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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老师?”
燕知感觉有人在轻轻推他,才发现自己在片场眯着了。 现在他是工作人员,不是来等牧长觉的小朋友。 燕知带着歉意尽快坐直,却忍不住捂住眼睛。 他的身体清醒得太慢,血液没有随着他的动作及时泵上来。 燕知晕得厉害,低声道歉:“不好意思,请稍等我一下。”
陈杰一看自己闯大祸了,立刻扶住燕知,“怎么了燕老师?哪儿不舒服?”
燕知不习惯别人碰自己,强压下胸口的不适,尽可能客气地把手臂收回来,“没事儿,小毛病。”
“缓一下。”
很高的阴影斜过来。
牧长觉小心地托着燕知的后脑,把他的头护到了自己腰间。 不管什么时候,牧长觉身上都好像有一股很特殊的气息,要离得很近才闻得见。 像是草木又像是海风,明明很淡,却不会被商业香掩住。 燕知曾经费尽心思地去虚构这个味道,总是差那么一点。 久而久之他习惯了自己捏造的安慰,人工鱼目也能勉强混珠。 现在他有些动不了,意志短暂地薄弱。 燕知抵着牧长觉的衬衫,不由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动作放得极轻,能感觉到眩晕缓慢地消退。 稍微能动的时候,燕知立刻想推开牧长觉自己坐好。 “不急。”牧长觉的手滑到他的后颈,松松握住轻揉,“别人已经都走了,没人看见你。”
燕知不是怕人看见。 他早就没有了小时候那种无用的自尊。 但他绷直的后背到底稍微放松了一点。 他的头发很细很软,现在没绑着,茂密蓬松地搭在后颈,像是一团绒绒的雪。 只要牧长觉一低头,就能看到燕知头顶泛着浅粉的发旋。 等燕知缓了几分钟,牧长觉扶着他的后背,躬身看他,“还难受?可以站起来吗?”
还是有些晕,燕知不敢摇头,只是轻轻摆手,“没问题,我可以走路。”
牧长觉皱眉看了他几秒,“眼睛还好吗?”
“没关系。”
燕知努力打起精神,试图保持距离,“牧老师,我还有点儿事。要不您和小陈先走,我一会儿会跟物业打招呼锁门。”
他嘴上说得轻巧,实际上却是已经站不起来了。 很早以前他就落下了这个毛病。 他的意识可以在听见闹钟的瞬间立即清醒,但是他不能很快变化体位,所以才需要在起床之前数质数。 如果因为被惊醒猛地动作,燕知需要至少十几分钟缓解头晕和心悸。 “你还有什么事儿?”
牧长觉把已经换上的夹克脱下来,披在燕知肩上,自顾自在他身边坐下了。
“我,”燕知缓缓地深吸一口气,“我跟学生约了讨论,时间到了他过来找我。”他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陈杰看得触目惊心。 燕知头发本就是雪白的。 现在他的脸色几乎要跟头发融为一体了。 只有一双睫毛尤为乌黑,合着极浅蓝色的巩膜,衬得他的瞳仁亮得惊人。 别说要跟学生讨论,陈杰都担心他像是一只摇摇欲坠的瓷瓶,稍微一碰就要碎了。 但牧长觉的反应更让陈杰吃惊。 牧长觉似乎看不见燕知的虚弱,态度甚至比平常更平静。 他没有反驳燕知,而是松松散散地把手搭在他背后,“你们约了几点?我们陪着你等。”
“不用。”
燕知没精力迂回,回绝得很果断,“他们很快过来,不必麻烦你们了。”
只是十几分钟就能缓好的毛病,他不需要牧长觉知道。 “那燕老师能不能跟学生商量下,换个日子讨论?”
牧长觉扶着燕知的后心,“关于今天的戏,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我是主演,你的主要指导任务就是指导我,总不能只指导别的演员吧?”
本来就不存在什么学生讨论,而且燕知自己在片场睡着了,不管有没有耽误事,都属于工作失误。 所以牧长觉说有问题要问他,燕知没理由继续回绝,“是戏中遇到的问题?”
“算是。”
牧长觉的话比往常多,语速也慢,“燕老师,如果科研人员都像你,每天早上六点就开始工作,除了科研还要参与学校的行政会议,不会觉得辛苦吗?”
这对燕知倒不是问题。 “每个人情况不同。我只是不需要太多睡眠。”
他说完耳朵就红了,又低声补充,“一般情况下。”
往常他确实每天只睡六个小时或者更少。 他醒着的时候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但睡着了就总是做一些让他无法抗拒的梦。 同时处理多项任务对燕知来说并不困难,有时他刻意放慢工作的节奏就是为了减少无所事事的时间。 只是今天他不知道怎么了,竟然在片场睡着了,显得那句“不需要太多睡眠”很没有说服力。 “一般情况不需要太多睡眠。”
牧长觉简单重复了他的话,语气里并没有质疑,反而像是在加深印象。
他的声音仍然轻而慢,“那今天是不是不能算一般情况?”燕知转头看牧长觉,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这句话的真正用意。 可是牧长觉的神情是平静的,几乎是礼貌的,赋予了这句话恰到好处的边界感。 燕知没有特别好的解释。 剧组的工作不能算是繁重,甚至给了他足够的空间在这做和科研相关的书面工作。 他只是不由自主。 好像勤勤恳恳绷了九年的神经,头一回有点不听他的指令,擅自放松了。 尤其肩头披着牧长觉的外套,后背贴着牧长觉的手心。 身体在凭着肌肉记忆逃脱大脑的掌控。 牧长觉从燕知身边站起来,又在他身前蹲下,“我之前也遇到过剧组同事身体不舒服,送过他们回家。”
陈杰听牧长觉说得煞有其事,眼睛像铜铃一样瞪大了。 牧长觉送同事回家? 陈杰都没听见过他在剧组说过一句废话。 就牧长觉身上那个远看“你们好”、近看“你们好走不送”的气场,剧组同事不绕着他走都完全出于敬畏。 但深知是自己惹得燕知不舒服,陈杰提前争取宽大处理,轻声附和牧长觉,“是的,我们在剧组都特别互相帮助,尤其是牧老师。”
燕知没有不信。 因为过去剧组也都很关照他。 只是如今牧长觉的关照,不能和当年比。 他承受不起。 燕知撑着椅子慢慢站起来,“没事儿,我自己可以走。”
牧长觉友善地提醒他,“你给学生发个消息,让他们改天讨论。”
燕知自己都把这个借口忘了,虽然尴尬也只能打开手机假装打几个字。 好在牧长觉并没有在看他,而是伸手把燕知连帽衫的帽子从外套下面理出来,仔细罩过他的头顶。 这时候教学楼物业新来的大爷上来了,抖擞地朝着教室里喊了一声,“老师们,这个教室要落锁了!”
牧长觉跟燕知说话仍然不紧不慢的,说不上温柔或者客气,跟和陈杰说话的时候语气差不太多,“教室要锁门了,别耽误人家下班。”
燕知没选择,趴到了牧长觉背上。 牧长觉挽着他的腿,偏头跟陈杰说:“你把他后面衣服拽一下。”
陈杰根本不用他叮嘱,仔仔细细把燕知腰后的衣服掖严,“已经弄好了,牧老师。”
他还跟燕知解释,“您看,我业务都很熟练了。”
牧长觉回头看了他一眼,陈杰立刻噎住,小心用手捋了捋燕知后腰上的外套,再三确认严丝合缝地盖好了。 燕知趴在牧长觉背上,脸蛋被宽大的帽子盖得很严,也不担心别人认出自己。 牧长觉的后背一如当年的温暖,却宽厚了很多。 他走路的时候带着小幅度的起伏,让燕知又忍不住昏昏欲睡。 他心里想着“不能睡着”,很快就枕着牧长觉的肩膀睡着了。 他梦见了自己三四岁的时候偶然抓住一只蚊子。 那可能是他第一次抓住蚊子,而且很可能是早就被蚊香熏昏了的蚊子。 他把昏迷不醒的蚊子用手捧着,献宝一样地拿给牧长觉,“牧长觉,看。”
牧长觉正在忙着做暑假作业,扭头看了看,“嗯,不错。”
顺手把小朋友嘴角粘着的西瓜子捏了下来。 小崽子习惯了被捧在手心里,很难接受牧长觉这个敷衍的态度,“牧长觉,天天不喜欢。”
牧长觉把钢笔放下,转过身看地上撅着嘴的豆丁,“天天不喜欢什么,牧长觉吗?”
偏偏在这个时候,大难不死的蚊子悠悠地醒过来,从肉乎乎的小手里振翅高飞了。 盯着空空的手心看了一会儿,小朋友的眼睛从睁圆到蓄水,一眨不眨。 牧长觉目睹了整个蚊子逃逸的过程,伸手把豆丁从地上捞到腿上,“干嘛呢燕天天?我们昨天才说好坚持一个礼拜不哭,这么快就不算数了?”
小朋友搂着牧长觉的脖子,眼泪簌簌地掉,“天天给牧长觉看飞飞。牧长觉不看。飞飞走路了。”
“飞飞不是走路,飞飞用翅膀飞走了。”
牧长觉单手抱着他,“昨天教你写自己的名字,今天还记得怎么写吗?”
豆丁很喜欢被考考,注意力一下就被转移了。 他攥着牧长觉的钢笔,四面八方地画下两个字。 他记得形状,但是控制不了力度,两个“天”都被捅破了,变成了“夫夫”。 “非常好。”
牧长觉握住他的小胖爪,“我现在要学习,天天乖乖在旁边练字好不好?”
小朋友已经把蚊子的事忘了。 能在牧长觉旁边,干什么都是好的。 燕知从小就是个勤奋好学的,很快就把牧长觉的作业本画满了“夫夫”。 牧长觉一手做作业,一手掏着闷声写大字的小崽。 他明明能清楚地看到那些豪情万丈的奋笔疾书,却不曾阻止。 燕知写完那些字,靠在牧长觉肩膀上,看到殷红的液体从书房的门缝下面渗过来。 很多,明明边缘已经干涸凝固了,却好像仍然在流动。 2,3,5……97, 101, 103。 燕知平静地睁开眼。 他看着陌生的天花板,怀疑自己又在做另外一场梦。 窗帘、床单、床头的夜灯,他都确认自己没见过。 燕知深吸了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又睁开。 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 燕知没穿床边的毛绒拖鞋,光着脚踩上地毯,出了房间,沿着旋梯扶手往下走。 他走下半层楼,看到了牧长觉的背影。 牧长觉在读一本书,手边是一摞看上去和心理学相关的资料。 听见燕知的脚步,他仰起头,平淡地问了一句,“醒了?”
燕知想问“这是你家吗”,但又觉得问得太多余。 他踩着台阶一级一级下来,友善地笑笑,“烧坏的房子这么快就修好了?”
“烧的不是这一处。”
牧长觉站起来转过身,从容喝了一口咖啡,“昨天晚上你睡着了,我不知道你钥匙在哪儿,就先带你回来了。”
燕知皱着眉回忆了一下,实在也想不起来自己怎么睡着了。 别的都是次要的,但他知道自己偶尔会说梦话。 他担心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轻声开口:“抱歉。我昨天有点累,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添了。”
牧长觉说着,又呷了一口咖啡。
他把咖啡杯放在梨木花架上,朝着燕知走过去。 燕知的心慢慢提起来,等着牧长觉接着说。 “但是我说过,我遇到过更大的麻烦,所以你也不必放在心上。”牧长觉走到燕知面前,低头看他光着的脚。
燕知还在努力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在牧长觉和自己擦身而过的时候一言未发。 牧长觉上了楼又很快下来,手里拎着放在床边的那双拖鞋。 他弯腰把鞋放在燕知脚底下,“燕教授现在是当老师的人了,总要注意仪容得体。”燕知看着那双拖鞋。 白色毛绒底上两个鹅黄色的小圆耳朵,怎么也不能跟“教授仪容”四个字挂钩。 他没动。 牧长觉站着看了他一会儿,在他身前蹲下来,拿起一只鞋,要握燕知的脚腕。 这动作燕知太熟悉了。 熟悉得他忍不住地向后躲,“你跟剧组里的同事都这么互帮互助的?”
牧长觉抬头看他,笑了,“对,这是国内新流行的一种社交礼仪。燕老师,能穿鞋了吗?”
燕知心里酸得受不了。 梦里最后一眼的场景轻而易举地穿破他的防线,像是一个让他进攻的信号。 他想起来自己九年前曾被迫听的那些话,甚至觉得那双柔软的、毛茸茸的卡通拖鞋面目可憎起来。 但他还是极力克制着,好像只是轻描淡写地提醒:“牧长觉,你以后会结婚吧。”
牧长觉依然在地上蹲着,没有一丝犹豫,“会。”
燕知有一片刻屏住了呼吸。 那么多年前,牧长觉就告诉过他,“男的和男的,不结婚。”
他没有打击到牧长觉,只报复了自己。 他想不明白。 只是让他穿一双鞋,自己心里为什么会这么抵触。 但他不甘心,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一片刻间头脑发热。 他保持着声音的从容,稍昂着一些头,“你以后结了婚,准备生几个孩子?”
“你穿上鞋,我告诉你。”
牧长觉似乎完全不觉得燕知的问题越界,甚至接了一句几乎不相关的话,“这双鞋是我让小陈新买的,昨晚刚拆的吊牌,没人穿过。”
燕知犹豫了几秒,一只脚一只脚地伸进鞋里。 等他穿好鞋,牧长觉站了起来。 两个人离得近,身高的差异一下就凸显了出来。 燕知的后背挺直,仍然在等他的答案。 牧长觉也低头看着他,完全没用之前开玩笑的口吻,说得极为认真:“那要看他有多大的本事...给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