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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佩本能地感觉到不对。
“黑鸦?”他迟疑地唤道,“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黑鸦费力地伸出手肘,想要支撑着坐起来,阿加佩急忙走过去,塞了一个软垫在他身下,好让他坐得舒服一点。 “……这是什么名字?”
他咳了几声,又清了清喉咙,眉头紧紧皱着,好像不大能适应他现在的声音一样,“我的嗓子怎么了?”
阿加佩怔忪地望着他,声带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塞住了,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他恢复记忆了……而且好像根本就不记得作为黑鸦时发生的一切,现在他看周围的眼光,包括看着自己的时候,都是如出一辙的冰冷。 这毫无温度的态度刺得阿加佩心头发凉,手也不由自主地僵在半空中。 “你……您想起过去的事了吗?”
他收回欲扶的手掌,按捺下心中愈发高悬的失落感,坐在床边轻声道,“不是我叫您黑鸦,是您这么称呼自己的。”
黑鸦按住自己的喉结,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嘶哑地固执发问:“所以,我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阿加佩沉默片刻,回答道:“在喝了大量海水后,又经历了长时间的淡水缺乏,医生说,是海里的盐烧坏了您的喉咙。”
似乎是觉得他说的话毫无根据,黑鸦的嘴角不由勾出一个嗤笑的雏形,但那笑过早地凝固了,他的瞳孔忽然剧烈颤抖,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对面色泽发黄的墙壁。他陷在一场发生在久远之前的往事里,连呼吸都急促起来,种种纷杂的神色快速消逝在他的脸上。 他在害怕,阿加佩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他在痛苦,在惊惧……他的世界在飞快地崩塌。 黑鸦慢慢抬起胳膊,他仔细端详着它们,端详着那双疤痕累累,因为失去了掌纹指纹而显得光秃秃的手。他翻来覆去地看,仿佛那是什么他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一团蠕动在一起的奇异毒虫。 他的神情中充满不可思议的憎恶,蓦地,他一下按住自己的脸,在上面胡乱摸索了几下,然后呆住了。 血腥的陈旧记忆正在逐渐复苏,他一动不动地凝固在那里,活像一尊浇灌后冷却的铜像。 阿加佩咽了咽嗓子:“您……” “……镜子。”
黑鸦轻声说,“给我镜子。”
阿加佩被他吓到了,他连忙站起来,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斟酌着柔声哄劝:“我觉得,您现在还是……” 黑鸦猛地转头,乌黑的瞳孔犹如燃烧着两簇择人欲噬的恶焰,他阴骜而愤恨地盯着阿加佩,厉声咆哮道:“镜子!我说镜子!”
阿加佩被吼得浑身发抖,脸上血色褪尽。他的嘴唇张了又张,最后还是喃喃应道:“好的,好的……镜子……” 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去,眼前的楼梯在眼前不住盘旋、放大,几乎令他陷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万花筒里。 他想起了过去的一切,唯独忘了作为黑鸦的时光,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光。 阿加佩的脑海中浑浑噩噩,不明白这是什么滋味。 他们在城中重新购置了房子住下。 幸而贵重财物和重要物品,有一半装在箱子里,深埋在地下,总不至于付之一炬。赫蒂还在烧毁的小楼中翻出不少先前烧变形的金银币,以及一些坚固而珍贵的宝石,这些足以在赔偿伤亡仆从的亲属之后,继续维持他们的生活。 然而,丁香小树已经全部烧死,昔日黑鸦送给阿加佩的绿松石,亦在高温下褪色皲裂,失去了它们迷人的色彩——正如他对阿加佩的感情,在一场大火后,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阿加佩实在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 自从他看见过自己现在的样貌之后,他就变得比以前还要沉默,还要骇人。阿加佩曾经鼓起勇气,断断续续地告诉过他一些失忆后发生的事情,指望能找回原来那个忠诚的朋友,可事实全然令他失望了,黑鸦瞥给他的目光是如此寒冷,几乎冻伤了他的心房。 莉莉也不敢接近他了,小百合花搂着爸爸的脖子偷偷掉眼泪,问他“叔叔怎么变了”,阿加佩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能亲亲女儿,告诉她叔叔最近心情不好,还是不要去打搅他了。 一天傍晚,黑鸦在长久的缄默后忽然开口,问了阿加佩一个问题。 他问:“你为什么救我?”
阿加佩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 为什么救?他还在思索,黑鸦就毫不留情地继续说:“因为同情,因为可怜,还是因为你刚好需要一个男仆,而我足够便宜?”
阿加佩顿了一下,勉强笑道:“因为您当时看起来需要帮助。”
“那就是同情了?”
黑鸦的目光尖锐,他讥讽地笑了起来,“看见我这个毁容的瘸子,就想起了从岛上逃出去的自己,所以你才救了我,是吗?”
他的声线因嘶哑而古怪尖锐,但比他的嗓音还要尖锐的,是他言语中透出的恶意。 这些时日,每一个漫长难耐的白天,每一个寂静如死的夜晚,黑鸦,或者说杰拉德,都在心悸与愤恨交加的火焰里煎熬。残酷的现实逼迫着他,令他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这世上是否当真有神,能够聆听到凡人或真心或虚假的承诺,并将它们付诸行动,成为一种现实? 他曾经用个人的名誉和家族的繁荣,向面前的卑微奴隶许下诺言——是的,这确实是真的。可这种把戏不过是口头的玩笑,虚假的幌子,天底下没有任何一国法律敢于为其背书。可偏偏是这次,他的诺言居然得以实现……而这让他在失去一切之后流落至此,又沦为了昔日奴仆的附庸。 为什么?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什么样的力量操纵了这一切?倘若不是他一眼看出这个奴隶还和以前一样愚蠢懦弱,无知天真,他是绝不会将“造化弄人“这个词安在自己头上的。 阿加佩猝然站起,由于起身过急,他失手带翻了桌上的茶杯。他的面孔比死人还白,手臂微微发抖,不知是烫的,还是别的什么缘由。 “你、你怎么知道……” 杰拉德面无表情地打量他,望着他蔚蓝如大海的眼睛。他正在做一个抉择,究竟是要完全落下眼前人头顶悬挂的屠刀,还是要大发慈悲,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宽恕他这一回。 气氛越发僵持,就在这时,莉莉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小声叫了一句:“爸爸!”
杰拉德微微侧头,看见那个黑发黑眼,白皙娇嫩的小姑娘。 如此相似的眼眸,如此相似的发色,这会是他的孩子吗? 他厌恶孩子,一如厌恶自己的家族,那个权势滔天,因而斗争也格外血腥残酷的家族。他曾经是君临于族群顶点的雄狮,却因为一个小小的纰漏,在夺取权力的战争中被亲生手足残害至此。 她呢?她也是这样一个流着吃人血脉的小怪物吗? 更有意思的事情来了,他漠然地盯着那个名叫莉莉的孩子,漫不经心地想。 我给了你价值万金的戒指,给了你一个后代,而你,就用七磅巴拉马尔的廉价黑胡椒赎回我的命。 杰拉德回过头,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容:“我是那座岛的客人,我见过你。”
阿加佩抱起莉莉,脊背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 “爸爸?”
莉莉伸出小手,不解地摸着父亲惨白冰冷的脸颊。
“好……好的,”阿加佩努力睁大眼睛,慌乱地呓语道,“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我……” “我在你这里住了多久?“杰拉德皱着眉头,看见阿加佩如坠冰窖,气息微弱的模样,不知为何,他心里居然没有往常摧折人的快意,只有一丝如鲠在喉的感觉,不轻不重地坠在他的心口。 真是索然无味,他想。 “一年零八个月,先生。您就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阿加佩背对着他,只有莉莉趴在父亲的肩头,用胆怯而好奇的眼神偷偷观察两人之间的互动。
杰拉德失去了继续戏弄的兴致,无聊地说:“那么,感谢你的收留,你还需要什么回报,或者是……” “不用了,先生。”阿加佩忍住泪意,打断了他的话,“能登上那座岛,就能证明您不是逃奴,而是一位身份尊贵的大人。相信对您来说,在这儿居住的经历仅仅是个不幸的意外。我不需要什么回报……请您回去之后,也尽快忘记这里吧。”
黑鸦脸上虬结狰狞的伤疤抽搐了一下,听见这句话,他微微瞪大眼睛,折磨人的念头退去了,唯有说不出的惶恐,弥漫在他的心头。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区区一年多的时间,他和这个奴隶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他豁然站起来,冷声说:“当然,即便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不过,在走之前,我还需要做一点扫尾工作。别担心,这是免费的,就算对你的报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