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爹爹确然伤心。不过距今已有三年,有时甚至会忘记掸去她画像上的灰尘,去年忌日时也未有从前伤心。”
景王慢慢道,“只是今日你生辰,忽然想起她生你时的艰险,如此一来又有些伤心,便多饮了几杯。”
母亲的死,是扎在萧扶光心中的一根长刺。此仇她必报,所以去济南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他。“爹爹不要伤心,娘也定然不愿看到您这样。”
萧扶光说着说着便拐了个弯儿,“哪怕您再纳位侧妃,也…”话未讲完,头顶便挨了一记敲打。“胡言乱语,你这个毛病也同你母亲一样。”
景王笑道,“你娘也时常这样劝我,可爹爹知道她心里不愿。不要学你娘,贤惠大度最易烦闷在心。阿扶,你要做自己。”
莫说皇室,平民百姓但凡过得殷实些,几乎无人不纳妾。但自她有记忆起,父母感情极深,容不下第三人。她认为自己受宠全因此缘故。萧扶光应了一声,片刻后忽然问:“爹爹,为何有的人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儿呢?”
譬如皇帝,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召见太子入万清福地。景王显然没有联想到他们,只是随意地答:“或许那孩子的母亲被父亲所嫌恶,又或许不是他的血脉。”
萧扶光整个儿脊背都在发凉。景王似是察觉到她躯体的僵硬,道:“怎么问起这个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
萧扶光没敢抬头,怕被他看出那份心虚。景王并未多在意。父女二人捱着说了会儿话,景王靠在她榻上睡了一觉,算是短暂地醒酒。萧扶光看着父亲睡颜,心里有一万只猫抓似的难受——年年父王都不忘送生辰礼,怎么今日一句没提,还占了她的地方?此时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萧扶光却没有注意到外间大亮,因平日晚间整座王府都点了灯,是以并未注意。直到小冬瓜探进了脑袋,喜滋滋地说:“郡主,您快出来瞧瞧呀!”
萧扶光带着诧异走出门外,却被眼前景象刺得几乎双眼都要睁不开。银象苑中摆满了灯,每一只上头都缀着硕大南珠。萧扶光年幼时不常见景王,每次他回兰陵,都会带稀罕玩意儿给她。那时景王会将若干南珠攥在两手中,晃一晃,仅凭那声音让她猜多少个。开始是两颗,后来便是三颗、四颗甚至更多。每次回来,萧扶光都要猜,猜中了景王才会给。若是猜不中,便只能拿到一半儿。那是萧扶光年幼时的期待,如今已过了不知多少年,好像自赤乌病后便再没有收过父亲的南珠。眼下不知景王从哪儿搜罗来这样多的南珠,四色兼有,就置在灯上,等着她去采。小冬瓜采了一颗,捏在手心里,惊喜地朝她道:“郡主,您瞧这颗,跟核桃一样大呢!”
萧扶光原本挺高兴,听到他说核桃,顿时想起了他说过的太监净身,眉头蹙了起来。景王走出来,笑着问:“阿扶猜猜,这次是多少颗?”
萧扶光哪里是耳力好,不过是靠猜罢了。生在帝王家,谁不多长几个心眼,区别不过是所行之道而已。萧扶光扫了一圈儿,便猜出了大概:“一千八百颗。”
景王哈哈大笑:“爹爹怕你猜错,所以点了灯。唔…没想到我们阿扶的眼神还不赖。”
萧扶光围着他转,转身吩咐苑中诸人:“一千八,快去采,采完了有赏。”
清清与碧圆欢呼一声散开,小冬瓜边哭边笑:“先帝爷驾崩,郡主还有王爷疼。殿下您行行好,就再收个干儿子吧…”“呸,也不照照镜子。你给王爷当儿子,你能传宗接代吗?”
银象苑在一派欢声笑语中度过郡主岁诞。—数里外的檀府,高阁之上不点灯。身段窈窕的姬妾倒了一盏酒,跪地奉过头顶。见主人久久不动,姬妾抬头望了一眼,见他背朝自己,面朝景王府。王府内有庭院灯光大盛。那姬妾了然,开口解释道:“今日光献郡主生辰,料想是王爷在为郡主庆生。”
真是人各有命,哪个女子不想成为光献郡主,这得是修多少世才有的造化。可只有一人能成为光献郡主。一只手接过酒盏,纯金蜃龙盘在拇指之上,正张着獠牙像是在吞噬一枚黑色宝石。那姬妾忽然听主人问:“你十八岁时,在做什么?”
姬妾出身低微,无奈道:“妾乃福缘鄙薄之人,十八岁那年正辗转侍奉数位大人之间。”
酒盏被放回她手心,还带着丝丝温热。姬妾大着胆子问:“大人十八岁时,又在做什么呢?”
“我?我十八岁时…”那人顿了一顿,将手背在身后,忽然问她,“你可听说过‘白龙珠城’?”
姬妾有些茫然,却仍是点头:“听说过,白龙珠城远在大齐之南,此城近靠南海,盛产南珠。”
那人轻笑。“我十八岁时,在白龙珠城一处岸边替人开贝取珠。”
他敛笑慢慢道,“母贝坚硬,只能用刀撬开一道缝隙,再掰开它取腹内珍珠。有些贝能取十几颗,有的则一颗也没有。而贡给郡主的南珠要求更高,要大、要圆、色泽要最好,这等南珠极其罕见,就算开到十指全裂都不一定能找到一颗。”
那姬妾下意识地看了看他的手,干净修长,没有一丝伤痕。“大人又在逗我。”
她盈盈笑道,“大人富甲一方,如何会是南海开贝人?”
“是啊。”
他叹息道,“我说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