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关有良正在客厅里接待荒木。昨天又有一大批鹿死亡,关家鹿趟十二个鹿圈中已有八个鹿圈的鹿全部死光,剩下四个鹿圈中的几百头鹿还在垂死挣扎。荒木一直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伺机而动。他认为是该自己出面的时候了。他问关有良,面对百分之八十的鹿死亡,有什么应对措施?关有良说这是我们鹿趟子的事情,自然会有办法,荒木先生就不要太操心了。荒木冷笑一声,挺直了身体,斜睨着眼睛说,如果几天之前鹿达官先生说这种话,顶多算做不礼貌的话,现在再这样说恐怕就不太合适了吧?
关有良不知这诡诈的日本人为什么这样说,有些紧张,又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看着荒木。 “请鹿达官看一样东西。”荒木拿出一张契约举在关有良面前。“这是我刚和刘静东先生签下的合同,他已经把关家鹿趟的全部股份转让给我们株式会社了。”
仿佛一个炸雷爆响,毫无准备的关有良头晕目眩,几乎一头倒在地上。慌乱之中去摸茶杯,却将茶杯碰翻,茶水流了一桌子。关有良接过合同看了看,果然签着刘静东的名字。那三个黑字像一块黑布罩住了他的眼睛,半天没看清东西。这叫什么?这叫苍蝇叮在驴胯上,专抱日本人的粗腿呀!这种数典忘祖的事情他也能干的出来! 荒木得意洋洋地看着关有良,压抑着兴奋说:“鹿达官先生,从现在起,我们就是合作者了,要精诚团结,共存共荣,经营好关家鹿趟子,重振关记鹿茸的雄风,对吗?”
刘老静在那个吉凶难料的卦前犹豫了很久,做出了一个决定。避凶趋吉,将在关家鹿趟持有的股份全部转让。转让的对象他也想好了,就是荒木。在海平县,除他以外,没有人能有这样的实力。刘萍不同意他这样做,提醒他股份可以转让给任何人,就是不能转让给荒木,他不是正经生意人。刘老静觉得荒木固然精明狡滑,但在和他的交易中,自己增加了粮食出口,所得利润并不亚于在鹿趟子投资所得,又不担风险,何乐而不为呢?此举没有得到关有良的认可,只好以后再向他解释了。日本人,谁能惹得起?当然,有关灵茸的凶险之象,刘老静没有对刘萍说。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每当传来鹿趟子死鹿的消息,他就暗自得意。 关有良从慌乱中平静下来,要再仔细看看合同,荒木却收起来了。 关有良皱皱眉:“这……荒木先生,这件事还有没经过董事会讨论,刘静东这样做不符合规定。”
“现在情况紧急,顾不了那么多。日后召开董事会的时候,我会让全体董事传看这份合同的。刘静东让我转告你,有什么想法可以找他的律师去谈。从即日起,刘静东先生的股份已经转到本会社名下,做为关家鹿趟的第二大股东,本会社有权过问鹿趟子的经营情况。特别是在目前鹿役大范围流行的危急形势下,我们更应该果断地采取措施。”
“采取措施……?”
“是啊!难道鹿达官要看着鹿全部死光吗?”
“你……”关有良这才看清了荒木的险恶用心,他要乘人之危,攫取鹿趟子的控制权。他更恨刘静东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为了自己的利益,竟然可以出卖合作伙伴!荒木不过是怀揣铃铛响(想)得美,没那么容易! “荒木先生,谢谢你对鹿趟子的关心。不过,据我所知,荒木先生是打鱼出身,并没养过鹿吧?”
“八嘎!”
荒木吼了一声。“鹿达官先生嘲笑我不懂养鹿吗?我可以告诉你,本会社实力强大,经营范围包括农林牧渔各个方面。我可以向鹿达官透露一组数字:本会社在满洲耕种的土地就有84万亩,仅去年一年,满洲所产大豆的75%、豆油的20%、小麦的30%、大米的80%,通过本会社运往日本。此外,还有羊毛、羊皮、马匹、肉类、杂粮、杂豆、棉花、烟草、甜菜、麻类、水果、柞蚕、蜂蜜、药材、木材……可以说满洲生产什么,我们就经营什么。养鹿业在鹿达官看来是了不起的大事了,可是在我们会社么……”荒木伸出手掌,动了动小拇指,“它只能算得了这个。关家鹿趟能和本会社这样有实力的股东合作,应该是求之不得的。”
关有良没有理睬荒木。 荒木大度地笑了笑:“来呀,把东西抬上来!”
几个民夫搬进来十几个纸箱子,放在客厅里,花花绿绿的包装上面,印满了外国字母。关有良虽然不认识外文,但他已经想到,是些什么东西了。 “鹿达官,看看吧。这是本会社从欧洲和日本定购的兽药,全都是最新研制开发的。不管鹿趟子出现什么样的疫情,肯定药到病除。”
“荒木先生想的可真周到啊……”关有良心想,药肯定有效。但是,日本人股本的进入,比鹿疫本身更为可怕!“荒木先生,我想知道,买这些药要花多少钱?”
荒木摆摆手:“我不是来卖药的。既然是股东,拯救鹿趟子义不容辞。”
“不会这么简单吧?即便是股东买药,也是一笔投入,要算帐的。在你之前,有一个叫做伊万诺夫的老毛子已经把药送来了。我拒绝了他,主要原因是他的要价太高。我想,荒木先生的药,也不会白白送给鹿趟子吧?”
关有良心里清楚,这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再加上刘老静的股份,荒木完全可以达到控股的目的。就是让鹿全部死光,以后白手起家,也不能让日本人得手!
“鹿达官,你考虑得太多了吧?”“不,荒木先生。鹿疫固然严重,但鹿趟子还拿不起这样大的本钱防治鹿疫。还是请荒木先生把药带回去吧。”
“鹿达官先生,我可以告诉你,这批药可以先不要钱,它是本会社贷款购买的。”
关有良笑了笑,心想这更可怕。贷款就像是一个鱼饵,咬上了就更吐不出来了。“荒木先生,我关有良养了一辈子鹿,也见过鹿疫流行。说严重当然严重,说可怕也很可怕。不过,现在已经有了简单有效的防治办法。”
荒木吃了一惊,摘下眼镜,不停地擦着。“鹿达官有什么办法?”
关有良喝道:“带上来!”
院丁押着赖传久和琉璃琐进来。琉璃琐仿佛得了重病,面色枯黄憔悴,全身软绵绵的,靠在赖传久身上。荒木惊奇地看着两人,不知关有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荒木先生,你听说过‘醋打哪儿酸,糖打哪儿甜’这句话吗?鹿疫不是平白无故发生的,是因为琉璃琐这个扫帚星的到来才带来了灾难。她打着送回神鹿灵茸的幌子,给鹿趟子带来了邪气,所以才造成鹿疫流行……” “哈哈哈哈……”荒木一阵狂笑,指着琉璃琐说:“扫帚星,邪气……鹿达官,你就用这种办法拒绝我吗?”
“你不相信吗?我的办法会立刻见效。”
“鹿达官,你可以随意处理我,但我不是扫帚星!”
琉璃琐说。
“她要是扫帚星,那我也是,因为我是和她一块儿来的。如果对她的处罚能够拯救鹿群的话,我愿意和琉璃琐一块儿领受。”赖传久说。
“好啊,英雄救美,我可以成全你。”“赖传久,你少充英雄,我也不是美人,是个人见人恨的扫帚星!你和关有良唱的双簧也该收场了。你还是离我远一点儿,别送了命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爸,你不能这么做!”
关鹿大叫着跑上来,冲到关有良面前,指着两块匾说:“爸,我提醒你,你不仅仅是个鹿达官,还是全县有名的大善人呀!”
关有良皱皱眉:“关鹿,你少管闲事!”
“人命关天怎么是闲事?鹿趟子出现鹿疫,就是因为养鹿之人缺乏慈悲宽厚之心才造成的,怎么能怪不相干的人呢?鹿是神兽,养鹿之人也应该心地纯洁……”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关有良无地自容,狠狠地打了关鹿一个耳光。 关鹿捂着脸,看了关有良好一会儿,才流着泪跑了出去。 这一幕深深地刺激了琉璃琐。她想不到关鹿会有这样的义举,悔悟自己错怪了有着金子一样心灵的人。她这才明白,有这样的山水,才能产生梅花鹿,才能产生侠骨柔肠的养鹿人。 “来人,把他们押下去,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关有良一声吆喝,院丁押起二人往外走。
“慢着!”荒木低沉地叫了一声。“我想知道,鹿达官打算怎么处理他们?”
“这个么,”关有良得意地笑了笑,“鹿趟子自有鹿趟子的规矩。本来应该把送木箱的人杀掉,以祭山神,但我不想在鹿疫流行的时候,再给鹿趟子增加血光之灾。所以要把他们送到一个地方……” “鹿达官先生,你敢断定,把他们送走以后,就能控制住疫情吗?”
“这和荒木先生对那些药品的作用深信不疑一样!”
荒木倒吸一口冷气,他强压火气,想给这个固执的中国人以致命的一击:“鹿达官先生,如果这样做了之后,疫情仍然得不到控制,因此造成的损失由谁来赔偿?”
“我是鹿达官,当然由我负责!带走!”
荒木愣了愣,他没想到关有良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仍不服输。 “鹿达官先生!”
赖传久大声叫道:“你身为奉天省议员,胆敢以身试法,残害生命,滥杀无辜,就能挽救鹿趟子吗?”
“混蛋!鹿疫流行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正要派人找你,你却自己送上门来,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鹿达官先生,你要是真想扼制疫情,有这么多药品,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天下没有望着房箔掉馅饼的好事,你知道这些药品是哪里来的吗?”
关有良说。
赖传久愣了一下。 “哼,死到临头还帮日本人说话,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关有良喝问。
赖传久冷冷地看着他:“鹿达官,我是为鹿趟子考虑才说这话的。你可以拒绝我的意见,但你不能诬陷我!鹿趟子的疫病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嘿嘿,原来是想推卸责任呀!好吧,临死喝凉水,让你明白到底。除了你和琉璃琐两个人,鹿趟子谁也没来过,你怎么敢说疫病和你们没有关系呢?”
“若按你的说法,是把木箱带到鹿趟子的人带来了疫病,可是,木箱并不是我们带来的!”
“南蛮子,你休想狡辨!”
“不是狡辨。木箱在半路上弄丢了,是草爬子带回鹿趟子,又被关维抢到手里的。鹿达官说说,该惩罚谁呢?”
“你……”关有良竟然被顶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挥挥手,让人把他们带走。 院丁押着赖传久、琉璃琐向外走。 “等一等……”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来,关有良看看,是琉璃琐在说话。关有良冷冷地说:“你想求饶吗?太晚了吧!”
“我不是求,求饶……我想,我不辞辛苦地送回了灵茸,现在我要离开鹿趟子了,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再看一眼灵茸,到了阴间对我大爷也有个交代……” “你要看看灵茸……”关有良沉吟。按说一个将死之人,提出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只是……关有良的目光扫到荒木身上,见他的小眼睛也紧紧地盯着自己。这个该死的日本人!你用不着这样盯着我。如果没有你在场,我不会答应琉璃琐。本鹿达官倒想让你看看,中国人是怎么办事的;也让琉璃琐死得心服口服,没有怨言。 “好吧,跟我来。”
关有良说。
赖传久吃惊地看着琉璃琐,他猜到她要有所动作,但想不出她这副样子还能做什么。他向前走了几步,却被一个院丁挡住。 琉璃琐在两个院丁的押送下,跟着关有良向另一间屋子走去。那里有关有良临时设立的香案,灵茸供在上面。荒木一言不发,他的注意力没有在琉璃琐身上,他要看看关有良这个难缠的中国人还有什么样的表现。 没有人知道在供奉灵茸的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转瞬之间,关有良再出来时是倒退着脚步,瞪大眼睛看着一步步逼近的琉璃琐。两个院丁手中的枪指着琉璃琐,却只能随着关有良后退。已经病得弱不禁风的琉璃琐哪里来的如此神力?人们看见琉璃琐高举着灵茸,灵茸尖尖的分杈直指她细弱的咽喉,好像数把利刃,随时可以刺下去。 赖传久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直到两腿哆嗦起来,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他全身的血液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搅动起来,飞速流动。那瞬间就会响起的枪声,一定会震破他的灵魂。他张了张嘴,想对琉璃琐说句什么,可是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声音在心中不停地回响:放下灵茸,放下灵茸…… 关有良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是哀求般地说道:“琉璃琐,有话好说,你这是干什么?”“鹿达官先生,我告诉你,我不是扫帚星,关家鹿趟的疫情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请你放下灵茸,好吗?”
“不!只有灵茸能证明我的清白,保护我的安全。它是我的护身符,我再也不会离开它!”
琉璃琐走到赖传久面前,轻声地说:“快走……”率先向门外走去。 赖传久如梦方醒,紧紧跟上琉璃琐。 一个院丁举枪瞄准,被关有良拦住:“不能开枪!灵茸最怕沾上人血……” 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两人从容不迫地离开了关家大院,呆若木鸡。只有荒木突然又爆出公鸡打鸣般的大笑,那声音仿佛无数条虫子,全都钻进关有良的衣服里,在他的皮肤上爬来爬去。 “鹿达官先生,你可真大度呀!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让两个外来人拿走了灵茸……”荒木尖着嗓子说。 “不!”
关有良打断他:“他们跑不远。说句夸口的话,两天之内,灵茸又会回到我的手上!”
荒木转了转眼珠,谁知道这是不是关有良给他演的一出苦肉计? 院丁向关有良报告说,赖传久和琉璃琐向东方去了,关有良心中冷笑一声。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长短。距关家大院东方十几里的地方就是黑瞎子沟,正是关有良要送琉璃琐去的地方。他们自投罗网,只能是天意了。 赖传久扶着琉璃琐逃出关家大院时,慌不择路。赖传久一眼看见远在天边的地方,云雾缭绕之间的长白山主峰,皑皑白雪发出耀眼的光芒,似乎在向他们招手,他的脚步自然踏向这个方向。沿着齐胸高的野草中发现一条行人踩出的小路而去。他不可能知道,他们踏上的不是求生之路,而是正向鬼门关走去。 那条小路是放山的人踩出来的。 所谓放山,就是挖人参。这些人都是成帮结伙的,这不仅仅是因为山中猛兽出没,人多了安全一些,还因为山高林密,极易迷路。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根棍子,俗称“索拨棍”。这根棍不粗也不长,但用处可大去了。用它敲击地上的倒干木或站着的空树干,称做“叫棍”。叫棍时发出的声音清脆,传得很远。一伙挖参人中有人麻达山,即迷路了,他会有节奏地叫“麻达山棍”。棍声传出后,把头听见了,他立刻会“喊”,这“喊”声自然也是叫棍。这样的回应叫“接棍”。麻达山人听见了还要“回棍”,报告自己的位置,向把头靠拢。平时放山人都是你一下我一下地敲,报告位置,互相联系。如果听到“麻达山棍”就要组织营救。 两人手里没有索拨棍,就是有也不知怎么敲,也没有人回应。走向东方全是误打误撞。脚下的路很平坦,只管向前走去,果然进了黑瞎子沟。黑瞎子沟是两山之间的盆地,当地人叫这种地形为“干饭盆”,麻达山人的棍声能传出来,可把头的回棍声却传不进去。有时甚至能听见周围村庄鸡鸣狗吠之声也走不出去,只能一下一下敲击“绝棍”,声音单调而悠长,直到敲不动为止。外面的人听到撞击心房般的绝棍,只能手扶树干默默地流泪,或许几年后有人能发现麻达山人的一堆白骨。更奇怪的是,这里的“干饭盆”一个连着一个,有时走出了一个“干饭盆”,又进入另一个“干饭盆”里,永远也走不出去。就算不麻达山,“干饭盆”里经常有老虎、黑熊出没,还有长白山特有的一种毒蛇。这种毒蛇俗称“土球子”,蛇身不长,剧毒无比,一窝一窝地缠在一起。不小心被它咬上一口,活不过两个时辰。 他们走进“干饭盆”时,恰巧被肇面三看到,他吃了一惊,大声喊叫:“别进去,别进去呀!”
两人却以为是追兵迫近,反而越走越快,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肇面三顿足叹息:“这叫什么灵茸啊?谁得到它谁倒霉!”
进入森林后,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两人边走边唠,没觉得有不对头的地方。赖传久问:“琉璃琐,刚才可把我吓坏了,你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
这是他的真心话。
“我也说不明白,反正我一见着灵茸,心里就格登一下子。我从三宝营子大老远地跑到这里送灵茸,没见到要找的人不说,还把命搭上了。你说这不是卖门神的掉江里,人财两空吗?我可不能吃这哑巴亏!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豁出去了,一把就把灵茸抢在手里!没成想那个关有良还真鼠眯了……”琉璃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是啊,反正也是死,冒险一搏,抢下灵茸,说不定还会有转机呢!真想不到,这小姑娘能有临危不惧的大将风度,还真不能小瞧了她。柳欢喜恰恰是看上了她这一点,才放心地让她送回灵茸的吧?相比之下,自己的胆怯、畏缩,简直就不像一个男子汉。 “琉璃琐,我真佩服你。为了达到目的,连命都能豁出去!”琉璃琐轻轻地摇摇头:“不。这算不了啥,要是当时灵茸在你手里,你也会这么做的。”
赖传久没有说话。要是灵茸在他手里,他真能做出那样的举动吗?灵茸毕竟不是自己的,他总觉得,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帮琉璃琐的忙。 他们已经麻达山了,却不知道,还在山沟里乱撞。看看四周,好像是刚刚走过的地方,又不太像。反正都是几乎一样的树木,几乎一样的山岗。两人发生了争执,都说自己要走的方向对,谁也说服不了谁。吵着吵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白天似乎听到过不甚清楚的鸡鸣狗吠,而此时,野兽的嚎叫从不同的方向灌入耳中,慑人心魄。和上次跌入鹿窖中不同,这一次分明是落入野兽的包围圈里。赖传久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关有良不派人追赶。方圆数十里全是鹿趟子的地盘,两个陌生人在这样的地方蹦达,就像孙悟空,再有能耐来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初夏时分,山里的夜清凉无比,琉璃琐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早已抖成一团,在赖传久的怀里瑟缩。手无缚鸡之力的赖传久,不要说捉一只野兔、山鸡之类的野味充饥,连点燃一堆篝火取暖都很难。夜露越来越重,打湿了衣服。琉璃琐脸色苍白,紧闭双眼,手脚冰凉,只有紧贴赖传久的胸部还有一丝暖意。赖传久有些后悔了,不是因为自己,她也不能落到如此境地。有许多事情,为什么非要刨根问底呢?要是不答应琉璃琐,弄清楚大爷送回灵茸的原因,不会有这样的结果吧?这不是件小事情,靠他们两人恐怕很难完成。看着怀中一动不动的琉璃琐,赖传久很担心,她会随时随地停止呼吸。“琉璃琐!琉璃琐!”
他不停地呼唤着。琉璃琐勉强撑开眼皮,目光轻轻地一闪,表示她听到了,又闭上眼睛。
“不能这样等死!”赖传久立刻为琉璃琐按摩穴位,搓手搓脚。一定要让她保持正常的血液循环和体温,天亮时再想办法。赖传久的努力终于见到成效,渐渐流逝的生命又回到琉璃琐身上。“赖大哥,为了我,你不值得这样……”琉璃琐有气无力地说。“不,琉璃琐,是我对不起你呀!你若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也不能活了!”
琉璃琐心头一颤。一个女人,听到一个男人说出这样的话,还有什么更高的要求呢?她忽然觉得,过去的十八年,自己的生命暗淡无光,从今夜起,被压抑了十八年的生命能量喷薄而出,它就是一轮红日,照亮了他俩,也照亮了晦暗不明的未来。她不能死,她要好好地活下去!为自己,也为别人。她要让人们看看,患难中产生的爱情有怎样神奇的魔力! 两个生命在深山密林的黑夜中,靠着相互的温暖和撞击产生的微弱火花,抵御着寒冷,抗击着危险,度过了他们终生难忘的一夜。不知为什么,他们没有受到任何侵袭,所有的野兽毒蛇也都销声匿迹。 当太阳又一次懒洋洋地挂在树梢,水银泻地般地铺洒光芒时,两人从酣睡中醒来。一睁开眼睛赖传久就想到,恶梦并没有结束,他们还没有逃生的办法。一天一夜没吃东西,饿得眼前直冒金星。能不能填饱肚子,成为首要的难题。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向着他们生命的终点靠近。赖传久站起来,伸个懒腰,赖传久强撑着坐起来,向四周张望,至少要先找到一处水源,洗洗脸,痛饮一通,再想办法找吃的。他忽然觉得双手手背刺痛无比,像是有无数蜜蜂在蜇。仔细看看,却是不知何时,手背上突然出现了白色的、细细的小刺,正是这小小的东西搞的鬼!赖传久这才想起,昨天遇到一棵高大的植物,它的叶子十分宽大,他顺手摘下一片,顶在头上遮阳,进了林子又用它擦擦手才丢掉。好像在那一瞬间,他看见叶子的背面长满了这种小刺。赖传久不知道,他碰到了是长白山一种咬人的草,俗称“蜇麻子”,它浑身上下长满了倒戗刺,全都隐藏在叶的背面,不易发现,让人上当。赖传久顾不上干别的,认真地挑起刺来。一只蚂蚱跳到赖传久的手上,他一把抓住,用草棍拴上,又低下头去,在草丛中寻找起来。 琉璃琐好奇地看着他:“你干啥呢?”
赖传久头也不抬地说:“找吃的,我们还没吃早餐呢!”
一会功夫,赖传久抓了许多叫不名字的昆虫,又捡了一些干柴,拢起一堆火,烧烤起来。焦糊的气味阵阵传来,琉璃琐差点吐出来,只好躲得远远的。赖传久已经大吃起来,不停地叫着琉璃琐:“你尝一尝,这是多么好的美味佳肴!在广东,人人都喜欢吃。要是能抓到蛇、蜥蜴和穿山甲,加上调料一烧,口水不流多长才怪……” 琉璃琐无法看他的吃相,扭过头去说:“你还说关东人野蛮,我看你们南蛮子才野蛮,不管啥东西都敢往嘴里塞,听一听都让人恶心死了……”琉璃琐只顾自己说着,猛听得赖传久一声大叫,吓了她一跳。她回过头,只见赖传久手指着不远处,目瞪口呆。 只见一堆白花花的东西耀眼。定睛看去,却是一堆死人的骷髅。琉璃琐惊叫一声,拉起赖传久就跑。两人连滚带爬地越过一个山坡,早已喘得上不来气,动弹不得。 琉璃琐看看赖传久,面露惊恐之色:“赖传久,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别瞎想,我们一定要走出去!”
赖传久安慰道,但他的心里并没有多大把握。死人的白骨令他心跳加速,到现在还没平稳下来。那,就是两人最后的结局吗?
“唉,大爷哪里是让我送木箱,这不是让我送死吗?”琉璃琐把用生命换来的灵茸狠狠地抛在地上,嘴里还不依不饶地骂道:“都是你,都是你!”
赖传久看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赖传久,说真的,我就是死了也没什么,就算是给大爷尽孝了。可是,无缘无故地把你牵扯进来,让我于心不忍……趁着你还有点力气,赶快走吧,逃出一个是一个……” “琉璃琐,别这么说。我怎么能扔下你一个人走呢?”
“你要是能走出去,就带人来找我,不能两个人都在这儿等死呀!”
琉璃琐仍然有气无力地说着,但是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急了。
赖传久还要说什么,一阵轻微的声音传过来,听得出,那是有意缩小的声音,是发现了攻击目标,悄悄接近时的声音。小心翼翼之中暗藏杀机,积蓄的能量随时致人死命。是老虎,还是黑熊?难道,自己还在为饥饿发愁的时候,就成为野兽果腹的食物了吗?他看看琉璃琐,见她正努力睁大眼睛,又把灵茸紧紧抱在怀里,一副同生死的架式。 一双穿着水袜子的脚出现在面前,还有一只黑洞洞的猎枪枪口对着他们。 “起来!”一声断喝让赖传久看清了,共有四个人,都拿着猎枪和索拨棍。他没见过这些人,也无从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四人好像随手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架起他俩,翻过两座山岗。山下的土路上,一辆马车在等着他们。两人一言不发,听由这些人摆布,他们也没有力气挣扎了。琉璃琐不知什么时候,把灵茸套在了脖子上。这使她的样子非常可笑,但赖传久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这是些什么人,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是一次邂逅,还是跟踪而至……从他们毫不犹豫的动作上看,是有所准备,而且还认识他俩,连问都不问。不管怎么说,他们离开了黑瞎子沟,不至于在那里送命了。琉璃琐的手微微颤抖,紧紧地握住赖传久的手,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树枝,以减轻内心的紧张。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直到大车驶上官道,奔向海平县,赖传久才认定,这些人不是关家鹿趟的,也不是警察局的,更不像是荒木派来的。大车进了县城,从义和堂大药房的前门绕过,直向后门而去,赖传久才想到,他们落到了刘老静手中。 刘老静得知琉璃琐有生命危险,见赖传久匆匆离去,觉得这件事非同一般。他立即派人跟踪,随时向他报告情况。他本想亲自去鹿趟子找关有良谈谈,可是荒木以增加豆饼出口额百分之三十至百分之五十的优惠条件,买走了关家鹿趟的股份,在关有良面前不好交代。这是刘老静被逼无奈的事情。他既不肯放弃关记鹿茸的经销权,也不愿意破坏与日本人的合作关系,只好接受荒木的条件。无论如何,鹿趟子都是一块肥肉,有朝一日,他还要把这股份买回来。所以他对关家鹿趟的风吹草动不能不处处关心。当他听说赖传久、琉璃琐带着灵茸逃出关家大院,关有良没有派人跟踪时,觉得这是天赐良机,命人到黑瞎子沟寻找他们的下落。灵茸是刘老静梦寐以求的东西,能得到它,还将成为和荒木讨价还价的筹码。 看见琉璃琐以命护茸的样子,刘老静说:“赖先生,我没有恶意,也不想要你们的鹿茸,告诉这位小姐,把鹿茸放下来,好好休息一下。”
“多谢刘老板救命之恩!”
赖传久说着,向刘老静深深地鞠了一躬。
“哎,赖先生,说这话见外了不是?你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如今你有了难处,我能不拉一把吗?”“鹿趟子发生的事情,刘老板都知道了?”
赖传久问。
刘老静点点头:“我看鹿达官是糊涂了,咋能这么做呢?养鹿哪有不发生疫情的,关家鹿趟子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疫情也有几回了。出了疫情就要杀人,这是哪家的道理嘛!”“全是灵茸惹的祸!”
赖传久心里说。
一桌子上好的饭菜端了上来,饿急眼了的赖传久和琉璃琐狼吞虎咽,转眼吃了个肚圆。刘老静问:“不知二位还有什么打算?”琉璃琐刚要说话,赖传久拦住她:“感谢刘先生的救命之恩。下一步打算还要想一想,我们先住在这里,请刘先生不要把我们的情况透露出去。”
“可以可以,赖先生想住多久都行。至于你们的行踪,不用说我也会保密的。若是让关有良或者荒木知道了你们的下落,从义和堂把人抓走,我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刘老静为两人安排好了房间,琉璃琐问赖传久:“你真想在这里住下去呀?”
“傻瓜,在这里住下去干什么!我只不过是搪塞一下。还得按咱俩的计划办。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恢复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