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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去哪儿?”
阿加佩急忙大声发问,正当他想要追上去的时候,赫蒂出现了。女管家一直在暗处旁听他们的谈话,这时候,她不得不充当一类理智的化身,拦在神秘而狂热的奴隶,以及她糊里糊涂的雇主之间。
“由他去吧,先生!”赫蒂拉住他,“让这位年轻人静一静也好,依我看,混沌的头脑已经让他变得有点疯了,他这是把您当成一根救命稻草啦!就让他冷静一晚上吧,您也不是事事都要照顾他的。”
阿加佩依然不怎么放心:“可是……” “他可不是过去的您啊,您要把他当成一面镜子来照,那就大错特错啦。”
女管家一针见血地指出,“他呢,没有您那么善良、忧郁,也没有您那种柔软的心肠。要我说,这种人是很有韧性的,因为他们从不怕伤害别人,也不怕别人来伤害他们。一把厉害的双刃剑,就在他们手中牢牢握着呐。”
只是他遇到了您,女管家在心中暗暗地说,这头阴沉沉的黑乌鸦从此就丢了魂儿了,拼命想往巢里叼一些闪亮亮的玩意儿,来讨主人的欢心。 “如果您还意识不到这一点,”赫蒂劝说道,“也别给他虚无缥缈的希望,就由得他去吧!”
说完,这位哲人太太就抱起懵懂的莉莉,以防她把小银币当成糖果放到嘴里。 阿加佩沉思地望着街道,他接受了赫蒂的劝说,放任了黑鸦的离家出走。 果不其然,第二天清晨,高大阴沉的仆人又出现在小楼,他克制地对阿加佩表达了歉意,并发誓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 “您有自由,”对此,阿加佩表示道,“名义上我买下了您,实际上呢,我并没有把您当成奴隶啊。如果您有想去的地方,那就去吧,不用征求我的同意。”
不知为何,听见他如此宽容温厚的回答,黑鸦的表情却越发痛苦,他一言不发地鞠躬,掩着一颗受了暗伤的真心,从阿加佩身边走开了。 另一头,黑鸦的情报生意可以算是做了起来。 他在这座港口城市如鱼得水,短短半年过去,他结下的蛛网甚至遍布整个大洋的海域。过往的运输船倚仗他辨别香料真伪优劣的本事,集市的商人等候他带来最新的行情,甚至连先前鄙薄畏惧他外貌的闲人,此时也翘首以盼,等候着从他那传来的一些奇闻异事,充当茶余饭后的谈资。 黑鸦慷慨而冷酷,一方面,他交给那些孩子的报酬也不再是一两块含糊的糖果了,而是真正丰厚的钱财奖励;另一方面,他在乞丐、娼妓与盗贼的群体当中,建立了严峻的规则与近乎信仰的威望。这些过去如水草浮萍般的弃儿,乍然明白了“闲言碎语”的力量,又从中获得了一位可怕的主心骨。 讽刺的是,倘若黑鸦不叫这个名字,没有扭曲的容貌,阴鸷的目光,残疾的身躯,他们是很难像神一样崇拜这个男人的。在众人眼里,黑鸦的残缺是一种以物换物的交易,那意味着他用外表与健康,与命运换取了无所不知的特异能力。 各式各样的金银铜币从海上源源不断地交到黑鸦手里,然后又被他满不在乎地送到阿加佩那去。他曾经说过,要让莉莉每天都吃到数不尽的火梅,如今他做到了,每日清晨,这种产自北方的昂贵水果都会被不同的人送来小楼门口,上面甚至还带着沁凉新鲜的露水,连叶子都是嫩生生的绿。 “我同一整条航线上的商船达成了协议,大人,”黑鸦对阿加佩说,“任何有追求的商人都不会只满足于单纯的火梅生意,倘若他们需要其他方面的指导,我会答应他们的。”
阿加佩哭笑不得,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每当他想要拒绝黑鸦的好意——每一次,他都会用那种痛苦万分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自己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有一回,他教育莉莉不能随便接受叔叔送给她的昂贵礼物,小百合花还在懵懂地点头,黑鸦就已经从繁盛的葡萄藤后面慢慢走出来,浑身发抖地叫道:“大人……” 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只好把后半截话咽下去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那些慕名而来的尊贵大人物要求黑鸦为他们服务,四通八达的地方没有秘密,许多人都猜到了黑鸦的来历,知晓他很有可能是从摩鹿加逃出来的奴隶。但很明显,这个逃奴所表现出来的价值已然远超出可能得罪摩鹿加的代价,他们都乐意为他赎身。 “您了解香料犹如了解自己的五指,多么难得!“带着邀约上门的说客总是语气恭维,“来吧,我的朋友,和您比起来,冒犯斯科特家族的下场也不是那么令人害怕了!”
土地、金子、船只、情人、官职,他们甚至搬出了珍·斯科特——连阿加佩都从神父那听说了,这是摩鹿加新一代的实权人物的姓名——来隐隐地胁迫黑鸦,他要什么,他们就能给他什么。可黑鸦只是半阖着乌木般的眼珠子,傲慢而不失冷淡地回答:“我是大人的仆从,我的能力,我的头脑、财富,乃至整个人,都是大人的所有物。”
这下,阿加佩又不得不为此感到困扰了,因为那些大人物纠缠的对象,即刻变成了他。 “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好的?”
好不容易摆脱了一个苦苦纠缠的来访者,阿加佩难得恼火,“怎么各个都像着了魔一样!”
黑鸦心中却十分快乐,这隐秘的快乐无法向他人分享,因为它来自外人每一次请求阿加佩时的说辞,来自阿加佩每一次拒绝他们时的坚持。阿加佩确实拥有全部支配他的权力,但这只会令他更加安心,犹如鱼在水中。 阿加佩不会伤害他,或者大可以说,他的伤害对黑鸦而言也是一种甘之如饴的享受。当自己的性命被所爱之人掌握,并且那个所爱之人还对自己抱有最温柔的怜惜之情——试问,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加安全,更加美妙? 不过,这甜蜜的快乐不能对他的主人明说。 “因为摩鹿加对香料的把控已经越来越严格了,大人,”他柔声回答,尽力忽略对摩鹿加,以及“珍·斯科特”这个人名的不适之意,“如果我推断的没错,摩鹿加今年将会焚烧不少于一百六十万磅的香料,用于控制产量和价格。”
“商人。”
阿加佩摇摇头,没好气地剥开一只无花果。
在这些人里,一位面目英俊的威尼斯富商坚持得异常之久,甚至不惜每天清晨都送来昂贵的礼物。然而有一天,赫蒂因为手抖,不慎将一朵剪下的红玫瑰跌进了跟随礼物一同送来的花束中。这束花叫黑鸦瞧见,他立即睁大眼睛,脸上的伤疤连同嘴唇一块气得哆嗦起来,于是不多时,那位富有的商人便消失在了阿加佩的视野中。 渐渐的,关于黑鸦的传言越来越离奇,水手们争相传唱他是海上的千眼乌鸦,他的仇敌用鞭子抽了他一千下,从此,那些伤口就裂开了,从里面长出来一千只能看见大海上所有事物的眼睛,所以他才能如此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这样的言论被传得神乎其神,就连阿加佩听多了,也要忍不住看一看他身上狰狞可怖的伤疤,看看那是不是长着眼睛。更多时候,他总在好奇地追问黑鸦:“你究竟是怎么知道那么多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之间越来越少说礼貌的敬语。 “因为在航线和船只都通行的时代,人们相互交流,语言随着信息一起传递。它们不是死的,而是活的,流动的,有生命力的,就像溪流与河水。”
男人的眼神充满温柔,对阿加佩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抓住它,再和它做交换,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可惜,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罢了。”
“你真厉害。”
阿加佩由衷地赞叹,此时他手上沾满泥土,正用铲子挖着花圃的雏形,“对了,这个土要什么时候再填下去?”
不只是香料的种植方法,黑鸦还教会他如何做丁香的基肥:先铺上干草和干树枝,再将花泥堆积上去点燃,边烧边加多的泥土,直到烧完为止。随后将花泥摊开冷却,放到露天晾晒,等到被雨水浸透三四次,这种非常有用的基肥就完成了,要是再掺上些糠壳,效果还会更好。 “现在就可以了,”黑鸦小声说,他也是满手的泥,只有当着主人的面,他才能毫不忌讳地脱下上衣,露出精壮的肌肉,以及满胸满背的可怖伤疤,“我来帮您。”
有关黑鸦的传言还在继续,阿加佩小楼里的财富越积越多,更不要说花园里的小秘密。他们多请了护卫,赫蒂每天出门时,都需要要谨慎地将门锁好,以免有觊觎财宝的贼伤害里面的主人和可爱的小主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不知道是不是阿加佩的错觉,黑鸦好像越来越粘他了。每天出门,他总能发现一两个跟在身后探头探脑的孩子,这是黑鸦的耳目,他很清楚。可当他和黑鸦抱怨时,男人嘶哑的声音不由带上了委屈,眼神也充满了恳求,他轻声说:“大人,您总是一个人出门,我不能时时刻刻陪着您,总得知道您是否安全吧。”
“胡说。“阿加佩忍不住道,”我在这里住了好久,也没遇见过不安全的事,别再让那些孩子跟着我了。”
他再三要求,黑鸦也只得同意不再找人看着他。 除此以外,他望着阿加佩的眼神好像也越发灼热温软。他凝视着他切面包的手指,用目光小心翼翼地逡巡灯光下他认真阅读书卷的脸庞,仿佛一只贪婪又忠诚的恶犬,只顾守在主人的脚边,好像能嗅到他的气息,就已是极大的满足。 有一回,黑鸦将从塞得港万里迢迢运来这里的珠宝送给阿加佩看,他一眼就望见其中躺着一块翠碧淡雅,光泽柔和的绿松石,这让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因为他想起莉莉学会走路那天,苍穹就泛着这种美丽绝伦的颜色。 黑鸦却因此欣喜若狂,犹如阿加佩终于能接受他的心意一样。自那之后,他就拼命把绿松石往阿加佩手里推,直到获赠人再也受不了了,喊停为止。 但不能送蓝宝石。 不知为何,黑鸦心里有种预感——送什么都好,唯独不能送蓝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