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杯酒,“只是,理解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大的增进。从黔州失守,到我身陷囹圄,再到我颠沛流离,辗转云南、京师、太原,变故频生,我曾深信不疑的许多东西,都在摇摇欲坠,这两年我所学,或许超过我过去所有。”
他的眼神变得空洞而茫然,“有那么一瞬间,我彻悟了,从前我读透了书,却读不懂人。”
燕思空心中亦起波澜,他知道沈鹤轩说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因遭逢重创而至怀疑信仰,进而心性大变,这些,他十三岁就经历过,人这一辈子但凡有一次这样的变故,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他猛然想到,当年那个一夜间失去一切、仓皇逃走的小世子封野,是否也经历了痛苦地破灭与重生?沈鹤轩似乎陷入自己的思绪中难以自拔,他自顾自地说着:“于是我便时常想起你,你与我南辕北辙,做出了那样多罪恶深重、倒行逆施之事,却也做了许多我想做却做不到之事。我反复想着为什么,为什么我深谙圣贤之道,克己复礼,却屡屡受挫、处处碰壁,为什么你巧言令色、不择手段,却能达成所愿。”
燕思空面无表情地听着。沈鹤轩低笑一声:“后来,我想明白了。君子之道,是要敬君子的,可这世上是小人当道,老师从前总教导我要会变通,如今我已近不惑之年,才终于懂得这二字。”
“沈大人能有如此大悟,燕某也为你高兴,来,这一杯,敬沈大人的顿悟。”
俩人再次对饮。燕思空笑道:“看来,自从沈大人顿悟后,在谋略上就大展所长,都会算计人了。”
沈鹤轩笑了笑:“算计,我原本就会,只是从前不屑罢了,但我需得向燕大人学习,否则何以保家卫国,尽人臣之本分。”
燕思空不赞同地摇首:“看来沈大人悟得不彻底,怎的还守着这份愚忠。”
“我并非愚忠,正如我说,我理解你,但不认同。”
沈鹤轩的眼神变得清明,“我问你,你自以为除昏君,扶明主,就能光复江山,可昏君的儿子一定是昏君吗?明主的儿子一定是明主吗?历朝历代不过治乱循环,再圣明的君主,一旦殡天,也难保不会人亡政息,治大国若烹小鲜,求的是一个‘稳’字,才使国祚绵长,你如此祸乱天下,只会礼崩乐坏,民不聊生!”
燕思空双目圆瞪:“你这番说辞,与那帮尸位素餐的腐吏有何区别?你我刚入仕时,不,天下所有读书人入仕时,哪个不是一腔热血与抱负,却最终被暮气沉沉的官场消磨掉了所有的志向?你说明主未必有明主继,我告诉你,一代人终一代人之事,当朝天子昏庸,就扶一位贤明之君替之,下一朝天子昏庸,便有下一代人替天行道,若我们都袖手旁观,便只是看着腐烂的地方继续腐烂,直至烂遍全身,再无可救药!”
俩人隔空对视,目光均是凌厉万分,互不相让,他们心里明白,谁都无法说服谁,因自己心中的坚持皆如五岳般无可撼动。他们同时吁出一口气。沈鹤轩淡道:“我早已知道,你我之间,确实‘南腔北调’。”
燕思空苦笑一声:“是啊,但沈大人能够理解我,已令我十分欣慰,或许我们彼此,是最理解对方之人了。可也正因这理解,你我便连‘和而不同’都做不到,注定……要为敌了。”
沈鹤轩为他们倒了第三杯酒:“可惜,可惜。我从前曾引你为知己,又以为被你蒙骗看错了人,如今兜兜转转一大圈,最终发现,你我确实是知己。”
俩人郑重碰杯,饮尽了杯中酒。燕思空掩袖轻拭嘴角:“一句‘知己’,燕某受宠若惊。”
“其实,你我未必非要为敌。”
沈鹤轩凝望着燕思空,“扶楚王登基,不也是你的愿望吗,如今只要让他收复叛贼,凯旋回京,成为太子,再规劝陛下早日让贤,一切便能遵循礼教,顺理成章。”
燕思空勾唇一笑:“封野不仁,我未必不义,何况还是你们陷害于我。”
“兵不厌诈,你不会是记恨我吧。”
沈鹤轩道,“再说,陷害离间之事,你对我也没少做。”
“两军交战,你我各位其职,谈何记恨,沈大人言重了。”
“燕大人是睚眦必报的,就算你不恨我,你……”沈鹤轩冷笑道,“不恨封野吗?”
燕思空微微倾身向前,笑道:“我与他青梅竹马,又曾经两情相悦,要说不恨,那是大话,可……若要我助楚王去对付他,楚王需得给我多大的好处?”
“楚王对你器重有加,你要什么,他或许都会给。”
“那我该要什么呢?”
燕思空阴森一笑,“沈大人这般试探我,无非就是想知道,我究竟想不想留下来。沈大人既想利用我除掉封野,又怕我谋私,威胁你的地位,世上哪有那两全其美的好事儿,我若在此,沈大人需得无时无刻防备着我,我若是你……”燕思空伸出手,在脖子上轻轻一抹,“就该杀了我。”
沈鹤轩眸中闪过一丝杀气:“燕大人饶过我的命,我感念在心,其实是不想杀你的,你若就此消失,不被任何人找到,该多好。”
“我已决定归隐,奈何他们不肯放过我,不如沈大人帮帮我,将我送走吧。”
沈鹤轩摇摇头:“晚了,楚王定会派人时刻盯着你。”
燕思空嘲讽一笑,没有说话。“因而我想劝你,将功折罪,他日回京,我和楚王为你在陛下面前求情,让你和妻女团聚,或许是你今生最好的出路。”
燕思空抓过酒壶,豪气地将酒直接倒进了嘴里,干掉了半壶酒,他一抹唇角,咧嘴一笑:“我这一生的出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他站起身,“燕某不陪沈大人在此处受冻了,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