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如玉在浪花的摇摆里醒来,揉了揉太阳穴,发现自己正躺在鲁鱼头脚边,而鲁鱼头却没有在意自己,全神贯注看着前方摇橹。她想起来了奶奶和朱妈的事情,赶紧撑着船底想要起身,但身子还发不上力,倒让船一阵乱晃,又摔在原地。
“你醒啦?!”鲁鱼头负责摇橹,心里头也忐忑,金如玉的大动作才把他解救出来,忙丢下手里的家伙,扶稳她的肩膀,动作笨拙却一点没有犹豫。
“奶奶呢?还有朱妈?我们怎么到太湖上来啦!不行!我要回去找他们!”金如玉翻身推开鲁鱼头的手,扑向船梆,手摸到太湖水就要下去。
“你奶奶死啦!”船头传来张百无的声音,让身子探出船梆一半的金如玉,还有背后拉住她的鲁鱼头都停下了动作,看船头一团漆黑中,亮起橙色的火苗,黑暗中独自飞舞,在黄铜烟斗里停留片刻,烟丝闪烁红色,又飞入船舷上一根竹竿挑着的灯笼里,化作一团橘黄,张百无半边身子也被染上同样的色彩,显露出来。
“你。。。你说什么?”金如玉跪坐回船上,甩开鲁鱼头的手。
“。。。你奶奶死啦!”张百无将火柴盒摇了摇,反手丢进湖里,左手架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微微转头,嘬了一口烟,眼看湖水泛起波纹,好像流水之中藏在过去的时光。
但没等到涟漪泛开,擒着烟斗的左臂就被人狠狠打了一下,才点好的烟叶飞落湖水中,冒出微弱的“呲啦”声。 “你瞎说!奶奶她。。。她。。。”金如玉想起来,自己拿出铁尺,导致暗阁楼的秘密被人发现,朱妈被抓,奶奶也不得不去和金阿三谈判,但后面却是记不清了,虽然现在奶奶不在船上,但她依旧怀着一丝希望,没想到张百无却是直截了当,说出了事情真相,让她心中希望之火骤然熄灭,不由头脑发热打掉张百无的烟斗,随后才明白过来,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便无力的蹲下,抱住膝盖将头埋入其中,抽泣起来。
“好啦!别哭啦。。。”鲁鱼头像块屏风,挡在两人中间,想要轻轻抱住金如玉的肩膀,却又不敢触碰她的衣襟,他不知怎么安慰人,只知道说些空话。
“你们不是奶奶嘴巴里的好人吗?!为什么不救奶奶!”金如玉没有把脸露出来,闷声说道。
“她让我们先保护好你。”张百无用了“我们”两个字,把鲁鱼头包括在了其中。
鲁鱼头听见不免得意起来,连忙接话:“是啊!咱们趁雨后太湖上湿气腻的时候,先撤出来,那个怎么讲来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嘛!回岛上了,从长计议!对吧?”金如玉根本没心思顾及鲁鱼头,直接向张百无发问,如同审问犯人,“朱妈呢?”
张百无不着急,重新摸出火柴,打开烟杆下悬挂的烟丝袋子,往烟锅里加了一些碎末,重新抽上一口,但没有甩去手中的火柴,借着火柴燃烧的声音,缓缓说道:“我们离开的时候,她被金阿三抓了,用来威胁老太太,现在估计还在金阿三手里吧,但是死是活,人在哪里,我也不清楚。明白了吗?”
随着一句问话,张百无吹灭手里的火柴,光亮暂熄,散发一股硫磺味道,原本双目瞪圆的金如玉,此刻听完,虽然脸上还写着担心,却也出奇的没有发怒。 “他们不是第一次来了,为的是钱财,一般不会杀人。”
金如玉用同张百无差不多的语气,阐述起来,“金阿三手底下的人也不一定全是他的,一个暗阁楼里那点东西吃不饱,会想办法把别的都打开,朱妈也不知道其他阁楼机关奥妙,估计现在那帮人还在家里,咱们回去还能有机会救下。”
“额,对!对!咱们先回岛上,商量一下,然后再。。。”
“我说要回去救她!听不懂吗!”
鲁鱼头想顺着金如玉的话劝下去,金如玉却突然甩开肩膀,从鲁鱼头手里挣脱,站起来对两人大喊,声音好像能穿透雾气,激荡起回音。 张百无倒也不废话,将脚边的枪踢到金如玉面前,又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在缭绕的雾气里抬头说道:“枪给你,你决定好了,我送你到岸上。”
“哼!我早该知道的,你就是这么个见死不救的人,当年就是这个样子,姐姐才会。。。才会。。。”
金如玉气的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完整了。
张百无沉默片刻,避开了金如玉的眼睛,看向水面解释起来:“这一去九死一生,我就算能回来,朱妈,你,都未必能活着回来。如你所说,我手里已经有你如雪姐姐一条命了,老太太的命也有一半在我身上,要是你再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便是毁了金家,你们也断了香火,值得吗?”“太湖上的土匪都是贪财的,他们最多拿点东西,不会赶尽杀绝,等明天风头过了再回去,金家家大业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鲁鱼头心里怕得要命,但又不敢直接忤逆金如玉,只好顺着张百无的话给金如玉分析利害。
“你们多虑了,金家人不会绝的。”金如玉也许怒到了极点,脸上反而露出了绝望的笑意,“今天金阿三和奶奶之间的话,你们应该也看见了吧?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瞒着的事情了。”
“那个金阿三好像对老太太很在意。。。不对,不止老太太,那个蟊贼说过不是第一次了,他对你们家,好像有点热络。”
鲁鱼头手指挠了挠脸颊,借着自己了解的只言片语分析起来。
“金焰之,老太太喊得出金阿三的全名。”张百无仰头,脑海里又浮现出老太太站在屋檐上,脑后银色的发髻,“你爹和你伯父是兄弟两人,你和你姐姐也是姐妹两人,他叫金阿三,按年龄来看,你应该叫他一声叔叔,对吧?”
金如玉没有否认,转而说道:“父亲说的也不细致,只是一次醉酒无意提起,当年在上海,他与伯父卖布,金阿三则到巡捕房当差,政商结合,无人敢欺凌,积下了今天的家底,据说能堆满半个太湖。”
“可太湖上以前就都是土匪,老太太家在这里,你们把钱带回来,不是把肉送到人家嘴边吗?”
鲁鱼头着急起来,“莫非金阿三就是自己贪心,想霸占了这些钱,才成了土匪的?”
“具体的奶奶从来不让人说,我也没听说过,只是奶奶常说,当年太湖上的土匪也有好人,为官不仁,天下大乱,仍然劫富济贫,帮着穷人,不是现在这样勾结伪军,和他们一起欺负老百姓的,就像。。。”
金如玉看向了张百无,“就像张大哥一样。”
“你就算抬举我,我也不会改主意的。”
张百无又抽了一口,并没有太大的情绪变化。
“那,如果我用这个呢?”站在船边的金如玉,突然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帆布包,手伸到船舱外面,眉头微皱的盯着张百无,语气决绝,“我现在是唯一能帮你的金家人了,你去救出朱妈,我帮你修画,你要是不救,我就和这幅画一起跳下去。”
“诶!有事好商。。。”
“别过来!”
鲁鱼头想上前劝阻,金如玉立刻背对船梆,画轴举在身后,只需向后一倒,就能同其一道下水,虽然张百无和鲁鱼头都善水,但此时距离金如玉都有一步距离,更何况此时画轴的一端已经点在水面上,即便能救下她的人,也救不下画。 “我是土匪,就算答应你,也能说不作数,就不作数。”
张百无将烟杆横在胸前,重心前移,凑近了些金如玉。
“你不会说话不作数的。”金如玉很肯定,“如果你是这样的人,当年奶奶不会把姐姐交给你,更不会在今天,还把我托给你照顾。奶奶一辈子,不会看走眼。”
“哼!你们金家的女人真厉害。”
张百无又拾起了被他仍在地上的枪,金如玉也放下了身后的画轴。
“太危险了吧?咱们还是。。。”鲁鱼头仍然不认为有胜算。
“先向北走。”张百无的话简短起来,像是命令。
“可。。。”“我没准备送死去!先向北走,咱们要回去,就得找帮手!”
张百无话音未落,背后船头半空中,灯火也照不亮的黑影里,突然亮起一对如磷火般碧绿的眼睛,黑色的夜,白色的雾,幻化出条纹形状,后腿立于船舱内,前爪站在船头,斜背身子,回过头来,轻呵口气,就能吹起凉风,让人精神一振,以为张百无和白虎融为了一体。
金如玉不自觉的将画轴收回船内,鲁鱼头也鬼使神差的回到船尾,一手调舵一手摇橹,不再多说一个字。 夜色如流水,静,却也急,太湖的夏天,气候难以捉摸,大雨与雾气匆匆来去,留下天地在远处交汇,云边湖底,两轮月明。 “盯牢!别错过了!”张百无在沉默中,抽完了一锅子烟,终于发话,但也只有简单一句,说完便收拾烟具,不再抬头。
鲁鱼头正对行船方向,站着摇橹的他看得最清楚,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他在心里犯嘀咕:要么上西洞庭,要么回漫山岛,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湖中间,还能有什么吗? “手上怎么没力啦?”张百无看向远处,感觉却十分敏锐,鲁鱼头因为怀疑,身子向前探,摇橹打水便没之前那么深,被张百无发现。
“没。。。没有!哪里那么容易累啊!”鲁鱼头被看穿了,但他也听出张百无的语气很硬,赶紧推脱着用力划了几下。
“好了!停下来吧!”张百无加快语速,左手在身后示意鲁鱼头停下,伸长了脖子张望,抬手挡在嘴边高喊道:“漫山张白虎!求见老鼠山陆家妹子!”
但茫茫湖面上,除了时而跃起的鱼,再没有别的声响。 “漫山张白虎!求见陆家四妹子!”
张百无又一次冲黑夜里高呼,提起船舷上的灯,照亮了趴在船头的白虎。
“张白虎是谁啊?我们家阿姐不认得!”黑夜中竟还真的传来一句回应,但却不如张百无一般浑厚,反而轻灵俏皮,像是黑夜里突然闪过的萤火虫。
“小生失礼啦!麻烦姐姐通报!在下张百无,求见陆家四妹子!”张百无将举着的灯垂到腰间,语气无奈地报上自己的全名。
他的全名好像是开启什么的钥匙,船头有斜前方不远处,出现一个红色的光点,两个,三个,一字排开往后,延伸到碧绿的半山腰,不大不小的白色旗子,中间绣个“陆”字,嘹亮的女声高喊:“请张公子岸上说话!”张百无在船头掌灯,没有回头,叹了一口气,“唉!过去吧!”
“好!”
鲁鱼头摆正身子,不敢太快,也不敢不卖力气,悠悠摇过去。
但划到近处,鲁鱼头发现不对,最外面一排火把不说,火把之间站着几个,竟然都拿着土枪,枪口对着的,正是自己脚下的船,好像要准备射击。 “诶!!这是要。。。”他手里摇船动作不停,但眼神已经转向张百无求救,尽管张百无背对他,根本看不见。
“岛上的规矩!除非阿姐发话!否则,见过老鼠山的男人,一律枪毙!”传令的女看风一嗓子转出花腔,不知道说认真的,还是拿鲁鱼头打趣。
鲁鱼头不再摇橹,现在的速度已经够了,况且若岸上人说的是真话,他划船就是自己推着自己去送死,连忙跳入船舱,大步子把船踏得左右摇摆,凑在张百无肩膀边,顺带把身子躲到人家后面,小声问:“他们买你面子的对吧?”张百无没有答话,传令的女看风又喊道:“摇橹的男人,咱们老鼠山不用手段,不找家里,一定给你个痛快,还请像个男人样子!”
“男人?为什么只打男人啊?你们岛上没有男人吗?”
鲁鱼头既然已经被指名道姓,没法躲避,又有张百无挡在前面,壮着胆子,和那传令的女看风隔着湖面呼喊起来。
“哼!你都是要死的人了,我们何必和你废话!”女看风收起了调子,轻笑像是夏日清风,比鲁鱼头更多几分飒爽,“不过敢答话的倒也是少见。来岛上吧!我亲自送你!”
“他不过就是个摇船的渔家,不是咱们一伙的,可否再通报陆家四妹子,帮忙通融一下!”
张百无示意鲁鱼头回去掌舵,别让船头偏移,自己接过话头,和岛上的人商量。
“张先生,咱们老鼠山平日能上岛只有女人,您能知道咱们这个地方,也是阿姐发话,但也必须发毒誓,不画这边的地图,现在要让第二的人知道,哪怕只是渔家,咱们岛上的姐妹都有危险。”传令的女看风看来与张百无也认识,将自家苦处一并托出,“张先生应该也听阿姐说过,咱们这些姐妹,或是从青楼妓院逃出,或是受家里毒打不过,躲到老鼠山来,跟阿姐混口饭吃,要是让人知晓了,再生牵挂,要吃两遍苦的。”
周围拿着火把的人,随着女看风的话扯下头巾,垂下或长或短的头发,再帮身边举枪的也松开头巾,有几个已经斑秃,甚至还有光头的,看得见额头上的伤疤,但她们无一避讳或羞涩,连多余动作都没有,倒是让鲁鱼头探出半个身子,想看个仔细。 “那,我把他算作我的手下,单给我摇船的船夫,不让他再回去了,总可以了吧?”
张百无说话间,手背在身后微摆,要鲁鱼头别说话,他不知鲁鱼头早已孤身一人,落得太湖上,也算半个流寇。
此话倒是出其不意,传令的女看风犹豫片刻,低头不知如何应对。 “当然,要发毒誓还是要歃血,或者扣下什么东西,我张百无和手下,统统答应。”张百无看女看风心里拿不定主意,便话语不停,鲁鱼头也看明白了张百无的伎俩,偷偷猫腰回到船尾,又开始摇橹,加速登岛。
“哟呵!白虎还能有手下,不得了啊!稀奇!真是稀奇!”女看风还在犹豫之间,大旗上出现一个人影,火把前的茂林里,又钻出一个的女子,皮肤黝黑,身材健硕,干练的短发修剪到耳朵边,若非适才说过岛上只有女人,一眼还认不出。 但鲁鱼头认出来了,那天水面混战的时候此人也来过,她就是陆四妹。 “陆四妹!可好呀?”
张百无提着灯转向那边,但后面寒暄的话却不知如何说。
陆四妹见张百无话题转变得生硬,便不想给他蒙混过关的机会,反问了一句:“你不顾及白虎煞咒啦?”“白虎煞咒?”
鲁鱼头没听过这个词,嘟哝了一句,也许是其中带个“煞”字被听见了,伏身灯下的白虎抖擞身子,横于船头,让摆开阵型的老鼠山一众女挡槽,齐刷刷调整了枪口的方向,皱紧眉头,难得让她们脸上露出惧色,火焰也随着手臂晃动了一下。
“大家别慌!举枪对准啦!他们不过两人一虎,在湖里头再大的本事也打折扣,咱们都是女人,也都背着家里出来了,尽管开枪,不用担心什么白虎煞!”陆四妹看出了气氛的变化,出声给大家鼓劲,手里也夺过女看风腰间的枪,瞄准的可能是张百无,也可能是白虎。
白虎倒不示弱,前爪弯曲,重心压后,随时做好跃上去的准备。 张百无一手挡在已如弓弦拉满的白虎身前,一面和陆四妹说明白:“陆四妹!今天不是和你来叙旧的!情况紧急,我们要去救金家,想你借兵!”陆四妹仍然举着枪,随时可以要张百无的命,“你来无影去无踪的,我凭什么信你!”
“我的话你不信,姑娘的话你总信的过吧?我这边。。。”
张百无没说完,金如玉就跑到船头,看着陆四妹不说一句话,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完成了一个五体投地。
“你。。。”陆四妹明显没预料到这一出,脸色陡变,将端举的枪下放到了腹部,立直身子,“你是谁!为甚会在张百无的船上!你。。。你和他什么关系?!”
她说话都结巴起来,看着跪在船头的金如玉,手枪倒拿,如一根鸡毛掸子,冲距离驳岸还有十丈余远的张百无挥舞,周围几个警戒的女挡槽看了,难得发笑,低头抿嘴。 鲁鱼头却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看那土制手枪乌漆嘛黑,还有点分量,陆四妹举过头顶,打下来也不得了,又难得见几个警戒的放松下来,回头看了眼广阔的湖面,问道:“要不先走?好汉不吃眼前亏!”
但问话一出,船头的两人似没听到,张百无为金如玉举着灯,金如玉则缓缓抬起头来,定神说道:“阿姐,我也叫您一声阿姐,日后奉上万贯家财,或我亲自为阿姐做丫鬟,哪怕是要了我的命,都好商量,只求今天救我家人。”
金如玉努力稳住声音,虽然还是有些颤抖,但好歹绷住了脸面,没有落泪,可陆四妹却丝毫不领情,脚都要踩到水中的骂道:“骚狐狸精!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不上你的当!救你家?我呸!我不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吗?我告诉你,张百无今天到我这里来就别想走,哼!那白毛的畜生我不怕,你这女鬼我也不怕,我就算得不到张百无,你也别想!金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