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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知印象里的牧长觉,连电视里播俩人亲嘴都要捂住他的眼睛。
如今两三句话就能把他的脸皮烧得通红。 他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那我带你去食堂。”回避也不总是个办法。 有些话他能在路上说清楚。 “改日吧,”牧长觉把领结叠好了,松松握在手里,“今天你先忙。”
燕知正在为划清界限打腹稿,一被打断有些茫然,“嗯?”
“不急这一天。”
牧长觉戴上墨镜,嘴角噙着的一点笑已经淡了。
还不等燕知有反应,他已经退出办公室,把门掩好了。 -- 可能是因为春天花粉重,自打那天闹了场乌龙,燕知就感冒了,断断续续地有些低烧。 他在青教公寓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总是梦到从前的事。 燕北珵是康大附医胸外的第一把刀,还是康市头部药企的大股东,连春节都难在家里过一次。 支璐三天两头地病倒,没病倒的时候就推卦问天,算的都是燕北珵的平安和健康。 托这双便宜爸妈的福,燕知很小就被扔到了隔壁牧家。 那时候他还不叫燕知。 燕北珵牵着他的手,把他推到少年面前,“天天,叫哥哥。”他仰着头,好奇的眼睛像一双太阳花,蹦脆蹦脆地喊:“哥哥。”
三岁之前的事他记不真切,但从燕知有记忆,牧长觉就在他生命里。 燕知在懂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句话之前,就已经在牧长觉手心里过上了这种日子。 从幼儿园到高中,追过燕知的人不计其数,却没人成功。 但其实早当燕知第一次有了“喜欢”的概念,他就告诉了牧长觉。 正是盛夏的雨夜,窗外电闪雷鸣。 都快凌晨两点了,燕知抱着被子钻了牧长觉的被窝。 牧长觉都睡着了,惺忪地把他圈到怀里,“怎么了天天?打雷害怕了?”
燕知抱着他的腰,雏鸟似的往他怀里钻,“牧长觉,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牧长觉明显没睡醒,下意识地护着燕知的后脑勺,安抚地揉了揉,“不是最喜欢你了吗?”
这话说得燕知心里高兴,但又觉得有点不知足,“你说的跟我说的是一种喜欢吗?我说的是想要永远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牧长觉有点清醒了,“你明天不上学了?大半夜地闹觉。”
燕知不甘心,“回答我,你对我是那种喜欢吗?”
“你刚几岁?”
牧长觉笑了,“知道什么是喜欢?”
“那等我到二十二岁,你跟我结婚吗?”
燕知当天才知道结婚要超过法定年龄。
而他心里衡量最喜欢一个人的标准,就是跟他结婚。 牧长觉语气严肃起来,“燕天天,男的跟男的,不结婚。”燕知知道了。 牧长觉不喜欢他。 不喜欢就不喜欢呗。 燕知抱着枕头走了。 半夜他醒了一次,感觉到有人在给他掖被子,空气里有牧长觉身上的干净皂香。 正值青春期,等牧长觉一走,某小朋友就把被子蹬了,肚皮朝天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直接上吐下泻烧到三十九度。 连他亲爸亲妈都来了。 燕家跟牧家算世交,两边家长稍微客气两句,直接在燕知床边围了一圈。 支璐有些不好意思,“这孩子身体随我,总生病也是添麻烦。我跟珵哥商量了一下,要不等他升了初三,我们就把他送出去锻炼锻炼。”
“那你问牧长觉吧,”海棠被她逗笑了,“你儿子的事儿,现在都是我儿子在管。我跟牧如泓一点手插不进去。而且我看你们两口子,也未必做得了主。”
躺在床上输着液,燕知扭头看牧长觉。 他非常信任牧长觉。 支璐要送他出国,牧长觉怎么可能同意? 他一定会有理有据地说服所有人:天天身体不好,从小没离开过他,不能出国。有时候又看不见东西,一个人不方便。 不让燕知走,理由可太多了。 而且牧长觉冷静自持,虽然只比他大五岁,在哪说话都是有分量的。 可能烧得糊涂了,燕知听不清牧长觉说了什么。 然后突然进来几个陌生人,抬着他的床就要出门。 “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燕知惊恐地从床上爬起来。
“送你出国。”护照上“燕征天”三个字,醒目得刺眼。 那是他从前的名字。 年少的燕知挣扎着往回跑,一边哭一边说:“我不喜欢你了我也不生病了,你别送我走。”
但是不管他怎么跑,都好像迷失在一场大雾里。 直到燕知在一身黏腻的冷汗中惊醒。 昏暗的光线,安静的房间。 “醒了?”
身边的人问他。
燕知有点茫然地转头,缓缓聚焦打量他。 牧长觉一身亚麻衬衫休闲裤,弯腰单手拄着膝盖,轻轻拨他的刘海,“做噩梦了?”燕知愣了几秒,慢慢向上伸手,用尽全力停留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 好像这样就可以真的紧紧搂住一个幻象。 这是他的牧长觉。 他不惜一切分离出来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浮木。 每当他即将溺水时,永不缺席的救赎。 “梦见什么了?”
牧长觉轻声问他。
“梦见小时候我爸妈要送我出国,问你意见。”燕知把脸埋在他肩窝里,闷声闷气地说。
“那你还记得我当时怎么说的吗?”牧长觉在揉他的后颈。
燕知有点赌气,“不记得。”“那我再说一遍,你记好了啊。”
牧长觉收起声音里的笑意,“我说除非我死了,不然天天不能走。”
“中二病。”
燕知终于笑了。
“那时候我也才十七啊,”牧长觉亲了他的耳朵尖一下,“我说得不好,让你不高兴了?”燕知还是忍不住委屈,“那时候你都不喜欢我,我走了你不刚好清净?”
牧长觉把他松开一点,半笑不笑地看着他,“燕天天,你良心呢?”
“喂狗吃了。”
燕知噩梦刚醒,心情很糟。
尤其跟眼前这个人,他从不掩饰情绪。 骗自己有什么意思呢? “行了,不生气了。”牧长觉向他手里放了一只水杯,“喝口水醒醒神,等会儿垫垫胃口要吃药了。”
燕知握着水杯,明知道里面没有水。 感觉上去再真实温暖,也无法真正无中生有。 “好。”
退烧药和噩梦弄得他几乎被汗湿透了。 燕知冲完一个热水澡出来,三十五平的开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他自己以外任何人的痕迹。 他平静地擦干头发,换了身清爽的衣服,到厨房里用清水煮了个菠菜。 燕知一边吃饭一边看手机上的消息。 没有陌生电话。 他不意外。 重逢之后,他并没有跟真正的牧长觉交换过新的联系方式。 而且牧长觉的时间太宝贵,真正的一寸光阴一寸金。 纯从收入上讨论,燕知搞科研一辈子可能都挣不出他一年的片酬。 他俩的人生早就分岔了。 那一晚只是最短暂的交集,就像是陌生人擦身而过。 但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在通知栏上长久地驻留。 确实没有。 通知栏最上面是望松涛的语音轰炸。 【燕子,回国住得还习惯吗?要不我过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有事儿你得吭声啊,那天晚上你不声不响走了我们吓一跳,得亏前台说你留口信儿了。】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你具体住哪儿啊?这两天你有空吗?我给你带我店里的火锅过去涮。】 燕知这边还没回,那边又接上了。 【你现在胃口比以前好点儿了吗?能吃辣的吗?不能吃我就给你带个番茄三鲜鸳鸯锅?】 燕知嫌他累得慌,直接给他回了一通电话,“住得习惯。有空可以过来。地址等会儿发给你。不能吃辣,可以带番茄三鲜鸳鸯锅。”
“好家伙,这一板一眼的,不知道的以为你搁这写论文呢。”
望松涛乐了,“这半天不回消息,忙呢?”
“嗯,”燕知没提自己生病的事,“刚刚洗完澡吃了个饭。”
“行,那过两天带我闺女找你玩去,燕教授熏陶熏陶她。”
望松涛乐呵呵的,“要是熏陶不成也没事儿,你可以跟她学涮火锅,小丫头片子吃饭一绝。”
燕知笑了笑,“好。”
那边憋了一会儿,最后又叮嘱一句,“也就是跟我,一问地址你就说,跟别人不兴这样的啊。现在社会乱,什么人都有。”
“知道了,你当爹了,会操心了。”
好久不被人惦记,燕知对这感觉有些陌生,但不反感。
“哎,这话像是我燕子说的。”被损了,望松涛反倒舒坦了,“但是头发少染啊,帅,但对身体不好,尤其漂色。”
燕知“嗯”了一声,“知道了。”
“年纪轻轻的,漂什么白头发呀?你已经够好看了……”在电话里唠叨了一溜够,望松涛终于把电话挂了。 没到一分钟,电话又响了。 燕知以为是望松涛没尽兴,接起来却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声,“燕老师,这边是学校宣传部的。”
燕知想起来了,之前学校说要给他做个人专访,也是这位行政联系的他。 “有什么事吗?”
燕知用一侧的肩膀固定手机,打开PubMed定向搜索最新的同领域文献。
宣传方面的事,他并不感兴趣,准备敷衍两句就挂了。 “是这样的,燕老师。有个剧组联系学校说想要邀请您做他们的角色指导。”行政说话很客气,“工作内容也是和学术相关的。”
然后她报了一个大致的税后薪酬。 听完开头燕知准备回绝了,但是听到最后的数字,他稍微迟疑了一下,“和学术相关的?”
“是的,而且工作强度并不大。”
行政一听有戏,更积极了,“导师的社会影响力是计入考核绩效范围的,学校这边也是希望您发挥自己多方面的优势。”
燕知想了想,“我最晚什么时候给答复?”
那位行政征求了一下某位领导的意见,过了几秒才回,“希望您尽快。”
“那具体内容呢?我需要在做决定之前了解。”
燕知在显示器上打开自己的日程表,高亮了为数不多的空余时间。
“如果您有意,剧组那边的相关人员会跟您接洽。”行政问他:“您方便给对方什么联系方式,微信可以吗?”
“微信可以。”
燕知扫了一眼自己的银行账户余额,手指抹过上面的数字。
他确实需要钱。 挂断电话,他很快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 对方微信名很简短,“回时”。 头像是一个橘黄色的卡通烟斗,燕知看着挺眼熟,像是什么经典动画片里面的。 通过了好友请求,燕知出于礼貌打了个招呼:【你好,我是燕知。】 对方输入了好一会儿,打过来也只有几个字,【你好,燕知。】 燕知对低效沟通并没有很多耐心,【请问方便语音吗?】 对方很快打过来。 “方便。”一听见这个声音,燕知就沉默了。 他忘了自己原本是要高效沟通什么,甚至眼眶有些发热。 他的手指搭在键盘打过的最后一个字母上,慢慢地蜷起来,像是要握住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燕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难受的,但是身体却背叛自己形成反射。 每次遇到困难或者生病不舒服,他就会看到、听到、摸到牧长觉。 燕知没想过自己在病中听到牧长觉真实的声音,竟然也会有不该有的情绪。 甚至更糟。 此刻的牧长觉和幻象不一样。 后者能给燕知短暂的宽慰和放松。 前者却让燕知感觉自己像是一座年久失修的水坝,只要一个微小的扰动,他就会被瞬间冲垮。 青教公寓是二十几年的老房子,隔音并不好。 燕知听见门外徐徐上楼的脚步声,又听见手机内外一起传来同样的低沉嗓音, “在家吗?”
牧长觉的语气很淡,情绪不多。 好像只要燕知说“不在”,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燕知说不出话,只是沉默握着手机,站在门后。 他站了好久。 久到他认为牧长觉一定走了,燕知才鼓起勇气向猫眼里向外望。 门外的人长腿交叠,随意地倚着楼梯扶手,深色风衣被蹭上了一道薄灰。 牧长觉头微微偏向手机的一侧,很专注地在听。 又好像只要燕知不说话,他也可以全无介怀地一直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