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夏佐的眼珠子轻轻一转,好整以暇地靠在了椅背上,“我需要黑鸦先生帮我鉴定一批香料。”
“当面,”他补充道,“我需要见到他本人。”
“好的,”阿加佩说,“我会跟他转达的。”
夏佐看着他,似乎对这个答复并不满意,他眉头微皱:“我不能理解,您这是在犹豫吗?”
他劝说的口吻称得上苦口婆心:“您应当想象得出来,摩鹿加的名单有多么难以取得,莫非您不想尽快知道答案?”
阿加佩沉吟片刻:“我想,您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他看着夏佐,神色平静地说道:“我想知道他的来历,是因为一个人不能没有过去的活着。黑鸦应当有家人,也有朋友,如果他能找回这一切,那么我也会为他高兴,但以此为交换的筹码,一定要他亲自点头同意才行。”
夏佐依旧在微笑,可他的眼神中已然蒙上了一层阴云。 “看起来,您好像一点都不担心摩鹿加会发现您和您的朋友。”
“我和那里隔了一整个大洋,“阿加佩说,“巨大的香料帝国,又何必为一颗小小的图钉费心?”
夏佐轻轻地冷笑了起来:“我天真的朋友,我可爱的朋友啊!越是庞大的帝国,它的威严和权势就越是不可进犯,也不容许丝毫的反叛。我万里迢迢从葡萄牙赶来,在途中便听说了千眼乌鸦的名头,鉴别香料、决断优劣,更加致命的是,还有人传说,他懂得十几种香料的种植方法……” “那是不可能的,”阿加佩尽可能无动于衷地笑了笑,“大家都知道,种植方法一直为摩鹿加垄断,这是斯科特家族的不传之秘。”
“不错,不错。”
夏佐慢慢地说,“摩鹿加永远产出最优质的肉豆蔻,每一颗都用石灰水腌制过的肉豆蔻,绝不会有人能用它们种出活的植株,丁香和其它香也是如此。但此时,有一个据说是从摩鹿加逃出去的奴隶——”
他加重了语气,讥笑道:“那摩鹿加有什么理由,不来找您的麻烦呢?”阿加佩脸色微变。 图穷匕见,夏佐微笑的模样活像一头露出獠牙的狼:“我并不是在威胁您啊,我只能说是在和您分析利弊,具体怎么做,当然由您决定。”
阿加佩感到一种被胁迫的冒犯,他索性挑明了说:“恕我直言,您也不是什么身份普通的商人!摩鹿加需要注意,可您……” 夏佐脸上呈现出意外的神色,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房门便打开了,黑鸦站在那里,他扫了一眼屋内隐现出对峙的局面,便将眼神转向屋中的陌生来客。 用“扭曲“来形容黑鸦的容貌,无疑是十分贴切的。伤疤席卷了他的脸庞,似乎也同时席卷了他的心灵。他一动不动,高大的身躯堵住了门口的光线,他没有说一句话,一个字,但他的目光燃烧着阴暗熊熊的恶火——他看上去活像是从深渊中攀爬上人间复仇的亡魂。 夏佐已经不笑了,三个一直扮演石头人的随从豁然站起,替主人挡住了这令人周身发寒的注视。 “你是谁?”
黑鸦轻声问,他的面容被毁得太严重,人们早就不能从最细微的表情上看出他心中所想,不过此刻他的情绪无需再做多余的遮掩,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正处于怒不可遏的情绪中。
一个陌生人……陌生男人!居然在饭点过了之后还滞留在家中,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不管他是来做什么的,他一定早就得到了房屋主人的拒绝,那他到底说了什么花言巧语,又用了什么手段,才能恬不知耻地赖在这里……试想他占据了多少阿加佩的注意力! 黑鸦咬紧牙关,尽力让自己因独占欲而燃起的妒火平息下去,这有力地保证了他不会一下把这个陌生男人拖到海里活活淹死。 “咳……黑鸦?”阿加佩感到气氛需要有人出来调和,“这位先生是来找你的,他说,他或许知道你的来历。”
“条件呢?“黑鸦眨也不眨地盯着夏佐的向,快速扫过仆从身上的衣饰,“我知道地中海的商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夏佐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叫他的仆人兼打手们站到身后去。 “我要鉴定一批香料,“他说,“虽然您拒绝了我的邀请和礼物,但如您所见,我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牛脾气。”
“丁香、闭鞘姜和甘松香,原来是那是您送的。”
黑鸦不客气地说,“好啊,关于您的委托,我会酌情考虑的。”
他顿了顿,冰冷地一笑:“酌情。”
他恶意地咀嚼着那个词语,满意地看见夏佐沉下去的脸色。 “您是个大忙人,我就不在这里浪费您的时间了。”
夏佐很好地维持住了他的表情,“不过,我还是要请您再慎重地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他颇具深意地看向阿加佩:“您知道我在说什么,告辞。“ 还对上暗号了! 黑鸦深深呼吸,气得垂在身侧的手指不住抽动。 “大人,“他自以为冷静地叫道,“这个无赖都跟您说了什么?”
阿加佩听见他几乎要爆炸的语气,不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其实并没有什么,”阿加佩说,“但他说的事情确实值得警惕。你对摩鹿加还有残留的印象吗?”
黑鸦被他的问题吸引了注意,将满腔妒恨暂时从拜占庭商人身上移开,“我觉得……提起这个地名,我就很不舒服,大人。”
“很不舒服?”
阿加佩思忖着,“那位夏佐先生对我说,现在有人散播你能够种植香料的传闻,即便你不是摩鹿加的逃奴,那里也会派人来找你……你没有透露你会种丁香的秘密吧?你学会的那些知识,会跟摩鹿加有关吗……”
黑鸦很少对阿加佩说谎,但不知为何,在他的潜意识里,要与阿加佩一同生活,就有许多可疑的细节需要向他隐瞒。 看着阿加佩的眼睛,他同样下意识地掩盖了真实答案,只是避重就轻地说:“不,大人,我从未跟任何人展示过类似的能力。我相信,它们和摩鹿加完全无关。”阿加佩松了口气,喃喃地说:“好的,好的。那么接下来只需要证明你不是摩鹿加的逃奴就好……该怎么做呢,伪造身份和来历?这方面你比我懂得多,你有什么头绪吗?”
黑鸦低声道:“他只是在以一个无中生有的把柄拿捏您,大人。”
“可有一点他总说的没错,“阿加佩摇头,“摩鹿加以高压控制香料的产出和流通,如果他们知道你,知道有人说你会他们的不传之秘,我们一定会面临很大的危险。”
他在屋内焦虑地转悠了起来,忽然问:“或许,你打听过珍夫人这个人吗?她的行事作风怎么样?我是说,无论如何,她好歹是一位女士……” ——一位女士,比起杰拉德·斯科特的狠毒心肠,总要好上不少吧? 黑鸦的面颊抽搐了一下,这个名字从阿加佩的嘴唇中吐出来,立刻令他产生了一种被火舌舔舐的疼痛。那一瞬间,他的嗓音充满暴戾和怨毒的仇恨,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嘶声厉斥:“毒妇!”
阿加佩吓了一跳:“什么?”
黑鸦回过神来,有些头疼地捂住额角。他看起来同样惊讶非常,为方才身不由己的狂怒。 “种种迹象已经表明,我跟她以前是有渊源的,大人。”
黑鸦慢慢地说,“我太多次在他人口中听见她的名字了,只因她乃是摩鹿加这些年崛起的又一股统治力量,地位足以与斯科特家族的顺位继承人并肩。许多传闻轶事都描述过她的做派,他们叫她狮心女士。”
“狮心……”阿加佩不由陷入沉思。 ——那杰拉德·斯科特呢?他的名字,你又可曾听说过? 他很想开口询问,只是无论如何,他都攒不起吐出这个名字的勇气。 “据说,她很久以前有过一位未婚夫,但在一次航行时,那个年轻人遭遇了海盗,双方交战时,船舱里的火药不知怎的没有包好,就那样送他上了西天。自此她一直披着黑纱,再也没穿过其它颜色的衣服。”
阿加佩有些感慨:“哦,痴情人。”
黑鸦不客气地说:“这很大概率只是她的伪装,大人。她绝不是什么良善的好人,指望摩鹿加的统治者网开一面,不如将自己吊在桅杆上,赌一赌鲨鱼的仁慈。”
看主人依然忧虑的模样,黑鸦合起双手,带着恳请和安抚的意味,轻声说:“既然您如此担心,就让我去跟那个无赖交涉一下,好吗?只要还能开出条件,那就证明这事还有回圆的余地。”
“好,”阿加佩懊悔地叹气,“或许我不该见他的。”
黑鸦笑了笑:“这不是您的过错,责任应该在我身上。假如我不对外人说起您的名字,那么今天他就再也不能踏进这间房子。”
一连数日,阴霾悄无声息地笼罩在小楼上空,好在生活总以它自己的方式均衡着万物,一件坏事过后,往往有好事如影随形。 ——船只来往,老艾登的信和礼物也跟着航线抵达,他曾说要将阿加佩当做自己的教子看待,他确实做到了。 “大人,是谁的信?”
黑鸦皱着眉问,他盯着阿加佩含笑的嘴角,那里正旋出一个小小的,迷人的笑涡。
“是老艾登的!”阿加佩笑着回答,“那可真是闲不下来的人啊。”
黑鸦望着信封,眼神中闪过阴暗的火光。他大可以恬不知耻地承认,除了莉莉,他视一切能够夺取阿加佩注意力的东西为眼中钉。 “大人,您是怎么跟这位船长认识的?”
黑鸦装出不经意的样子发问。他一直很想探究阿加佩的过去,渴望了解他的一切,只是,有某种东西……某种令他心悸的,不妙的预感始终阻挠着他,压抑着他的好奇和贪欲。
包括黑发黑眼的莉莉,他能感觉到,这个孩子与他仿佛有一线奇妙的联系,好像他和她之间全无芥蒂。他自然而然地承担了一部分教导莉莉的职责,他深知在这世间,女孩要加倍狡诈,极其自我才能活得更好,可这是她善良的父亲不能教会她的事情。 在此之前,黑鸦憎恨过莉莉的生母,即便阿加佩告诉他那个女人在生下莉莉不久后便去世了。然而,这个值得怜悯的说辞只引来了男人加倍怨毒的妒火,因为死亡是比分离还要可怖的滤网,连最凶恶的罪人也能被滤出一点纯善的好处来,何况是莉莉的母亲? 但那天晚上,当黑鸦走出阿加佩的房间,他第一次怀疑起了阿加佩的话,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莉莉的生母,真的已经故去了吗? 阿加佩嘴角的笑容微收,他轻声说:“很久之前,他救了我。”“救了您,”黑鸦抬眼看他,“我明白了,是您和我说过的那件事。”
“是的……那个狠毒的魔鬼啊。”
他脸上的神情愈发惨淡,“要是没有老艾登,我早就死啦。”
黑鸦却不说话了,阿加佩许久没有等到他的下文,抬头一看,发现他已经陷入深深的沉思,不由打起精神笑道:“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
“在想为您复仇的事,大人。实际上,很久之前就在想了。”
男人说。
阿加佩吓了一跳:“快些打消你的念头!他位高权重,是绝非一般人能够打倒的庞然大物。而那时的我也太过天真,太容易轻信他人……” 他见黑鸦不言不语,就知道这个忠心耿耿的人还没有放弃这个想法,于是急忙转移话题:“更何况,你就算见到他,又能把他怎么样呢?省下来的功夫,还不如来料理今天送到的新鲜牡蛎……” “我想,我应该会毁掉他的身份,“黑鸦不理会他勉强打趣的言语,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双手,那灼烧的疤痕坑坑洼洼,连指纹和掌纹都光秃秃的,“毁掉他的容貌,再夺走他引以为豪的一切。他的下场,也只配和出逃的奴隶一个样。”阿加佩的心头冷意飕飕,黑鸦轻柔的语气未能给他带去一丝一毫的慰藉。男人看了他一眼,忽然温和地笑了:“但您不想这样做,不是吗?我听您的。晚餐的牡蛎已经配好了柠檬汁,海港也送来了上好的细盐,不如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