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时间以来，川岛直男没有像今天这么愉快了，他陪着乔安娜已经在鹿鸣寺游览了两个小时。

乔安娜原本计划直接回布鲁塞尔，没想到质询会提前结束，便接受川岛的邀请，来游览一次鹿鸣寺。

川岛表面上很平静，可是内心却有一些小得意，按剧本设计他是导游，他却基本没什么话，都是乔安娜主动提问，川岛一本正经地回答，然后就等着下一个问题。

他们却一点也不尴尬，尴尬的反而是路人，在这个肤色崇拜的国度，川岛直男其貌不扬，长得跟街边大郎似的，身边却陪着一个长相还不差的白人女性，还是很拉仇恨的。

川岛直男的前半生几乎没有什么高光时刻，长达50年的经济停滞，东渡的很多优势行业都被打回了原形，被两个超级大国一轮又一轮的收割。

此时的东渡早已成为全球的卷王之王，其社会结构更像一个巨大的蚁穴，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忙忙碌碌，对外界漠不关心，表面上是不愿意麻烦别人，其实是不愿意别人麻烦自己。

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低欲望、独身主义，拒绝下一代成为社会主流。川岛直男的父母都是北海道的农民，条件很一般。要不是被东乡智欣赏，一路资助到读完博士，又在东乡智的帮助下下成立了分子基因研究社，他的人生可能会比王立国还暗淡。

他还没有王立国那样的人生哲学：卷不赢，就躺平，可能日子会更苦。

跟绝大多数东渡人一样，川岛直男虽然学术成就很高，却是不折不扣的服从型人格。所以，乔安娜作为一个白人女子，居然愿意听自己的安排，他觉得既有面子，也有里子。

“川岛君，佛说有来世，你相信吗？”

乔安娜兴致很高，她参加完上午的质询会，还没有来得及换衣服，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显得身材更加高挑饱满，因为穿着高跟鞋，她比川岛足足高了半个头。

东方的文化让她很着迷，此刻他们路过一个大殿，殿外有香炉和香坛，乔安娜便学着其他游客的样子，请了一炷香，点燃后插进香坛里。

按川岛的认知，下午是不烧香拜佛的，不过他也没有阻止乔安娜，他知道对方是基督徒，烧香对她而言，本质上只是游览的一部分。

“乔安娜，与其说是佛说有来世，不如说人们宁愿相信有来世，因为这一世太辛苦了。”

川岛说得很沉重。

乔安娜没说话，只是学其他游客的样子，把香插进香坛之后，又对着四方朝拜。然后迈步往塔楼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淡淡地问：“来世会更好吗？”

“但愿吧。”

川岛跟在她身后，自嘲地笑了笑：“也没有人回来跟我分享一下。”

乔安娜扑哧一声笑了，却没有说话，只是拿着手机拍风景。

川岛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如果有来世，希望人类的基因已经被优化，去掉贪婪丑陋的人性，实现真正的世界和平。”

乔安娜停下脚步，回头直直地看着川岛，川岛身穿西服，还打着领带，面相憨厚，像一个腼腆的大男孩，内敛的性格让他和乔安娜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

乔安娜觉得很奇怪，川岛怎么到哪里都穿正装？

不过她对川岛的话很感兴趣：“嗯，这是个有趣的课题，川岛君，你觉得可能吗？”

川岛已经走过去几步，见乔安娜如此认真，便停下来等着她，随即仰头想了想，似乎找到了答案，便笑着转身继续走。

“我认为不太可能，乔安娜，好的基因像禾苗，一不小心就枯萎了，坏的基因却像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就是人性。不过，还是应该给人类一次机会。”

川岛个子没有乔安娜高，腿似乎更短，乔安娜几步便追上了，她却没有顺着川岛的话题继续聊，而是站在塔楼前的台阶前，让川岛用手机给自己拍照。

川岛很欣赏乔安娜的善解人意，她知道男人的虚荣，所以从不邀请自己与她合照，免得自己尴尬。

用手机帮乔安娜拍完后，川岛又取下自己的单反，问乔安娜：“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合照一张留纪念，你看可以吗？”

乔安娜愉快地接受了，她让川岛站在自己身后的台阶上，请一对路过的情侣帮忙拍照，并特意叮嘱只照半身，川岛再一次见识了乔安娜的细心。

拍照完毕，帮忙拍照的男人把单反还给川岛，顺便瞄了一眼乔安娜雪白的脖子，那是他视野的上限。

乔安娜点头致谢，然后转身往塔楼里面走，边走边阐述自己的观点：

“你说得很对，川岛君，在人类进化的长河中，贪婪的基因像毒瘤一样，总是飞快地自我复制，而且四处转移。川岛君，你是独身主义，我很欣赏。”

川岛跟在身后，有点没反应过来：“独身主义？独身主义跟基因有什么关系？”

“终结人类，从我做起。”

乔安娜走在前面，语气很淡，川岛看不见她的脸，却被她的话震惊了。

川岛停步，不可思议地问道：“乔安娜，你是毁灭派。”

乔安娜回过头，表情非常严肃：“川岛君，你不会不知道，人类出现之前，所有物种的进化都遵循自然法则，人类出现不过几万年的时间，就扮演了上帝的角色，导致大量的物种灭绝，难道没有罪吗？我们给人类一次机会，谁又给那些已经灭绝和即将灭绝的物种一次机会呢？”

川岛惊讶地看着乔安娜的眼睛，塔楼里光线很暗，可是乔安娜蔚蓝色的眼睛却无比坚定，让川岛想起了中世纪那些飘洋过海的传道士。

乔安娜的目光越过川岛，看着门外阴沉的天气，声音像来自遥远的天边。

“我不是毁灭派，川岛君，我是审判者，人类进化的终点，是自我毁灭，我们要做的，就是加速毁灭的发生，等末日来临之时，我们将代表上帝对人类进行审判，相信我，川岛君，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川岛呆呆地看着乔安娜，心中的震撼无与伦比，乔安娜的语气很平静，可表达的意思却如此狂热，川岛完全无法将眼前这个女人，和那个安静而善解人意的乔安娜联系在一起。

“走吧，川岛君，希望没有吓着你。”

乔安娜看着呆若木鸡的川岛，突然笑了，又变成了那个安静又略带调皮的乔安娜。

站在塔楼的顶层，乔安娜和川岛谁也没说话，只是凭栏而立，吹着略显寒意的秋风，看着层层乌云笼罩之下、古朴而又现代的惊都市，享受着午后安静的时光。

川岛很陶醉，很留恋这样的感觉，他已经平静下来了，乔安娜的话固然很狂热，可是狂热中带着明显的幼稚。

世界末日倒是随时可能来到，说不定明天早上起来，第三次世界大战、恐怖的核战争就爆发了，可是代表上帝审判人类，谁给你权利？谁给你机会？

乔安娜的话，让川岛想起来20多年前那个瑞典的环保少女，他相信她们只是喊喊口号而已。

本质上，乔安娜就是一个安静的学者，就像环保少女本质上就是一个少女而已。

这么多年，川岛第一次喜欢就这么站着，站在一个女人身边。

温馨！

川岛脑中闪过一个词语，他突然觉得汉字和乔安娜一样善解人意。

可是温馨的氛围却被突兀的手机铃声破坏了，川岛无奈接起电话，里面传来美津子焦急的声音：“川岛君，快，快到阳明斋，东乡总裁有急事见您。”

川岛放下电话，叹了一口气，东乡智的命令他是必须坚决执行的。

乔安娜回头看着川岛直男，微笑着伸出手：“再见，川岛君，如果方便的话，请到布鲁塞尔访问。”

川岛有点恋恋不舍，却没有流露出来，只是轻轻握了握乔安娜的手：“实在抱歉，晚上就不能送你去机场了。”

乔安娜笑了笑：“谢谢你，川岛君，谢谢你带给我一次愉快的旅行。”

......

......

川岛走进东乡的别墅园林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他一刻不敢停留，急匆匆走到阳明斋，美津子已经在门口等候了。

“川岛君，请跟我来。”

美津子弓腰迎接川岛，随即右手一让，便低着头匆匆在前面带路。

川岛却从美津子宽大的和服衣袖下，隐约看见一道血红的鞭痕，在雪白的皮肤映衬之下，显得十分狰狞，川岛心中有被针扎的感觉。

“美津子小姐，总裁担负着极大的使命，他的压力很大，请美津子小姐体谅他。”

川岛一边走，一边安慰美津子。

美津子脚下不停，只是略微侧身弯了弯腰：“实在是抱歉，川岛君，让您担心了，能为总裁分忧，是我的荣幸。”

美津子带着川岛，穿过一楼的会客室，越过二楼的书房，径直爬上三楼，却在楼梯口停下了。

“川岛君，总裁在最里面的房间等您，我不能陪你过去了，实在是抱歉。”

美津子双手贴在腹部，向川岛鞠躬，示意他上去。

川岛满腹疑惑踏上三楼的地板，几乎是迈着碎步往前跑，边走边愤愤不平，小松健次郎这个混蛋，把美津子害惨了，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推开最里面房间的门，川岛才发现这里也是一个书房，东乡智坐在书桌旁边的沙发上，令人意外的是，介川恒一也坐在他旁边。

房间里开着灯，却拉着厚厚的窗帘，地上铺着一寸长的波斯地毯，踩在上面毫无声息，像踏在云端似的。

川岛走到介川旁边坐下，恭敬地问东乡智：“总裁，出什么事了？”

东乡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介川恒一，介川略一鞠躬：“川岛君，加密芯片的计划出意外了，总裁叫你过来商量对策。”

川岛惊讶的看着介川，确定没有听错，才不可思议地问道：“太意外了，昨天晚上不是还说尽在掌握吗？怎么就......”

“实在是抱歉，应该是被对方的国安识破了，对手很专业，他们在最后一步把芯片拦截了，实在是抱歉。”

介川再次道歉。

川岛还要再问，却被东乡智挥手制止了：“介川，痕迹都擦干净了吧？”

“是的总裁，一线特工叫小岛严，出事之后，已经被他的上线伊藤优美处理了。”

“伊藤优美呢？”

东乡很严厉。

介川深鞠一躬：“已经彻底删除，请总裁放心。”

东乡智松了一口气：“他们之间日常的联系，你参与吗？”

“我只布置任务，总裁。”

介川斩钉截铁：“从不参与他们的业务，以免留下痕迹，伊藤优美是独身女士，父母早已不在了，很遗憾，她今天下午因车祸意外去世了。”

东乡智深深叹了一口气：“唉！希望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介川再次鞠躬：“哈夷，伊藤优美是很优秀的特工，这次，是唯一一次失手，非常抱歉。”

川岛从他们两人的对话中，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心情变得更加沉重，他无比怀念跟乔安娜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沉默了片刻，川岛试探着问道：“总裁，能不能以基因研究社的名义，从霸国购买芯片，据我所知，如果是民用的目的，他们不会禁止的。”

内心深处，川岛还是希望以和平的方式实施重铸计划。

东乡智笑了，他喜欢川岛的直率和诚实，或者说，迂腐。

“川岛，他们当然不会禁止，甚至很欢迎，但是霸国的芯片你敢用吗？乔安娜上午参加驻军的质询会，下午你跟她游览鹿鸣寺，就没有打听一些消息吗？”

川岛有点脸红，下午的气氛太温馨，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起来这些事，便低头致歉：“抱歉总裁，我疏忽了。”

介川非常不满：“川岛君，你应该打听一下的，我们不是一直怀疑吗？怀疑冈本川和防卫大臣的元机芯片被人做了手脚，这也是总裁坚持不用霸国芯片的原因。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求证一下呢？”

川岛头埋得更低：“实在是抱歉。”

东乡却和蔼地笑了笑，替川岛解围：“不打听是对的，介川，我们根本不知道乔安娜和驻军的关系有多深，万一让驻军嗅到什么味道，岂不是得不偿失？我让川岛过来，就是要叮嘱这一点，重铸计划，宁愿不做，也不能泄密，知道吗？”

“哈夷。”

“哈夷。”

沉默了一下，介川又试探着问道：“能否向龙国的朋友求助，毕竟他们要做这件事，还是很容易的。”

“不行，介川，绝对不行，朋友的相处之道，就是不能利用别人，不能让别人做冒险的事，明白吗？川岛，你也一样，你和乔安娜是学者，要有学者的相处之道。”

东乡的语气不容置疑。

介川当然明白，东乡智做事一向很有原则，朋友相交不谈利益，冒险的事用钱解决，因为付了报酬，而且报酬很可观，所以牺牲你的时候毫不犹豫。

他只是不确定，在东乡眼里，自己和川岛是朋友呢、还是可以牺牲的人？想到这里，介川忧虑地问道：“总裁，我们下一步的计划是......”

“等！”

东乡智笑了笑：“我70岁的老人都能等，你们为什么不能等？”

“哈夷。”

“哈夷。”

东乡智并没有留二人吃饭，川岛和介川辞别东乡智，就一起往外走。

一路上，川岛直男的心情很低落，他今天才意识到，自己做的这件事，居然要死人的，而且是两条人命，东乡智和介川谈这件事的时候，语气很平静，看得出来并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事情。

而川岛直男的志向，只是安静地做一名学者，尤其是现在，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平静的生活。

介川也不说话，二人一路走下楼梯，在别墅门口告别美津子，走进园子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川岛看了看表，7点，便向介川点点头，准备往外走，介川却看着黑黝黝的院子，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川岛顺着他的目光，便看见小松健次郎走了进来。

小松穿着一身考究的西服，只是没有打领带，因为身材高挑挺拔，把西服的版型撑得笔挺。川岛和介川同样也穿着西服，还打着领带，但是因为身材矮小，跟小松相比，就显得有点滑稽。

见二人往外走，小松礼貌地点头致意，介川没说话，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便快步向外走去。

川岛现在特别讨厌这个家伙，便假装仰头看天气，跟他错身而过，心中暗暗骂自己，怎么没有勇气教训教训这个家伙呢。

川岛追上介川，问道：“介川，你去哪里？”

介川咬牙切齿：“我去找熊本，让他教训教训这个狂妄的家伙，这个小松先生和一个霸国站街女的私生子。”

川岛自惭形秽，跟介川相比，他既不果断，也缺乏执行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