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道子飞卫远庙堂,沂城猿臂报徽皇。 艺潼逞武灵清至,一枕黄粱顷刻亡。 话表陈希真在营中,与众将商议攻打徐州一事,忽报有一名唤张永伟的,斩了马陵泊头目前来投奔。希真听闻大喜,教传进帐相见。那张永伟浑身血污,提着一颗首级,进到中军帐,伏地请罪道:“相公大人至俺徐州多月,今才将贼人首级献上,特来请罪!”希真忙叫请起,赐位坐了。小校上前接了那颗首级,众将看时,那个不认得是路新宇之首。
陈希真仔细看那张永伟时,是个长大英雄,面皮黝黑,双眼犀利如器,便有三分欢喜,遂问道:“张壮士如何斩得这圣凌风的首级?”张永伟道:“相公大人且听,永伟祖贯本是京兆府人氏,自幼在五台山带发修行。寺中僧人见俺生的凶狠,长得又黑,都唤作黑煞神。后家中迁徙,直到本年初才打听得搬至这徐州城里,遂辞了长老归俗,来寻亲人。那曾想,这马陵泊贼人侵吞了徐州城,致全家遇害,抄扎了家私。故在城中落脚,欲寻机会报仇。上月贼人吃相公们杀败了,兵马折损众多,又在城内捉壮丁充补。昨夜是这个贼子来捉人,捉到俺的头上,乘其不备,刺杀了他,同几个胆大的从城里一路打将出,来投奔官军。”
希真听了,大喜道:“你为国除贼,立下这般大功,何罪之有?”
永伟道:“一为前时家中附贼,二为天兵攻打,未及时策应,还望相公海涵,恕小人之过。”
忠通在旁听罢,笑道:“那五台山的智真长老端的是个活佛,老僧向来去那里参见未果。”
又与陈希真道:“那五行阵最缺血肉,可将这贼的首级,丢于血池内祭祀佛爷。”
希真婉拒道:“此人是朝廷钦点罪魁,首级当交付朝廷。别有好的时,再与禅师。”
遂与张永伟道:“壮士不知,这厮那年东京劫法场,端的有名唤做圣凌风路新宇。向后落草为寇,纠合群盗,为祸社稷。近来伤了朝中襄武子栾总管,我正要设法除他,天教死于你手!”
真祥麟亦道:“遥想当年杨腾蛟,亦是在南旺营起事杀了王定六、郁保四两个,今得张壮士,真是触景生情。栾总管大仇得报矣!”
祝永清、祝万年各自欢喜,指那颗首级唾骂不停。希真便叫把路新宇首级解去京师奏捷,留张永伟在军中为用。又暗地里使人去探,回报徐州城里果然竖起长幡,尽皆吊孝。
当日设酒宴庆贺,宴罢,祝永清独自寻个僻静处,打了一顿拳,使了一回器械,自觉气力远胜从前。只是见自己十指上,隐隐透着黑气,不禁感伤。原来那日永清要请忠通救陈丽卿,忠通却先施法取出丽卿腹内孩儿,收入酒葫芦中,摇了几摇,无移时,一饮而尽。忠通遂了心愿,竟就怀中又摸出一丸药来,叫永清依前法与陈丽卿服下。永清大惊,扯住问道:“不是没了?”忠通呵呵笑道:“天下那有白拿的理?你那孩儿乃是仙胎贵命,端的十分大补。此是你自送与为师救他的娘,老僧既得了你的好处,岂有不救之理?”
永清方知中计,身子都软了,跌在地上,不敢争辩,泪流不已。忠通冷笑道:“为师丹药只可续命,不可医伤。你浑家还须好生调养,纵是轻贱自家性命,也须再成胎气,助为师练功。我自有功法传你,只是你不肯食人肉,不然神功速成。”
祝永清心中慌惧各半,缓缓而道:“弟子不愿贪心,只求稳当的法儿。”
正是:
已然今日何须怨,情义终归付水流。 欺骗既知生愤恨,万般无奈悔难休。 念及此处,祝永清愈恨马陵泊与西山一众,怒道:“若非你等,教我如何沦落至此!待我功成,好拿你们解我心头之恨!”话音方落,听得一声:“何人招惹玉郎?”
急回首看去,乃是陈丽卿。自永清随忠通习学始,倒把丽卿怠慢了。丽卿久在营中苦闷不乐,左右不见永清,出营来寻,见他独自演武,不禁手痒,拔剑来道:“与我耍一回罢。”
永清心中有愧,仗棍轻轻一拨,孰料竟把丽卿手中宝剑打飞了去,惹得丽卿怨道:“玉郎好大的力!”
永清诳道:“休怪,卿姐在营中安养了许多日子,身手难免慢了些。”
撇了棍棒,去拾了剑回,暗叹忠通道行。
陈丽卿笑吟吟地接过剑道:“不是为着你时,如何忍耐得?眼下料将痊可,只是疮口处痒,身子却觉轻健些个,不似个孕身。”祝永清听了,慌得汗流浃背,胡乱道:“既将痊可,不可前功尽弃,我同卿姐回营去罢。”
丽卿撒娇撒痴道:“营中这几日总有些臭味,煞是恼人,以是军卒慵懒。我闻得头疼恶心,故来散步。”
倒在永清怀里,又道:“我不打紧,万千不可伤了孩儿。”
永清心下更慌,木了舌头。
忽看远远有一老妪,牵着孙儿,东张西顾。身边两个小军,赶上扯住。祝永清与陈丽卿不明,走上前去喝道:“甚么人!”唬得那婆婆一个趔趄,跪在地下道:“老爷开恩,俺孩儿两口儿前些日子被官军征去,只道是祈神见缺些人。如今已数日未回,留俺零丁孤苦,特携了孙儿来这里寻他爹娘。只求念在可怜,放他们同回。”
永清呵斥道:“你这厮好没个条例,军营重地,岂敢擅闯?左右,与我赶将出去!”
小军则道:“营外尚还有些个刁民寻亲,吃拦在外,惟教这对老小猢狲钻来。”
一面说一边将这婆婆往外推。婆婆哭骂道:“苍天无眼,畜生怎当了人!”
不想激恼了陈丽卿,骂道:“老咬虫!我们天兵前来除贼,用人祈求神仙,干你屁事,又非不还你儿女了!”
伸手便要打,却看见老妇身旁,那小孩儿四五岁模样,一身脏破衣服,着实可怜。又念自己怀胎,千万也积些阴德,遂放了手,就道:“祈神定是我爹爹做的,今晚便与他说,明日必还你一双儿女。”
婆子听了,千恩万谢,口里连连念道“女菩萨”。
那想忠通也至,上前打个问讯道:“可是要寻那义安村的夫妇?你儿女正在岭间,他们如今祈神已毕,安排酒肉吃着哩!”婆子见忠通说的不差,且是个高僧模样,如何不信他,急急点首。忠通道:“可随老僧前去。”
又分付小军道:“也唤营外百姓一同随老僧去,必然圆满无事。”
小军不敢违他,领命去了。祝永清两个,看忠通领这婆孙二人寻人去罢,陈丽卿摇首道:“老和尚实是这般心善,只爱吃人肉不是好。”
永清皱眉道:“他若心善,便没个不善的人了。”
丽卿嗔道:“他两番救我性命,如今又是你师,为人弟子者,不可无礼。何况他只胡乱吃的那些人,与我们非亲非故,吃便吃了,值得甚么!”
永清无言。
四日后,小校来报,马陵军于岭下搦战。陈希真便欲点起兵马下山迎战,只见陈丽卿进帐来,嬉笑道:“爹爹,孩儿箭伤已无大碍,前日里也曾同玉郎耍子,想是可以厮杀出力。”希真道:“你虽无事时,尚有肚中孩儿。也罢,这些时日你闷得苦了,叫你出阵亦可,只是不许上阵厮杀,以防不测。”
丽卿满口答应,却不放在心上。希真统领大小军兵,直到岭下,对面马陵军早已布好阵势,皆是白旗白甲。听陈明远大叫道:“陈老道,速将杀吾兄弟的那黑厮送来与我,不然踏碎你山头!”
希真冷笑道:“刀脸贼,尚敢口出狂言。你军中大将也折损的多了,尚不退回巢穴,仍来讨战。你那圣凌风的首级已被我送往京师请功,你这造下大恶,天地不容、鬼神见诛之贼,纵你卸甲倒戈,也须同那宋江一般吃上一剐!”
陈明远大怒,正要使人出战。早见官军阵中飞出一人,手舞一条镔铁棍,正是黑煞神张永伟。马陵军中飞将焦明武见了,横戟跃马,大喝道:“黑厮,杀吾兄弟,速来纳首!”
二马相交,军器并举,两个斗到三十余合,陈希真见张永伟将输,微微颔首:为是焦明武单骑闹广州,名讳已为张叔夜那文册所录,知他本事非常,若敌不得张永伟时,兼祝家庄孙立一事,难免起疑心。今见张永伟不敌焦明武,反倒更信了两三分来。
祝永清在阵上见张永伟敌不得焦明武,要显自己本事,骤马而出,直抢明武,救下永伟回阵。二将交手无数合,明武只觉他力大,不比祝万年,不是自己戟法精熟时,也要折了大半便宜与他。陈明远见明武与永清鏖战不住,便令凌飞雪尹柔雨出战。 尹艺潼来到阵前,高声叫道:“兀那陈丽卿贱婢听着,不过中了我吕兄长一箭,却躲在营里两月不出。久闻你与梁山扈三娘一战十分了得,如今看来,却是个穴中鼠、壳中龟。似此莫要上阵,早早回去换了衣裳,安居闺中,与你那玉山郎讨个贱子罢!”马陵军中大小头目都笑。陈丽卿在阵中听闻,俏脸紫涨,大怒道:“这小贱人怎敢辱我!”
便要出阵去斗,陈希真拦住道:“你又卤莽,休中了贼人激将法!”
丽卿道:“孩儿自度伤已好,爹爹不用担忧,我非斩了那小蹄子回来。”
说罢拍马出阵道:“那小贱人切莫猖狂,报上名号来!”
尹柔雨道:“我乃马陵泊凌飞雪尹艺潼,这泼妇,且吃我一枪!”
挺梨花枪直取丽卿。丽卿亦挺梨花古定枪,纵马对住艺潼。但见:
暮雪皑皑,故园里一点炉火;山花艳艳,含苞中几片残霜。赤狐穿林,卷尾影似绛霞;白鸢扑天,振翅身如棱冰。华光忿怒,列腾腾红烟散漫;姑射含笑,扑飕飕风雪凛冽。火焰山千里,草木枯焦;通天河万丈,鱼龙潜底。左右厮杀白云动,你来我往红霞间。 两员貌美女将,一白一红,都使一般军器,座下银鬃马、枣骝驹交错,大战三十余合不分胜负。却看艺潼把枪一举,使个“迎头刺眉梢”。丽卿见来,将枪一竖,把个“朝天一炷香”,打开艺潼的枪头,乘势向斜下而去,望艺潼胸膛刺来。艺潼不慌不忙,把身子向后一仰,右手枪起,往丽卿腰胯扫去。丽卿左手一伸,拽住了枪头,便用力相扯。艺潼知气力不如丽卿,也只得尽力回拖,左手却从袍底取出素棉套索,望丽卿一撒。丽卿急忙撇了枪,把右臂也一伸,套索正中。陈明远与陈希真见二女在那里相持不下,都有心准备要照顾自己人。 却言陈丽卿正在扯拽间,全然未顾得身上的箭疮,只是愈加用力。尹艺潼气力毕竟不如丽卿,正暗道不好时,只见丽卿神色有异,忽地大叫一声:“玉郎!”左手一松,右手少力,险害着艺潼翻倒。此是陈丽卿箭疮又迸裂,跌于马下——原来她箭疮并未痊愈,上阵前吃艺潼那番话一气,又斗了许多合,再一用力甚猛,箭疮怎地不裂?
陈明远见陈丽卿倒于马下,大喜过望。那壁厢焦明武已有些力怯,祝永清反愈战愈勇,一时间听得丽卿惨叫,转首望去,叫苦不已,急舍了明武,飞马来救。不争尹艺潼已枪起,只待结果了性命时,早看那个张永伟又飞出,跃马抢过,抽刀砍断艺潼的套索,随即舞棍打将来。艺潼大惊,急当住了,心下慌乱,拨马望本阵便走。陈丽卿早吃祝永清和四个娅嬛抢了回去。马陵军阵上都道可惜,见焦明武亦败回,陈明远传令诸将,退回城中。陈希真因忧女儿,未教掩杀。 众将都回到营中,陈希真急命医士与陈丽卿救治。那军医胗了脉息,面有疑虑。陈希真问道:“脉体如何?”军医支吾道:“旧时疮口未得痊愈,此番打斗迸裂,幸不甚深,却不打紧。只是滑脉……”祝永清在侧听的真,恐露了马脚,夺话道:“既无大碍,快快用药来治,休贻误了!”
军医诺诺而退。陈希真宽了心,谢张永伟道:“我得张壮士,实是三生有幸,又蒙救得小女一命!”
张永伟道:“多得主帅洪福,小人定竭全力,与大军夺下徐州城,扬我大宋之威!”
次后陈丽卿得救醒转,陈希真责怪道:“我说甚来?到底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你若还念你母亲的事时,听为父一言,此番决不可再动怒打斗了!”
便叫祝永清好生看觑,自回帐内运功不提。
且说陈明远退军回城,与娄小雨计议道:“今日一战,张家兄弟必得陈老道信任,正方便与我们里应外合。”娄小雨道:“亏杀山寨里有李沫瑶这个妹妹。”
原来这张永伟却是和陈明远等人一路的,其所言自幼在五台山带发出家修行,倒非虚话。那五台山上的活佛智真长老乃是其师,永伟更是受其命下山来助马陵泊。为赚陈希真,陈明远特教去山寨请来千面玲珑李沫瑶,择生擒得官兵一名,扮成路新宇的模样,暗中斩了。差下几个精细的喽啰,同张永伟携了首级,前去官军那里投奔。
正说间,忽报青石山姚雨汐托人带来书信。陈明远忙取过读罢,与娄小雨惊道:“不想姚军师那里受刘慧娘所挫,又折了几位兄弟,谢德伟、臧好、薛许越三个今陷于官军手里,青石山兄弟亦失损众多。姚军师敌不得那刘慧娘,特来请雨菲去助阵。”娄小雨接过书信览毕,道:“我计已成,张永伟那里若有甚动静时,必会使人来告知,此间应无甚大碍。且董灵清亦回到军中,官军妖法亦不必担忧。我这便动身往青石山去走一遭,务必救出三位头领。”
原来董浩已得沈涛从二仙山请回。自董浩回山后,罗真人恐他少经世故,比不得陈希真数十年的修行,亲身助之修炼五雷正法,又常与他讲解天机。忽一日,入云龙公孙胜又于梦中来会,说道:“如今地府妖魔作乱众多,地藏王菩萨启表奏闻天庭,天帝遣四大元帅前去征剿,收复不得。为是天下妖魔原由雷部监察,此番雷将下界数十载,反教一魔头得势,统帅众鬼,动荡酆都,人间亦遭牵连。天帝震怒,封天魁星宋江为忠烈荡魔大元帅,率本部罡煞相助。两边厮杀多日,有地贼星探得,那大魔头手下有一魔尊,名曰那尸罗王,于凡间受妖人供奉。我知他将与你山寨作难,专在宋公明前暂为请辞,特为来传你法术,助你弟兄降魔——此亦是宋公明之愿,不忍人间众生受那厮祸殃。”
有诗为证:
死后为神志不移,公明忠义最称奇。 仲华徒论家国事,私把贞魂断恶欺。 公孙胜遂授董浩破邪之法,一一习得。不觉间,数月过去。比及沈涛来时,请罗真人放董浩下山,罗真人因知董浩尚未功成,未肯轻放,留沈涛于观里宿歇。次后完备,即唤董浩道:“吾弟子此去后,吾有二十个字,乃汝马陵泊今后命数,汝可记取。”罗真人说那二十个字?道是:“克敌重重喜,折星未是凶。灭雷平四子,到处立奇功。”
董浩拜受了,便和沈涛拜辞罗真人,齐往徐州而来。于路上闻沈涛诉说马陵泊折兵损将,到徐州后,又见徒弟索奥亦亡于陈希真手中,不胜哀伤。陈明远便把忠通是无虚师父的事说了,董浩点首道:“贫道情知那无虚是笋冠仙的弟子,却使妖法,原来是这般干系。贫道又见那太和岭西处,污秽冲天,以定是个害人之处,此番务必要与百姓除了这妖僧。”
众人称善。
路新宇又道:“娄军师若去青石山那里相援,我教陈孟、刘怡岑二人路上陪护。”陈明远道:“这样最好。”
娄小雨即刻动身,与陈孟、刘怡岑往青石山而去。却有官军伏路小校,探得徐州南门外动静,回去报与希真知道。希真与祝永清、史谷恭商议道:“据探子报,那军师模样的必是娄村姑,似往青石贼人那里去了。”
祝永清思道:“这定是舅父那里杀敌有功,贼人撑持不定,来请她去出谋划策。然秀妹在彼,这村姑去了也无济于事。”
希真道:“我总觉不安稳。”
史谷恭道:“可教召庄主夫妇去为帮手,他二人武艺高强,与忠智一品夫人相协,定可大败贼军。”
便传令教召忻、高梁亦往云天彪军去了。
且言时至六月,天气酷暑难耐,陈明远教山寨里赛华佗王力,置办解暑的药物,使人送往徐州与青石山二处。这日,忽报从太和岭上来人,陈明远急叫来见,来者道:“张将军分付道,官军将于后日亥牌时分前来攻城,请陈头领领兵在岭下埋伏好。只待官军下岭来,张将军先自杀将起接应。”陈明远大喜,即刻安排军马,只待后日亥牌时分,以雪前仇。
原来张永伟自得陈希真信任,为早同马陵军接应,便与希真定下这条计来。永伟道:“我自熟悉这徐州城池,城内富户众多,贼人既夺我家产,他家岂能幸免于难?无非前时见贼人势盛,只好忍气吞声耳。而今势弱,大军可出其不意攻城,民众必然云集响应,定能一举拿下徐州。”希真道:“足下可把握在手否?”
永伟道:“若拿不下徐州城,小人愿提头来见。”
希真欣喜,便点起兵马,准备于后日攻城。因此永伟暗自使人下岭来知会陈明远。
话说两日后,时已至戌牌三刻,董浩使个障眼法,马陵军早已出城来,马摘铃,口衔枚,路上杀了几个伏路小军,至岭下埋伏起来。陈希真大军亦准备妥当,只待要下岭时,忽报康捷从张叔夜处而来,诉说助金国攻辽之事。希真先教来见,康捷至身前道:“太尉与二子并邓辛张陶四位将军,自领兵到了金国助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金主大喜。太尉因挂念征讨贼人之事,特来相问鲁国公这里战事如何。”转眼望见张永伟,忽地惊道:“这黑贼缘何在此?”
永伟见康捷话说,情知事已败露,把马一拍,先离去数丈远。陈希真忙问道:“新城男却是何意?”
康捷急道:“鲁国公不知,那日我陪同太尉等人,先回京去调军马。北上时,途经永宁军,半路中杀出这贼人来,要刺杀太尉。幸得几位将军将其击退。因其面相与常人有异,故记的深刻。料想定是与马陵泊贼人一伙,妄入我军中,好里应外合。”
希真听他这般说时,恍然大悟。
只听张永伟叫道:“天不佑俺,偏撞着你这丑鬼矮子。便只明说了,俺乃五台山智真长老的弟子,此番下山,专是要为俺智深师兄报仇来的!张家两小儿伤了俺师兄,先要教他们没了老子。怎奈寡不敌众,今特来助马陵泊的好汉杀你这伙鸟人!”陈希真大怒,令众将上前捉拿。永伟一面拒敌,一面诱其下岭。营中那几个喽啰,兀自各处放起火来。
却言陈明远众将,见得岭上火起,有人飞奔而下,厮杀声又不断,料是事情败露。明远忙招动大小三军,一齐杀上岭去接应张永伟。当下两军大乱,混作一团相互厮杀。乱军之中,镇山柱宋凯强正逢着真祥麟交手。二将狠斗数十合,祥麟到底不是凯强的对手,到此无力回天,吃一枪搠在肩上,挑落马下。一旁早赶过山夜叉钱仓政,将五股托天叉照着咽喉猛地一叉,祥麟一魂早已追着他哥真大义去了,正是: 庸质假威猰貐驱,祥光其表手中虚。 明眸未若金枪亮,身丧魂飞向草居。 陈希真在岭上见军势大乱,又祭起那面乾元镜来,两边军士,不分敌我,凡被照到时,尽皆烧为灰烬。范成龙要为真祥麟报仇,截住宋凯强去路。成龙本事毕竟与祥麟无二,也奈何凯强不得。两个正打斗间,只看一道光从凯强身上闪过,浑身起火,惨叫不止。范成龙大喜,把矛望凯强刺来。宋凯强虽被火烧,却强忍疼痛,一把扯住那杆长矛,牙关紧咬,纵身从马上飞起,就把范成龙扑下马去。成龙忙拼命挣扎,凯强死死抱住不放。眼见得二人俱被烧着,又是一道光照来,两个已成火团,顷刻间皆被烧死,正是: 难抵镇山徒命空,变仙绝路困离宫。 游魂往顾来时路,岭正崔巍血正红。 可怜宋凯强傅粉一般的身体,被烧的体无完肤,面目全非,后人有诗叹曰: 雷州豪杰宋凯强,怒劫法场威名扬。 镇山之柱今忽折,魂归马陵何堪殇。 董浩与陈明远于后军压阵,见那面乾元镜于空中光芒万射,即口中念咒,祭起鎏虹七星枪。陈希真抬头望见,不禁道:“不想贼人军中竟还有会法术的。”亦念起咒来。众军皆抬头望天上,黑夜之中现出两只异兽,一为金龙,一为玄龟。那玄龟伏在空中,动也不动,呈防守之状。那金龙长吟一声,来回游动,忽地从上而下,直冲向那玄龟。玄龟缩于壳中,一时当住了。
金龙再要冲撞时,忽觉地动山摇,半空里又远远走来一黑大汉,没个面目,直有十数丈高。巨汉上首坐着一人,正是忠通。原来忠通本在岭西处坐禅入定,次后方回。闻得岭上厮杀声,知马陵军打上岭来,笑道:“无知草寇,老僧宝阵已成,命数已定,饶是金刚天王也救你不得!”作起法来,分付定军士,又将手向血池里一指。池内翻涌,爬出数十恶鬼,手持刀枪,面部狰狞,军卒皆怕。忠通道:“休怕,此皆是老僧取凡人魂魄炼成,化为奴仆,伤不得你们。如今你等在我阵内,均有千万斤的气力,刀枪不入,且好生守护,老僧前去擒贼。”
遂驾起一片黑云,卷起四下臭气,来与马陵军对敌。
忠通大喝道:“天震星,害吾弟子,速速纳了魂魄!”董浩也驾起云来,那巨汉一拳早至,金龙护住董浩,盘身纠缠,登时战场飞沙走石,人马皆惊。这忠通本是邪道之人,虽然法术生猛,董浩却是他难星,心下少不得三五分忌惮,乃叫道:“道子助吾!”
陈希真见说,口里念咒,乾元镜金光四射,只看天幕里,东边亮,西边暗,把董浩夹在中间。希真叫道:“你修行不易,却助乱国草贼,岂不可惜!”
董浩骂道:“你二贼逆天行事,报应只在目前!”
再祭七星枪,喝声:“破!”
顿时听得一声巨响,那龙龟俱都不见了。但见那把鎏虹七星枪刺透乾元镜,乾元镜四分五裂,就空中粉碎开来。希真见法宝被破,惊慌失措,转而运起五雷都箓大法。董浩却不上前,侧身躲闪,巨汉一扫,扑了个空,忠通暗叫可惜。董浩喝道:“师徒一般手段!”
挥手打出一道金光,正中忠通腹上,击出个老大血洞。忠通咬牙骂道:“好贼子,竟敢伤吾!”
把手搠入腹内,扯出无数鲜红,化作猛鬼,集在天上,牢牢护定自身。
那壁厢陈希真念诀已毕,头顶上现出一神人,乌髯健壮,身披玄袍,左手执盂,右手若洒水状。董浩见了笑道:“陈希真,你倒现了元神出来。”也运起天罡五雷正法,头顶上亦现出一神人,细髯长大,身着青甲,右手执枪,脚踏雷电。那玄袍神人道:“天震星,你不识好歹,却要与我为难!”
青甲神人道:“你私自下界,祸害罡煞,玉帝正要拿你一伙问罪!”
玄袍就左手盂内唤出一条赤龙,来袭青甲。青甲舞起长枪,那赤龙却将长枪盘住。
忠通见陈希真元神,战董浩不下,招动群魔,呼啸而来,又如蜂群,忽地撒开,降于山岭上,不分敌我,四处乱杀。忠通大叫道:“黄口小儿,看你怎生应对!”现出法相来,三面六臂,手持人骨杵、人眼铃、人颅塔,人发幡、人皮鼓、人牙珠,赤裸上身,黑气缭绕,耳边都是哀嚎惨叫之声,鼻内尽是血腥臭气。
青甲神将把脚一跺,雷电皆起,将赤龙击碎。青甲就手中长枪,标向玄袍,正中胸膛。玄袍大叫一声,消于无形之中。再看那陈希真时,仰面喷出一口鲜血,倒于地上。董浩收了元神,心忧自家人马,正待护持时,忠通已到,一杵打在背上,落了云头。忠通见打翻了董浩,心中大喜,叫道:“你这伙罡煞,死在目前!”忽觉头昏目眩,群魔消散。忠通惊道:“却又作怪!”
董浩立起身来道:“无知妖僧,不晓兵法也!”
众看官,你道为何?原来陈明远早已同娄小雨、董浩两个计较定,此番攻打太和岭,必是场恶战。先分付咸纬广、张自强二将,领一队精壮步军,得附近被忠通所害的土居村民指引,取一条十分隐蔽小道,绕过杀向太和岭西处。这队步军,人人贴肉藏了董浩以法水所画符咒,恶鬼伤犯不得。岭西军卒得忠通施法,自负勇力,杀奔而来。咸纬广喝令蛮牌手上前,两个蛮牌手中间夹着一个长枪手,并排前进,纵然忠通法术精妙,官军亦无从下手。 张自强闻岭上臭气,呕道:“好个妖僧,害人不浅!”
咸纬广则道:“灵清先生昨日祭风,如今已是三更左右,大风将来。”
言毕,果然风至。官军尚在疑惑,却见叶子伟、郑乾带引众喽啰,取过龙头火器,内灌麻油,引火喷出。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忠通不通兵法,只顾镇压风水,如今火至,把个腌臜恶地,烧的干净。岭西这伙官军,虽刀枪不入,那敌得烈焰之威?各作鸟兽散。咸纬广与张自强入阵内,只怕烧不干净,又叫喽啰四面纵火。张自强搜得忠通所拜邪尊,一刀斩为两段,投入火中,把个阴尸五行阵,尽皆破了。
忠通掐指一算,已知凶吉,冷汗淋漓。董浩笑道:“你自贪功来捉我,反吃我军破了恶阵。吾师兄有言,汝这阵法,须时刻将人肉供那邪尊,如今报应来也!”忠通惶恐,尚逞道:“竖子安敢谋我!”
只觉肚肠搅动,叫苦道:“佛爷轻饶!”
只看忠通腹陷,露出骨头来,只在地下打滚,杀猪般叫,血肉渐渐被吸的干了。复见忠通把嘴一张,钻出一数寸大小的血人来,乃是他的本相。不想那魔尊仍不肯罢休,眼见得那血人的血色暗了,转而骤白。忠通自知肉身不保,横起心,一道阴魂,破体而出。董浩乘此良机,祭起七星枪,喝声:“疾!”
枪到处,就把个妖僧忠通,打的魂飞魄散。有诗为证:
可笑忠通血海凝,空嚎佛法拌虺腥。 满盈业报逢天震,劈碎修行朝覆倾。 只说祝永清正与张永伟久斗不下,今个方知他的本事。永清自仗忠通妖法,丝毫不惧,鏖战间,双臂蓦地少力,寻间隙看去,十指上黑气全消。永清情知忠通妖法被破,急趁尚能招架时,撇了永伟,转马回走。陈明远见董浩得手,不肯错失良机,催动全军,奋力掩杀上岭。祝永清早背了希真,教众军退守。刘广、刘麟、苟桓、祝万年、康捷拼死抵敌,马陵军已然杀到岭上。 那陈丽卿本因箭疮未愈,陈希真此番攻城并不曾带她,只在营帐中。听得外面大乱,急出帐时,见祝永清背着希真已到,忙问道:“爹爹如何这般!”又看马陵军已杀上来,急取枪披挂了,上马去厮杀。祝永清又不能弃了希真,只得连声叫苦。
马陵军中,有卧街虎孙焕翔、健臂将石顺友这四大锤,当先冲到岭上,不巧正逢着陈丽卿。二人只道丽卿有伤,不惧怕她,便迎上相斗。二将两双手四柄锤,与丽卿大战五六十合。丽卿也知自己碍着箭疮,不敢施得全力,故让他二人斗了许些合。眼见得马陵军皆要上岭来,又听得发喊:“陈老道已重伤,官军无主帅,不可教他逃了!”丽卿心急,要去护她爹爹,孙、石二将逼住,不得脱身。丽卿厮杀久了,汗雨通流,忆起往日与祝永清恩爱点点,夫妇情深,把眼偷着小腹,咬牙暗道:“孩儿苦也,只得与你来生再做对母子了!”
遂顾不得疮口,一展浑身之力,打的孙、石二人连连招架不住。丽卿大喝一声,一枪打飞孙焕翔手中双锤,复一枪把焕翔刺了个透心凉。石顺友胆寒,正欲退走时,丽卿骤马赶过,腰间拔出青錞宝剑,一剑把顺友砍做两段。可怜二将身死,后人有诗道:
力要逞能忘箭伤,泼妇命终逢二将。 同抵飞卫身虽死,名传顺友与焕翔。 这陈丽卿这般发力,箭疮终是再迸裂,大叫一声,倒于马下而亡。陈丽卿如此能战佳人,昔日里斩擒梁山好汉无数,今日终得亡身,真乃报应。只是可怜到死尚不知腹里孩儿,早已化作他人肠中之物。有诗为证: 陨梦琼灵落九幽,香魂遽去了休咎。 从今辟邪伤心地,玉魄孑然望旧游。 却说路新宇马到,见陈丽卿身亡,便要去取首级时,忽见一员官兵早到丽卿尸首前,抽刀剁了首级,携了上马,飞奔而走。新宇急忙纵马追赶,正是: 暗里藏身,负入骨之恨;明面枭首,报血海之仇。 直使: 独线穿两针,双雄连一心。 不知这个官兵是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三员罡煞:宋凯强、孙焕翔、石顺友。 折了三员雷将:真祥麟、范成龙、陈丽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