瞩目的地方,可不如绛芸轩方便摸鱼。 于是轻声摇头道:“没有委屈的。我做了几件衣裳,今儿既得了姐姐的缎子,好叫妹妹也投桃报李,做几件小衣裳给姐姐。”
“老太太慈爱,哪里要你给我做衣裳了?”
珍珠岔开话题,对云珠坏笑道:“宝玉爱俏,你正合多做几件鲜亮的,叫他多倒些赏钱给你这财迷才好。”
“你别管,过两日得空了我来寻你要尺码,我做的可不是寻常衣裳。”
说着,云珠凑到珍珠耳边,叽叽呱呱说了一阵儿,又比划了两下,直说得珍珠两颊透红,连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
“这…这些也是晴雯教…教你的?”“别管了,都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
云珠笑嘻嘻地往珍珠身上靠了靠,眨了眨眼睛,飞快地往外间走了。
她走得飞快,生怕珍珠逮着她问‘内衣’是打哪儿琢磨来的,不过一瞬间背影就消失在了珍珠的眼前。 只是脚下不停,云珠又有些茫然,又有些奇怪,身后又没人追,她跑这么快做什么? 珍珠又不是老虎。 不过也没给她想太多的时间,因为有人已经在传唤,说西府的珍大爷来了。 不多时,进宫朝贺的老太太同王夫人几位搀扶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鸳鸯领着十几个丫鬟,端着一盒盒的压岁钱鱼贯而入。 金丝编织的荷包打成各种吉祥的花样子,金锞子银锞子打成各式各样的形状,其中光是十二生肖的金银锞子就有十七八套,看得云珠眼神发直,手脚几乎不听使唤到走不动路。 金银就是好。 怎么样都十分惹人喜爱。 而且十二生肖什么的……多有纪念意义呀! 随后又叹了口气,要是贾宝玉对她们也这么大方就好了。 宫里二十七就封了印了,家中的老爷们不必上朝或去衙门做事,今儿又借着拜年的空档儿聚在一处,你一句我一句的热闹极了。 云珠站在窗下的回廊边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听他们天南海北地聊。 她如今也在贾母院里行走了十来日了,往年也是见过那些妯娌太太们来给老太太请安的,只是今年瞧着,竟是格外地热切与讨好,连素来事儿多得邢夫人,说话都圆滑了不少。 “我听说陛下有意叫太子进御书房听差。”贾政是内宅老爷里相对有正事儿的人,也难得提起外头的格局,这些东西原不是内宅丫头可以听得懂的。
可云珠到底有个成年人的芯子,她当然知道封建社会里,龙椅上坐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直接关乎到大部分人后半生的难易程度,这叫她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进御书房?”不知道是谁惊呼一声。
“八成就是年后想叫太子行监国之事了,如果是这样,贵妃娘娘岂不是能帮衬着咱们了。”虽说贾家一直跟随在太子身后,可到底贾家子侄凋敝,太子一直是不冷不热的态度观望着,更是从未在明面上与贾府往来过。
如今宫中有了太子监国的风声,那京中但凡有些耳目与头脑的人家,都已经动起来了。 “想来,陛下要扶持太子,自然要先给太子立了权威,收了肱骨,可有准话说谁做太保?”太子太保往远了说,就是将来的帝师,不仅有从一品的显赫职位,更是有鞭策太子辅佐东宫的权利,可谓是文官里的耶路撒冷,为官路上的终极追求。 然而,这样的人除了才学人品过硬,更得是当朝皇帝心中的重臣心腹。这等国之栋梁,可不是贾家能出来的,瞧起来屋内众人心中有数,也俱是沉默。 云珠心中叹息,一个家族的覆灭,果真是从后继无人开始的。 这沉默还没扩散多久。 老太太就笑眯眯的出来,一身由内而外的新衣裳合身又大气,鸳鸯和王夫人一左一右扶着她,端坐到上房的堂前,十分和善高兴的样子,堂前的子侄们挨个上前请安说吉祥话,一如那些年画里画的子孙满堂彩一般富贵无极。 一年又过去了,她虽苍老了一岁,可看着眼前的人丁兴旺,四世同堂的福气哪里是谁都有的呢?老太太心中愈发精神起来,挨个关怀过去,再派发压岁钱,直从晌午热闹到晚膳时分。 贾府作为皇帝的‘岳家’,大年初一也是要进宫朝贺的,一则朝贺,二则庆元妃生辰,是以派完压岁钱后就三三两两的散了,连晚膳都不是聚在一处用的。 云珠她们则是在廊下站了大半日,鸳鸯赶在众人散尽后拉了一筐铜钱出来,叫众人自己抓一把算压岁钱一起乐呵一下。 看着自己比小笼包大不了多少的拳头,云珠欲哭无泪,就不能公平一点?大家一人一捧吗! 最后要不是琥珀作弊,给她们几个小的一人抓两次,今儿岂不是亏大发了。 捏着荷包回绛芸轩时,只见院内安静异常,云珠一愣,蹑手蹑脚的朝寝室去了,一推门就见小红一个人在窗下缝着什么东西。 木门吱呀一声,小红转身就见脸蛋粉红的云珠,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滑下床来,从小火炉上倒了一盏姜茶,“今儿可冻着了吧?快用些姜茶祛祛寒。宝二爷今儿高兴,吃醉了酒许是迷糊了,眼下蕙香同麝月她们一起伺候去了。”
今晚又是她们两个自己睡。 真好。 云珠吸着姜茶,脸上红彤彤笑吟吟的,“虽是冷些,赏钱也不少。”
说着摊开掌心,露出一大把铜钱,其间还夹杂着两三粒碎银子,约莫六七钱的样子。
见这财迷样,小红噗嗤一声,到底没说出来自己去找爹娘求句话,叫她也不必大冬天的出门去才好。 “宝二爷今儿也赏了压岁钱,你那份许是在绮大姐姐手里,也有一两多呢!”“真的?!”
云珠眼睛更亮了,这一天可是抵得过三个月啊,这是多少倍加班费呀?
她笑得忍不住眯起眼,连身上的寒冷也察觉不到了。 年三十是本家拜见老太太。 大年初一朝贺归来时,就是府上体面的管事娘子和丫鬟们去给老太太磕头,听闻也是有重赏的,可惜云珠没那个福气与资格去拿这一份赏钱。 只好窝在绛芸轩里给自己煮珍珠奶茶吃。 牛乳用蜜糖和花露一同煮开,去了腥气的同时又增加了香甜,再拿剩下的茶叶和蜜糖烘出焦糖来,两相那么一撞,真是十分抓人味蕾啊。 “好你个奸滑的,原来躲在这里!”绮霰一推门,就见云珠与小红两个香喷喷的喝着什么,望着两张满足与喟叹的脸,“老远就闻到香气了,一猜就是云珠又在做什么。”
小红笑吟吟的体贴道:“绮大姐姐来了,快些进来暖和暖和,今儿一早下了雪,莫要冻着了。”
云珠嘿嘿的傻笑,起身给绮霰让出了位子,又拿了新杯子盛出一碗奶茶来。 木薯粉混合了南瓜泥做的小小“珍珠”在褐色的奶茶里沉浮,热腾腾的香甜样子,率先俘获了三个人。 “小厨房到底是老太太的,你见天儿去拿东西,也不怕叫人告你黑状!”
绮霰眯着眼睛,嘴上损着,表情却做不得假,显然是对这奶茶十分受用。
“也是宋大娘和善,拿这些边角料,做出了吃食分她一份,小厨房也是求之不得的。”时不时的捣鼓一些新鲜食物,也是调剂生活的重要手段啊,云珠心头感慨。
绮霰听了,也不再多纠结,只说:“虽都是牛乳,还是蛋糕好吃些。你还不知道吧?二奶奶从你这儿得的方子,都已经传到北静王府去了!前几日宝玉还说,若京中谁家没有做蛋糕的厨子,那都少一份体面!”“喏,压岁钱同赏钱,宝玉说你算是叫他在外头涨了一回脸,只是这名儿不好叫你担,便给你多贴些赏钱。”
说着,一个藕荷色的荷包落进了云珠怀中,沉甸甸的样子,拉开来就看见用红线穿起来的两串大钱,并一颗芍药花样式的金锞子。 没等云珠回过神来,小红惊喜道:“哎呀,发财了呀!”
“这…..蛋糕方子的赏钱二奶奶已给过了,二爷再给便不合适了。”
云珠看了一眼小红,忍痛将那金锞子往前推,贾宝玉赏人绸缎布匹或是书画摆件都可以从私库里出,可实打实的金银却是要上府中账目的。
太太奶奶们只要留心,必定会知晓,若此时她安心收下了,岂非落个贪得无厌的印象?那往后还能有打赏吗? 这么想着,云珠觉得自己有必要谦虚一下。 “那我可就拿回去给二爷了?”见她念念不舍的样子,绮霰故意接过那金锞子,嘴上忍不住逗她。
云珠似哭似笑的,强颜欢笑道:“应该的,应该的。”为了更长远的利益,适时的正反馈是应该的,应该的,希望贾宝玉识相,以后赏点不入账的东西。可她不知道,她的财迷属性,已然在贾宝玉心中挂上了号。 绮霰目光深深地看了云珠一眼,便端了一盏奶茶和一盏枫露茶离开。 “你为什么不接赏钱?宝玉既赏了你,说明他心中觉得该赏。”
小红十分疑惑,她虽不缺钱花,可见着金锞子被推出去,心中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更多的却是茫然。
谁都不希望少爷身边伺候的丫鬟是一个眼皮子浅的轻浮人。而作为打工人,该收的钱一分不要错过,不该要的钱自然也是一点儿不能碰。 可这等心思该怎么和人说?于是只好将刚才对着绮霰的说辞又掰开揉碎了对着小红说一遍。 谁知绮霰送了贾宝玉的茶水后,并没有同宝玉说云珠推辞赏钱的事,二是借着串门的功夫,去了王熙凤的院子中。 平儿一见,也不曾多说,便直接将绮霰领到了凤姐儿跟前。 王熙凤若有所思的听完,目光也温和了不少。 绮霰走后,凤姐儿拍着平儿的手,娇笑道:“难得小小年纪就这般稳重,既不恃宠生娇,服侍宝兄弟这么久也没生什么花花肠子,是个好的。”平儿想起那财迷的样子,不好戳破奶奶的话头,只好掩嘴跟着笑,心道这丫头也不知拜对了哪路神仙,竟叫二奶奶相上了。 财迷的春天,这不就快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