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发出了如同受伤的野兽般的哀嚎声,连外面震天响的劣质炮仗都没能盖住那凄厉沙哑的声线。第二天白叔叔向着街坊邻里借了一笔钱,一个人抱着卷小小的草席,走向了荒芜的远山。他好奇地问娘亲白叔叔要去哪,娘亲一边温柔的抚摸着他头顶的发丝,一边带着叹息说道:“白叔叔的儿子走了,他是去送行。”
“走了?他去了哪里?”
小商决奇怪的问道。“去了另一个....没有痛苦,没有寒冷,也没有饥饿的世界。”
他的眼睛微微发亮,稍微支起点身子问道:“有那样的地方吗?我也想要跟着去!”
娘亲的手一顿,接着温柔的说道:“若是小商决去了那里,就再也不能回来,也再也见不到娘亲,爹爹和妹妹了,这样也可以吗?”
小商决只犹豫了一秒钟,就坚决的摇了摇头,扑进了娘亲柔软的怀里:“那算了,我还是更想和你们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嗯,我们一家人永远都不会分开的。”
小商决到现在都还能隐约的记得,那时娘亲的手因为每日的劳务和手工有些粗糙,可那是他最依恋的温柔和暖意。柔软的像天边洁白无瑕的云朵。三天后,白叔叔回来了,原本就沉默的他此时更加的寡言少语,唯独在看见小商决时眼睛会微微亮起,也会经常来给他讲一些故事,陪他玩。爹爹说,这是因为他和白家儿子很像的缘故。小商决有些不高兴,自己明明比白家儿子高,也比他俊,才不一样呢,可他每当看见白叔叔望着他时的那种有些复杂的眼神,便又觉得有些不忍。白叔叔明明是在看着自己,可他又觉得那视线并没有落在自己的身上。他总是会觉得那个人周身都是伤心的气氛,那种比自己已经一个月没能吃到肉了的伤心还要强烈的心情。很久后,他才明白,那种心情叫做怀念。白叔叔经常给他讲一些故事。讲在小乡村的外面还有一片很广阔的天地,那里不是遍地的铁矿,而是富饶的集市和土地,土地上有两个大家族,其中一个名为百里。还讲从前有个书生,满腹经纶但性格执拗,得罪了某个堂主,因此满腹经纶但年年考试不中,最后为了谋份生计,正好百里家要招个算盘先生,书生就去了那里。百里家中当时有唯一的一个小姐,叫做百里莎雅,是整个家族中的掌上明珠。出生在大家族中,百里莎雅被保护得很好,性格优雅富有同情心,由于是那一代中唯一的女孩,因此也没有经历过任何的勾心斗角,是贵族子弟中难得的拥有一片赤诚之心的人。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迷路的书生在湖边见到了如仙女般垂头望流水的百里莎雅,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裙摆,在湖面,还有他的心里,激起一圈圈的涟漪。那就是他们两人的初见。后来两人一来二去,也渐渐的熟了起来。书生本就是学富五车,就算被现实拌下了脚步,但思想很是开阔深刻,百里莎雅也自小就爱读书,他们度过了一段很开心的时光。后来,就像所有故事绘本里说的那样,两人相识相知相爱,相互立下永久的誓言。这样的爱情当然不会被那样的大家族所谅解,百里莎雅的弟弟在无意中发现了他们的关系,不顾姐姐的苦苦请求,毫不犹豫的告诉了父亲。当时的百里家主震怒,将书生投入地牢,第二天就为百里莎雅许了人家。两人花费了很多心血,最后还是成功私奔了,最后在一个偏僻的小村落中定居了下来。“白叔叔,后来呢?”
小商决看着他变得有些恍惚的神情,忍不住催促问道。“后来...大小姐为书生生了一个儿子,自己却因为大出血,将生命永远的葬送在了这一片荒芜的山中。”
白让抬起头,看着天边的落日余光和阵阵归巢的飞鸟,有些哽咽的说道:“书生曾在雅儿去前,问过她有没有后悔。雅儿却只是虚弱的微微一笑,一双明亮的眼眸中是比连绵的青山还要悠远的爱恋,她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到现在,就连孩子也随着他的娘亲去了....”白让眼中有光点在慢慢的沉寂下去。“白叔叔,故事里的那个书生就是你吗?”
小商决歪着脑袋问道。白让淡淡的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决觉得呢?”
小商决两手捂着腮帮子想了想,然后伸手揪住白让的衣衫,颇为认真的说道:“不管是不是,反正白叔叔的家人虽然都去了另一个世界了,但在这里,我会陪着你的!还有娘亲,爹爹,妹妹和阿黄,大家都会陪着你的!娘亲说了,我们大家永远在一起。”
白让微微一怔,然后嘴角的弧度渐渐变大,摸着他脑袋的手上加重了些许的力道,笑着说道:“哈哈,好,那小决你可不许说话不算数。”
“那当然了,我可是男子汉,一言九鼎!”
然而这一份永远,在第二天的夜里就被一群突然到来的流匪所打破。村子本就偏远,这一批的铁矿又被刚送出去,这里自然是没有什么官兵看守的,几十个流匪借着月色的掩护就这么闯了进来,等到小商决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火光冲天了,男人的大喊,婴儿的啼哭和女人的嘶喊声交织在一起,像是在无意间打开了地狱的大门,恶鬼横行,肆无忌惮。“小决!”
浑身是血的白让从门外闯进来,急急的抱起他跌撞着就往跑去。小商决此时的脑袋还有点迷迷糊糊的,闻着离他近在咫尺的血腥味,有些不适应的微微挪开头,左右看着问道:“白叔,我爹娘和妹妹呢?”
“他们已经藏好了,我现在来带你走。”
白让把他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向着外面飞快的跑去。小商决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白叔叔的身上一直有温温的水在流出来,渗进他的衣服里,他闷闷的问道:“白叔,你的水袋破了吗?”
白让有些虚弱的轻笑一声:“是啊。”
随即把他搂得更紧了一些,不让他看到自己身上不停涌出的鲜血。等到小商决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被放到了一个高高的草垛里,他透过交错的稻草看见刚刚直起身的白叔还没来得及说话,胸前就透出了一柄剑,他的嘴角吐出鲜血来。小商决想要大叫,白让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就那么倒在了他的面前。接着他看见一只黝黑粗糙的手随之在白叔的身上摸了一遍,然后一个带着些许口音的粗狂声音传来:“娘的,真是晦气,身上除了点破铜片什么都没有!”
“走吧走吧,这村子一看就很穷,咱们再到处转转,看看还能不能捞到什么油水。”
旁边有另一个声音响起,不消片刻,小商决便能听见那两个声音在骂骂咧咧中逐渐远去。“白叔...”他有些害怕的小声哽咽道,忍不住的从草垛中伸出一只小手,抓上前方那只有些粗糙的,曾经带给过他馍馍和温暖的手掌。白让的手微微颤动,原本攥紧的手掌慢慢放松,从中掉出一个半圆形的玉佩来。“拿...去...”他声音颤抖着低声说道。小商决将那上面已经是血迹斑斑的玉佩捡起来,他认得,白叔跟他说过,这是他妻子留下来的最后的一件遗物。“白叔...我乖乖的把玉佩拿走,你不要死好不好?”
娘亲说过,一个人若是不停地流血,就是快死了。“白叔...要去找雅儿和我们的孩子了,小决...你一定要乖乖的..藏好,拿着..那枚玉佩...若是能跑出去,去找百里家....他们会......救你。”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说完这句话,他的手彻底的垂了下去,整个人已经没了生息。“白叔!”
小商决有些慌张的摇着他的手,摇啊摇,摇啊摇,可是那个人,再也不会抬起头来笑着说:“小决,我来给你讲个故事。”
试了半天,小商决缩回手臂,将脑袋深深地埋在了膝盖里。“不要,不要带走我的女儿!”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小商决猛地抬起头,远方那正在和一个壮汉纠缠在一起的瘦弱身影,不正是自己的娘亲吗?再看壮汉的手中,那个小小的,包裹在粉色被子中的啼哭的小哭包,分明就是自己昨天还抱在怀中的妹妹!他再大的恐惧,此时都瞬间烟消云散了,猛地从草垛中冲出去,大声喊着:“放开我的娘亲和妹妹!”
“小决!”
他的娘亲睁大双眸,疯狂的摆着手:“小决,不要过来,快走!”
“娘亲!”
小商决冲过去,在看见旁边已经倒在地上了无声息了不知道多久的身影时,脚步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浑身瞬间变得冰冷无比,虽然想转开眼眸,可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爹爹...”他喃喃的说道。那一边,他妹妹猛然拔高的哭喊声强行唤回了他的理智,抬起头去,只见自己的妹妹被牢牢的抱在那壮汉的怀中,而娘亲,正双脚离地不断地挣扎着,脖子被掐着,但是还是用尽所有力气的看向他的方向:“小决..快走...”“放开我的娘亲和妹妹!”
小商决从地上捡起不知是谁丢下的断剑,怒吼着冲过去。“妈的,找死!”
那壮汉不屑的哼了一声,抬起腿来就将他踹了出去。小商决从地上爬起来,再一次的冲过去,再一次的被踹倒。也就这样来回了好几次,那壮汉似是终于被惹恼了,将他妹妹丢在一边的木台上,抽出腰间的大斧就朝着他走了过来。而原本被他捏在手里,已经快要断气的女人,却是瞬间爆发出了巨大的力气,一脚狠狠的踹向了他的腰侧,手上同时使劲,将他竟是扯得半倒了下去。她眼疾手快的捡起地上的一快尖锐石头朝着壮汉的眼睛深深地刺了进去,在对方的哀嚎声中转过头,以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大声吼道:“小决,走!”
“可是...娘亲和妹妹!”
小商决忍着同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说道。“走!”
女人又喊了一声,一边努力牵制住壮汉,一边又恢复了以往的温柔语气,以一种满是眷恋的目光看着他,浅浅的笑了出来:“小决,不要担心,娘亲和妹妹只是要和爹爹去另一个世界生活了,而你,作为我们在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小商决一咬牙,一双黑黑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经满是猩红,在最后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娘亲一眼后,转身就朝着村外跑去。女人露出一个知足的笑容来,下一秒就被劈成了两半。小商决闭着眼,依旧止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在风中奔腾,周围那凄厉的哭喊声,流匪嚣张的笑声,漫天的火光,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他夜夜都会经历的梦魇。也不知跑了多久,眼前的黑暗渐渐取代了火光,双腿已经有些麻木了,一切的声音都已经远去,他这才停了下来,瞬间脱力般的摔躺在地上,看着头顶浩瀚的漫天星辰,眼泪无声而疯狂流淌。短短一夜之间,所有的事都变了。他所珍视的,在意的,依赖的一切,全都消失不见。这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不亚于世界毁灭般的绝望。哭累了,他依旧躺在那里没有动弹,有些茫然的睁大眼睛,就那么感受着夏夜的暖风,仿佛依旧带着漫天火焰的温度,灼伤了他的灵魂和皮肤。真的是筋疲力尽了,他就那么慢慢的,慢慢的睡了过去,不顾一身的鲜血,也不顾第一次感受到极度疼痛的内心。模模糊糊中,感觉有人将他抱了起来,直觉告诉他,他现在应该立马睁开眼睛,可身体像是不受控制般,做不出一点应有的反应。他再次醒来,是被饿醒的。熟悉的饥饿感席卷全身,他在恍惚间,还以为这和每天都一样,自己从睡梦中醒来,娘在外屋哄着妹妹,然后自己会说出每天睁开眼时都会说的那句话:“娘亲,我饿了。”
“我不是你的娘亲,我叫唐叶子。”
一个陌生的,清脆的童声回答道,小商决猛地睁开双眸,破旧的屋顶,闷热中带着肮脏臭气的空间,还有此时头顶上方那张,白皙红润的包子脸。小商决怔愣了好半天,这才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一切,脸色瞬间就白了下去,猛地坐起身来,上面的包子脸一时不查,正好被撞了个正着。“诶呦!”
痛呼声响起,小商决被反作用力又撞回了地上,而包子脸则比他幸运一点,正好摔在了身后的草垛堆上,尽管如此,还是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喊声。“这是哪?”
小商决无视后脑传来的阵阵疼痛,从地上爬起来左右看了看,脸色越发的苍白起来。一个和自己原来家差不多大的茅草屋里,关着很多很多的小孩子,身上都是脏兮兮的,有点还在低声的抽泣着。他们都是一样的瑟瑟发抖着,抽泣着,垂首将自己卷成一个团,十足十的害怕模样,甚至连自己这面已经发出不小的声音了,也没有一个人过来搭上一句话,只有些若有若无的窥探目光,但在他看过来时也就立马缩了回去。而在这其中,只有两个异类,一个是依旧一身已经干涸血迹的他,还有一个就是半坐在对面地上的那个,看着他投过去的目光,露出一个白净的笑容来的包子脸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