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万籁俱寂。 隔音欠佳的门板外,响起开门的动静。 以及轻轻的脚步声。 片刻后,风淌过薄脆的纸张,似乎在指间被翻动。 略显漫长的停顿。 又是几缕脚步声。 紧接着,是锁舌内部齿轮转动的脆响,骤然一声,在空荡的楼道里激起涟漪似的回响。 ——门关上了。 “嗯?啥?”
正把耳朵紧紧贴在门背后,斜撅着屁股姿势扭曲的严璟懵了,“他关门了?这就完啦?”
一旁的郁白松开手里卷成筒的杂志,将这个简易的听筒从耳边移开,也有点纳闷。 他又等了一会儿,外面的确是没了动静,从猫眼望出去也看不到人影,1204室的邻居似乎并没有要找上门来的打算。 “他是直接当作没看见吗?”
郁白若有所思,“也算是正常人的反应吧。”
如果是他遇见这种怪事,也会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不去拿更不去问的。 “好吧。”
严璟拍拍屁股站直了,颇有些兴奋地伸手按下门把,“那我去把西瓜抱回来,我还没吃够呢。”
“你还吃?不怕晚上起夜被你妈骂吗?”
郁白随口吐槽了一句,倒没拦着。 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准备去洗脸刷牙,上床休息。 本来昨晚就一夜没睡,刚才又吃了不少西瓜,更加犯困。 “哎呀怕个屁,明天不上班,我今天在你家沙发凑合一晚,万一又闹鬼呢,有我在身边多有安全感,你就放心睡,怎么样,兄弟我多够意……” 伴着开门的动静,严璟絮絮叨叨的声音戛然而止,没说完的思字化作长长一声。 “嘶——!”
郁白诧异地回头望去。 房门开到一半,严璟正侧着身看向外面,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怔在原地,一脸瞠目结舌的样子。 “怎么了?”
郁白心里顿时涌上一阵亲切的不妙感。 他快步走过去,跟着望向门外。 楼道里依然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影,没有奇怪的东西,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1204室门边的地面上空空荡荡的。 那半个巨大的西瓜,像半个瑜伽球那么大的西瓜,不见了。 郁白不可思议地闭上眼睛,再睁开,还是老样子。 隔壁门上那张醒目的A4纸条也不见了。 郁白沉默片刻,只好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看来他收下了。”
严璟却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的一切,目光不死心地在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楼道里反复搜寻。 “不可能!”
他激动得破了音,“刚才根本没有搬东西的声音!”
宁静的楼道里立刻荡起“音音音音”的回声。 郁白连忙把他揪回屋子里,关上门。 “小声点。”
郁白说,“我们两个都看到了,西瓜确实不见了。”
“这根本不科学!”
严璟涨红了脸,据理力争,“没有搬东西的声音,连重一点的喘气声都没有,他是怎么把西瓜搬回去的?”
“你知道那么大的西瓜有多沉吗?要不是我练得这么好,根本没法从天台上搬下来,像你肯定连拿都拿不起来!”
严璟当即张开双臂展示了一下肌肉,急不可耐地追问:“那邻居长什么样?你还没跟我仔细描述过,他身材怎么样?肩展开以后比我宽吗?肌肉有多大啊?你给我比划比划看——” “……”郁白冷酷地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看起来不像肌肉男,跟我差不多,但他就是轻轻松松地拿回去了。”
“行。”
严璟一锤定音,“他不是人!”
“别酸了。”
郁白冷笑一声,“接受现实吧。”
两人瞪着对方,目光在空气中无声地打了一架。 然后,又同时向后一倒,脱力般一屁股栽进了沙发里。 “这下该怎么办啊。”
严璟喃喃自语,“这小子到底是怎么练的……”
“不知道。”郁白试图分析,“他就只是收下而已吗?没有别的反应了?”
“对啊,他怎么不上门来跟你道个谢?”
严璟很不理解,“换我肯定来啊,而且要抱着西瓜,一脸轻松地敲开你的门。”
“所以他很不正常。”
郁白叹了口气,对未来充满忧虑,“那么多空房子,干嘛偏偏住在我隔壁?”
“想不通啊。”
严璟冥思苦想,试图找到别的可能,“会不会真的是我们两个都疯了?是我们出现了幻觉,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大西瓜,他也根本没把西瓜拿走?”
“也许吧。”
郁白揽过抱枕开始自我反思,“我今天就不应该撑着门等他进来……不,我就不应该上那趟电梯,不应该跟王师傅聊天,不应该吃炸鸡和可乐。”
“你今天吃了炸鸡?炸鸡好像不会致幻吧。”
严璟认真地思考着,“我晚饭倒是吃了菌,我爸烧了蘑菇汤,挺好吃的,虽然只是普通的口蘑,但搞不好口蘑没熟也会致幻呢?我中毒了,然后通过空气传播给了你。”
“什么蘑菇,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郁白的眼神愈发迷蒙,“我都听困了。”
“对,就是蘑菇没熟,所以出现了幻觉。”
严璟的声音也逐渐小下去,“总之他不可能搬走那个西瓜的……”
鸡同鸭讲的两个人窝在沙发里,先后昏睡了过去。 那个巨型西瓜实在是太甜了。 高浓度的糖分在血液里流淌输送,把人拽进沉沉的梦乡。 这一晚,郁白做了一个十分难忘的梦。 梦里的空气是甜丝丝的,风中回荡着似有若无的哭声,金黄香脆的炸鸡在路上飞奔,身上系着塑料袋扎成的绳索,绳索另一头是一辆巨大无比的西瓜马车。 红通通的西瓜马车里坐着两罐可乐,从瓜窗里望出去,前方银灰色的长方体宫殿越来越近了,大门缓缓向两边开启,小星星的旋律悠扬地飘来,可乐们兴奋地蹦起来干了个杯,泡沫呼啦飞溅。 梦幻般的童话氛围中,拉着西瓜车的炸鸡跑得更快了,金黄的脆皮渐渐变褐,高温让油香四溢,甚至冒出一股焦糊味。 忽然之间,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电梯宫殿爆炸了,炸出一朵巨大且没熟的蘑菇云。 郁白猛地睁开眼睛。 意识回笼,周围是熟悉的屋子,客厅窗帘没拉,正映出外面耀眼的日色。 “我靠什么声音。”一旁的严璟一骨碌地坐直了,慌张地擦擦口水,“什么东西炸了?!”
郁白不假思索道:“电梯宫殿炸了。”
话音出口,他意识到不对。 那明明是他梦里的怪异景象,严璟怎么也听到了? “啊?什么玩意儿?”
严璟一脸懵逼地反问,紧接着吸了吸鼻子,“你闻到了吗?是不是有股焦味?”
“没什么,我闻到了。”
这下郁白彻底清醒了,扶着酸痛的脖子站起来,快步走向厨房。 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浓浓的焦味。 厨房的两个煤气灶都空着,没有架锅子,也没有开火。 气味来源不是他家的厨房。 郁白放松下来,顺便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十二点多。 这一觉睡得够长的。 毕竟昨天过得实在是太充实了,让人精疲力尽。 严璟抽动着鼻子,像猎犬似的跟过来。 “气味就是从这个方向传过来的。”
他盯着那两个安安分分的煤气灶,一脸纳闷,“但这也没开火啊,是哪儿焦了?”
郁白瞥了一眼厨房半开的窗户,随口道:“谁家烧焦了菜的味道飘过来了吧。”
“那肯定得换新锅了,好大一声响呢,愣是把我们俩都吓醒了。”
严璟说着,想起刚才的对话,好奇道:“对了,你前面说是什么炸了?什么工地?垫底工地?”
“……”郁白目不斜视地跟他擦肩而过,往卫生间走去,“饿了,叫外卖,你去拿。”
“不是,凭什么我去拿,我昨天都搬过西瓜了!”
“你自己说那不算外卖的。”
“行,我拿就我拿。哎你刚是不是做梦说胡话呢?什么是垫底工地啊?还是电梯供电?点滴公敌?弟弟弟弟?”
郁白心无旁骛地刷完了牙,继续洗脸,任由一脸怪笑的严璟在一旁猜词念经,全当背景噪音。 直到又一声巨响响起。 轰——!! 捧着清水的手顿时僵住,念经的嘴也瞬间拉上了拉链。 两人齐刷刷地望向厨房。 声音就是从那个方向传过来的。 “我草不会是打仗了吧,飞机投炸弹了?”
严璟惊恐的声音回荡在依然窗明几净一切正常的厨房里。 “还是哪里爆炸了?我们要不要先跑啊?!”
而郁白探头望出去看了一眼,语气渐渐沉重。 “说不定比这些更糟。”
湛蓝晴空下,隔壁那户人家的窗子里一片灰蒙蒙的,滚滚浓烟中不时闪烁橘红的火光,伴着丁零当啷的锅碗瓢盆碰撞声,涌出浓烈的焦糊味。 “谁家啊这么惨。”
凑上来看的严璟咂舌道,“做个饭把厨房都炸了。”
郁白面无表情:“轻轻松松抱走西瓜的那家。”
他家的厨房就挨着隔壁1204室的厨房。 “哦。”
严璟话锋一转,“好烂的厨艺!”
妒忌归妒忌,他还是立刻摸出了手机,准备帮忙打电话求助。 不过,应该先打哪个电话比较好? 严璟挠挠头,从窗口探出身子,中气十足地喊起来:“喂隔壁的!你没事吧?还活着吗?要不要帮你打120啊?还是直接叫消防车?或者先报警也行——” 一旁的郁白被他的大嗓门震得耳朵嗡嗡响。 可当话音落下后,就不止耳朵嗡嗡响了。 郁白看着眼前的景象,觉得简直连脑子都震了起来。 隔壁没有传来任何回应,风景却无声地发生了变化。 就在眨眼之间,浓烟、火光,连同焦味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隔壁的厨房干干净净的,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台面上放着一桶金灿灿的食用油,一口崭新的铁锅,还有几个鼓鼓的塑料袋,里面不知道是什么,周围的一切装修陈设虽然简陋,但没有任何焦黑的痕迹。 时间仿佛倒退回了炸厨房之前。 “……我靠。”
严璟一脸恍惚,摇摇晃晃地倒退两步,“这蘑菇的毒性好持久,我怎么还有幻觉。”
郁白没有说话。 他镇定地回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重新掬起一捧清水,把脸洗完。 带着冷水拂过面颊的清凉感,他路过厨房,再次看到了雕塑般石化在窗口的严璟,又嗅到清新无味的空气。 不是幻觉。 紧接着,郁白打开家门,走进楼道。 1204室的门口和昨晚一样空无一物。 但他家门边的地面上却有一个小小的圆球。 郁白在弯腰去拿之前,忽然福至心灵地扭头看向自家大门。 那上面正贴有一张A4纸那么大的巨大纸条。 上面写着: 这是礼物,我喜欢西瓜,谢谢你。 ——1204室的邻居:) 这两行笔迹与郁白并不相同,但格式一模一样,连末尾的简易笑脸都一样。 ……那是他为了让留言看起来更不正常才随手画的! 现在确实更不正常了:) 一种强烈的荒谬感席卷了郁白的心间。 他深呼吸,然后往前一步,抬手敲响了门。 这一次,在听到邻居家的门里响起脚步声之后,他没有再躲开。 房门开启,充盈的日光霎时倾泻一地。 郁白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日光里的那道身影,心头盘旋的疑问脱口而出。 “请问,你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