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雪地,男子抱着怀中没了生息的女子,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夜深了,雪停了,他仍伫在原地。男人时不时轻吻女子眉间,唤到:“笙儿,该起了,怎么能在这睡呢?”
他怀中被三层狐裘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却早已没了温度。整整三日,端王没让任何人触碰他的王妃。烈阳跪求了一日,见毫无效用,只得背驳了主子的意愿,奔出了院落。“谢行朝!”
阮修远远远便见着了雪地里的身影,几时间,方是中年的阮将军已生白发。他不敢去看谢行朝怀中的女儿,老泪纵横下,他拎起了谢行朝的衣领。这何止是不敬!倘若在场还有一位官员见到阮修远的所作所为,说他有违逆之心,都不为过。阮家保家卫国的拳法落在了谢行朝身上。而谢行朝死死护着怀中的身体,一声不吭。“我打你,不是因为你让笙儿丧命。”
阮将军苍老了许多,老泪纵横间,他停了手。早在看过许应带回府的信笺,他便意识到了什么。“笙儿当初嫁你,和被你休弃之后,我都问过她,悔是不悔。”
“她只悔祸及家人。”
“如今,不过求仁得仁。”
谢行朝搂紧了怀中的身体。那副视若珍宝的模样,令阮将军痛心疾首。“端王!”
阮修远呵斥着,强行从谢行朝怀中扯出女儿身躯。谢行朝折腾多日也疲惫不堪,自然无法与习武多年的阮修远争执。更加之他怕争抢过程中“伤及”阮笙,最后只一动不动跪在原地。旁人只是不敢,可阮修远不得不如此作为。他扯起狐裘,盖住女儿面庞,转而对着谢行朝冰冷骂道:“我打你,不过是年迈父亲,想让女儿此生至死,能落个安宁。”
一声轻咳后,院中未融白雪撒上红色。那抹红与枝头腊梅一般无二,眼里绯然。谢行朝没有伸手擦去唇边血迹,他顺着阮修远方才打过的地方,扇了自己一掌。再起身时,他差点跌撞到院中柱子。却固执地迈向阮修远,伸手讨要他怀中的身躯。只不过,这一次,他终于妥协了。他眼下亦淌着红迹,竟是斑斑点点的血泪,几分可怖之下,更显可怜。“我来。”
他最终也如愿以偿讨到了那具身躯。一副过分宽广的棺椁摆于院中,谢行朝将怀中女子小心翼翼放入其中,空洞的目光让身侧的烈阳担忧无比。谁都看得出这副棺椁的意思。可,堂堂端王,怎能如此行事!但这一次,阮修远都无法劝言了。得知女儿死讯,阮修远将阮笙再次交给谢行朝后,便昏厥倒地,至今未醒。找不到主心骨,烈阳甚至想打晕谢行朝。好在在他做出背主之事前,院外响起一阵马鸣。出自江南医药名家的医女抱着一个襁褓走来,看清院中陈列的棺椁不算意外,只神色冷下三分。“端王。”
不顾烈阳惊诧,她把襁褓摆在棺椁之上,在婴儿啼哭声中,她开口讨债。“您要我祖父出手救治的孩子如今活了,限时三年,您需得为我家翻案。”
蒋家本不姓蒋。蒋寻芳的祖父姓姜,当年父亲曾是宫中太医,一番冤假错案令他满门丧命,只留他一人流落江南,重建了身为江南医药世家的蒋家。那一日孩子出世,的确没了生息。是蒋寻芳用毕生所学违抗了一众稳婆的论断,提出要带走孩子,做最后的救治。他答应了蒋寻芳的要求。可他怎么敢与阮笙提?连蒋寻芳都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毕竟蒋寻芳的祖父曾方言绝不为皇室诊治,要想让他松口,绝非易事。更何况孩子本身还经历了那样的波折。到底,是错过了……几日后,冰凉石碑上谢行朝以额相抵,手指描摹着他亲手刻下的字迹。“谢行朝之妻。”
“笙儿,等我……”身后不远处,怡晴抱着孩子,凑上前来:“忆深,这是娘亲。”
忆深是个男孩,谢行朝给孩子取的名。忆深长相只有三分肖母,但仅是这三分,已足够谢行朝慰藉残生。石碑冰凉,谢行朝的手指也染上凉意。江南城中的雪没有下完,落上石碑,又被男子快速拂去。是彻骨冰凉。谢行朝带着忆深回到宫中时,圣上震怒得砸了玉玺。他亲手给最为宠爱的三皇儿上了家法,却也抱着孙儿哄了一夜。“孩子叫什么?”
没有圣上的允许,没人敢为端王上药,堂堂端王便跪在殿前,带着浑身伤痕,俯首作答。“忆深。”
圣上拍着好不容易哄睡的孙儿,瞥见这张脸上和那个女子的三分相似,面露默然。“也好。”
“将忆改做逸吧,皇孙孱弱,从今日起,便留在宫中照养。”
这是圣上的恩宠,亦是对谢行朝的威胁。逸深身为皇长孙,备受瞩目的同时,亦危险重重。楚家没了,还可能有赵家、李家、唐家……只有谢行朝自己坐上那个位置,才能彻底保住孩子,让人不敢觊觎。兴远十五年,端王为前朝姜太医一案平反。兴远十八年,帝崩,三子谢行朝继位,立长子谢逸深为太子,遣请阮将军、皇太后子侄许应回京,封阮将军之女阮笙为后,许应为太子太傅。全朝哗然。哪有立一个死人为后的道理!可谢行朝早已不是当年被推下水的单薄皇子。铁血手段很快让朝中众人闭上了嘴,只猛着一股劲往后宫塞人。却没曾想,谢行朝连后妃都不要了。望昇十年,谢行朝在宫中推开了烈阳递来的汤药,在谢逸深红透的眼中,沉沉睡去。他是开国以来,在位最短的帝王。也是丧葬礼仪最为隆重的帝王。治下十年,四海太平,倭寇未犯,边敌怖惧。但没人知道,送入皇陵的那具棺椁,是空的。“母亲。”
重新掩上坟上新土,谢逸深跪在坟前,对着素未谋面的母亲说道:“父亲让我来见你,与你说,我过得很好。”
他又三跪九叩给刚刚合葬的夫妻二人上了香,烟雾飘渺里,这座合葬坟旁的腊梅悄然开着。今年江南没有雪。来年会是好气景。倘若有来世,那少女和她初见时的少年一同回到这座城时,只是寻常身世,大抵便能在这样的江南光景中,过上寻常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