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倒奇,天亮起来时,和尚的病也好了,他照样出门课诵过堂,晚间回房却见一袭翠罗衫歪在地上,将她捞起,翠衫之上无端绽出一枝春海棠来,人烫的出奇,扶到床上还犹自呓语,打水上药,半夜方收拾停当,和尚没了困意,便在案上铺了纸作一副莲华图,床上的人时不时哼哼几声,暗自流下几滴泪来。
再一晚,那翠罗衫已然清醒了,窝在被里冻猫似的,眨巴着眼睛看和尚作画,稍过些时分就叫和尚把画举起来看他画到哪里了,随口煞有介事地点评几句,看和尚不搭腔,就伸出手依着烛光描和尚的影子,从前只觉得这和尚清润俊朗,如今细看,竟隐约想起说书先生讲的天艮雪峰,山上霜雪刮啦,于人如刀斧加身,说不出的萧索凌厉,转眼再看,又不见了,还是那个清俊和尚,迷迷糊糊间闭眼睡去,做了个颠倒离散的梦。 蓦地醒来,太阳落了,竟又熬过一日。那日官差入寺,翠罗衫听风声不对便翻出墙去,觑四下无人埋伏便飞入医馆为那病和尚求药,回来的路上正遇打围,拼的肩上生生挨了一刀才撕出一线生机,原本这伤是不打紧的,可这月的解药还没得,动一动四肢便疼痛得很,算这日子,贺三也该回来了,正在枕上掰着指头算楼里人马的脚程,外面却喧嚣起来,爬起来侧出一条门缝往外看,暗问一声先人寿材。 原来那一众中有两人扮作香客,留到此时摸向禅房来,打算趁火打劫,现下翠罗衫正是上不得房揭不得瓦的时节,一时之间竟想不出应对的法子,满屋里撒望,张皇间差点碰倒架上面盆,蓦得计上心头。 又说那两人趁众僧课诵未归打算搜将一番,各房寻遍,一无所获,踟蹰间推开一角阁楼,竟闻见沉沉檀香之下隐着一股血腥气,不由大喜,待搜寻,床下梁上又无一人,便恼怒,要出门却见僧人已散了课诵往这边来,忙关了门回去,那边伴云还不知屋内变故,方合上门便被匕首压着脖颈抵在门上。 “翠罗衫在哪?”那匪徒问,
伴云教翠罗衫几次三番惊吓惯了,遇此竟有别样淡定,“施主,这是做什么?”“别废话,说。”
伴云勉强勾出个笑意,“施主想是弄错了,小僧这是禅房,仅有法衣几件,不曾有什么罗衫。”
“别跟我装鬼,和尚在房中藏了女人,这话传出去,你以为这里你还待得住?”
匪徒嘴角也带起一抹笑。
“施主不是找衣裳?怎么又提起……罪过罪过,寺规森严,这更是不曾有的。”锋芒逼近一分,“休要油嘴滑舌,我只数三声,三声过后你不说,就怪不得我了” 伴云反松懈下来,只看着那人,不辨也不动,倒意态坦然。 “你真没见过她?”
良久,那匪徒放开伴云,看着他颈上一线血痕,将信将疑,“这血腥味你怎么说?”
伴云闻言,将袖口挽起,臂上缠的几圈布条分明渗出血迹,见他尚有疑虑,仔细解开,露出一道三指宽的口子,指指桌上一幅未完的赤色莲华图,那匪徒听得外面唿哨匆匆验过,出门踩上树梢走了。 青瓷盏里结了豆灯花,尚劈啪作响,作画的人分染色彩正到关键处,有人悄然推门而入,待收笔抬头看,脚下的石板都教那翠色浸透了,翠罗衫见他搁笔,拨开一绺蜿蜒在脸颈上的湿发,拿过面盆架上晾的白巾擦了把脸,“画完了?”
“这是……”翠罗衫衣裳尽湿,衣料附在身上倒朦朦胧胧显出玲珑身姿来,和尚不动声色避开目光,轻咳一声,“施主浸了水,还是早些汤浴驱寒的好。”
“好啊,你去烧水吧,有劳了。”
翠罗衫拧着头发倚在架旁看他匆匆出门去,不由噗嗤笑了出来,不料扯动刀口,疼到眉眼具蹙,就着面盆里的水自照,良久,怃然低眉。
翠罗衫再回屋,和尚已趴在案上睡着了,床前的青瓷盏也早剪芯添油,好好地等在那里,她青灰僧袍罩身,回眼望去,影子投在地上,恰似一口钟,坐在床上想了半刻方趿着鞋去柜里寻出件厚衣裳给和尚盖在身上,又见画晾在那里便偏头去看,恰瞥见一碗茶,端起来闻似是姜汤,推了窗悄悄泼在外面,仍旧将碗放回原处。 过了小满,贺三果然归来,山下众徒不敢明里刁难翠罗衫与踏歌楼作对,便如树倒猢狲一般哄散,翠罗衫狐假虎威逃过一劫,仍回楼里,临行前不忘在和尚尚未作就的画角上留下“伴云”二字,和尚傍晚归来瞥见画上墨迹,不觉失笑,想起前尘往事。 这面翠罗衫回了踏歌楼,恰似放虎归山,如鱼得水,好不自在,贺三惜她险些丢了性命,准她三日内肆意游荡,不必应卯。第一日,翠罗衫换了素衣随处捡了块野地祭了故亲;第二日,翠罗衫拎了糕饼去城郊桃花坞树下打盹,醒了便翻身上马,一路飞驰;第三日,打了金风阁的杏花酒躲进禅房等和尚。 这日天黑的格外慢,酒饮了一壶人还未来,趴在案上随手翻出一个轴子,嘿,作画不落款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她便受受累做一回好人,少不得一一替他添上,许是酒劲上来了,好好的“伴”字写成了“许”,不对不对,涂掉重写,写下再涂,诶,怎么还是写错?和尚一进屋就见案上一副佳作生生成了百家衣,拾起脚边酒壶置在案上,正对上酡红一双桃花目,问道:“施主,怎么在这里?”“嗯?”
翠罗衫眯住眼睛,歪了头蹙眉瞧他,略略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是来做什么的,复又孩子气地笑了来,弃了笔,拎起酒壶递到和尚面前,“我……来请你喝酒啊。”
觉得分量轻些,对着壶眼儿看了看,又晃晃,听见寥寥水声,复递回去,看他不接,强塞到和尚怀里,凑上去悄悄道:“别怕,没有人的。”
见他不喝,竟上手猛地强灌了几口,看他直被呛出泪来,拿过来自己又饮了几口,踉踉跄跄退到床前坐下,边思量边开口道:“我是来……谢你的,对,谢你。”
和尚还未开口推辞,酒气泛上来,咳得背过身去,翠罗衫看他难受,就从床上摸到桌畔随手斟杯茶给他,和尚咳得眼花,也不曾分辨,只一口灌下去,一时辣得额上汗如泉涌,看自己奸计得逞,翠罗衫更是开怀,“和尚,你可真傻。”
和尚嗔她一眼,却不想酒气蒸腾间眉眼蕴了水气,双颊亦染霞色,翠罗衫眼里看去只觉青松翠柏平添一抹艳丽,平日里见女子杏脸桃腮,这和尚喝了酒倒丝毫不输与她们,于是随心伸出手来点他鼻尖,赞道:“真好看”,和尚被她点中,不由大惊失色,慌忙后撤转身避开,见和尚扭了身并不理她,愈发穷追不舍,看那嶙峋肩膀横戈眼前,一手搭上,口中还学些娇媚调子,“哎,法师你……。”
和尚只觉那手烫的很,烈日高阳也比它不过,直烤得人沁湿衣衫,也沉的很,便似金刚怒目落掌拍下,惊觉灵台都一片震荡,匆忙躲开,连累她骤失所依,哎呦一声摔到脚下,先前的刀伤尚未好全,这一下恰痛得翠罗衫蛾眉倒蹙,张口便骂:“死和尚,你躲什么?”
和尚见人摔得惨了,也不曾上前扶起,由她自便,“施主宜自重。”
“你,我一个女人家还能占了你的便宜不成。”
地上寒凉,正解她一番燥热,翠罗衫在地上伏了这一会儿,已散了两分醉意。
“道人不近女色,正如不舐刀刃之蜜,方才是施主屡屡靠近。”和尚故作镇定模样,从旁倒了杯茶水,两步行至床旁背对她饮下。
翠罗衫爬不起来,索性支起身子歪倚住凳腿,支颐仰看他,缓缓思索,“近吗?我同旁人也是这样,为何你不行。”又想起什么,自觉有些理亏,还是辩道:“你要真是有道之人,身在花楼也不动心,碰你一下你便躲,可见道行不够。”
“小僧是修道人,却未必是得道人,道人之下,小僧先是个男子,而施主……是个女子,这‘于理不合’,小僧也曾对施主说过。”
和尚踱步至门边,手已搭在门上,“施主,酒,小僧喝过了,天色已晚,还是早些离去的好。”
“我走了便有人要死,你不管吗?”
翠罗衫撑着凳子站起来,望向他。
“小僧先做自了汉,先自渡再渡人,施主若想脱离苦厄,不妨入我道门,摈弃业孽。”“要是死的人是我呢?”
她上前一步,目中似有星动。
“众生皆是一样的。”他退一步,立掌低眉。
“那佛陀呢?佛不是爱众生,怎么不爱我?”她不依不饶。
“自性迷,佛即是众生,自性悟,众生即是佛,众生爱佛,佛就爱众生。”翠罗衫不由露出一点苦笑,“好好好,果然是无情道人,我以为你还算个好人,原来也是这样。”
伸手扯开门,“你既避我如蛇蝎,我就离了你这地方,也望法师早日得道,哪天成佛了,别忘了渡一渡我这野鬼。”
说完,推门,点上枝头。
门外,枝丫绽裂,重物坠地,激起两声黄狗吠,门内,和尚脆生生打了个阿嚏。